兰德之死
作者:(俄罗斯)普希金等      更新:2022-02-01 19:23      字数:80662
  ■ 兰德之死
  第一章
  冬天,小城平静了下来。富有青春的、浮躁不安的所有一切都四散去了大城市里。只剩下了那些精神和体力上都是老者的人,他们按照雷打不动,一成不变的秩序生活着:打着牌,工作着,读书,并认为这才是正确的生活方式。冰冷的白雪覆盖物静静地躺在街道上,而房子里则静静地,半睡中蠕动着没有希望的人们。春天,当湿润的黑色大地开始散发出芬芳,到处都绿草如茵,太阳也欢快地照耀着,晒干每一个雪堆,而每天晚上都是那么寂静,那么敏锐,每一天都会有人坐着火车从大城市回老家,而在街道上也会出现活泼的新鲜面孔,也是如此青春欢快,像春天一样。如此自然,就像是鸟儿飞回到旧的鸟窝一样,在老地方长出新绿草,正是在春天的时候,所有热爱生活的年轻人回到自己小小的,寂静的,稍微有些忧伤的小城里。
  瞧,在五月份,县城地方自治署主席的儿子,数学专业大学生伊万·兰德回到了家里,前不久他的父亲刚去世。
  他跟母亲坐了一整天,母亲一直老泪纵横,跟他讲述着父亲的离世;而当天黑的时候,他拿起制帽,朝街心花园走去,花园位于一条大河的岸边,这条河因为春水而显得更加宽阔。在某一个地方,河岸以一个陡峭的悬崖俯冲了下去,而在它的上方有两个小亭子,用古旧的防潮的绿色软木板拼成。
  河岸的另一边都暗了下来。它的远处伸向漆黑的辽阔之中。在越来越黑的深邃天空中静静地,不易被察觉地闪烁着星星,所有的一切都充满了庄重的寂静,有时候让人觉得,有一位看不见的,伟大的,平静之人正站在土地的上方。
  只有在下方的远处,在河流之上,轮船拖长着声音,带着不可理解的巨大忧伤叫喊着,完全就是在警告并提醒关于某件悲伤且不可避免的事情。宽阔如玻璃的水面出奇的明亮,当周围都变得灰暗而漆黑时,惊慌的黑色斑点快速地在身后留下均匀的宽宽的银带。
  街心花园里已经没有人了,空空如也。只是从俱乐部的窗户里洒落黄色的光带在地上,在光带里有些影子悄无声息地运动着,而在悬崖上模糊地看到几个变黑的身影,突然亮起卷烟颤抖的火光,并且从远处传来说话声和笑声。兰德平静地朝那里走去,他微笑着。他是一位身轻且瘦小之人,在柔软的土地上几乎听不到他的脚步声。“让我们来唱首歌吧,或者吼叫几声,让对岸听到!”一个洪亮饱满的女性声音说,这些话语温柔且欢快地在稠密的温暖空气中突然亮了起来。
  “开始吧!”兴奋的男子声音,只听见有个人笑了,兰德走近了,说了声:“你们好!”
  他的声音很轻,并且有些含混而平静。
  “啊,兰德!”一位个头小且棱角分明的大学生高兴并且非常刺耳地尖叫了起来,隔着别人的头朝兰德伸出了宽大的手掌。
  兰德微微地笑着,他非常乐意地并且紧紧地握着大学生的手良久,充满爱意和亲切地开始同其他人打招呼。所有人都兴奋地握了握他那消瘦的手,在这共同的快乐里有某种朴素,某种真诚,还有美好,这种快乐甚至都感染到了从未谋面的从外地来的画家莫洛恰耶夫,一个块头大且强壮的戴着宽大礼帽的人。
  当兰德走近他身边说:“我是兰德,让我们认识一下吧。”
  画家说:“非常乐意!”并且带着微笑看了看他的脸,简直就是透过他清澈的平静的双眼在观察他的心灵。
  “对您早有耳闻!”他补充说。他的声音是铿锵有力的,就好像他在敲打一个铜钟。
  “真的吗?”兰德问,他笑了一下,立刻就转过身去。但是在这句话里没有冷漠,而是有某种暗藏的亲密,似乎他认识他很久了。
  “你们在聊什么呢?”兰德问道。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想跳到月亮上去!”个头小的大学生笑着回应说。
  “这很好呀!”兰德笑着回答。
  生病的大学生谢苗诺夫嘶哑地咳嗽起来。
  “你还生着病呢?”兰德亲切地问,拥抱了一下他的肩膀。
  “仍旧……”谢苗诺夫悲伤地回答,“老样子。”
  “没什么!”兰德说,他的嗓音有些颤抖。
  “不,兄弟,我就要完蛋了!”谢苗诺夫反驳道,微笑中很不自然地扭曲了自己因为疾病而满是褶皱的苍老面庞,他的声音也已不受意志所控,从中细腻而又明晰地流露出强烈的绝望感,“很快就会在我身上长出旺……盛的牛蒡草!”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某种冰冷的,陌生的,与此同时对所有人来说又极其熟悉的事物出现在他们的内心里。也因此能够清晰地听到兰德静静的声音,就像是被轻轻拉开的弓,当他说:“好了,我亲爱的!不要这样说!不要说谁都不知道的事情。某个时候我们所有人都会死去,不是我,也不是你一个人,而是所有人,并且所有人在一起,都知道,是不是完蛋了,是不是牛蒡了,就像你说的,或者是另外的生活。所有人!难道你不理解这个单词背后的意义吗?……不可能这样的痛苦,爱情和思想的力量无法立于土地之上,而变成牛蒡。所有人都感觉到这一点,并且相信这一点,你也相信的,只是不想去相信,因为你害怕,就像小孩子一样害怕新事物,害怕不能理解的事物。要知道我们不了解死亡,死亡对我们来说之所以是可怕的正是因为我们不了解它……
  朴实的话语中充满了某种庄严的真诚,兰德带着这种真诚说出了自己有些混乱,回荡在空中的话,这种真诚对忍受痛苦的大脑产生了作用,就像是捉摸不定的柔和气味,也像温暖的水流,使内心变得愉快,让人平静,同时还将人紧张的思绪吸引至某种不确定的,如遥远的霞光般明亮的事物。孩子般轻信的希望开始胆怯地在颤抖着的心灵的黑暗深处发光,甚至都不用去思考他的话,而仅仅是感受它们。
  谢苗诺夫更为平静更为灿烂地笑了笑。
  “信者得福!”他轻松而开玩笑地说。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更自由地松口气,又开始说起话来,活跃了起来。看不见的冰冷的幻影悄悄地退下,抽掉自己恐怖的沉重的手。
  在街心花园里走过一个黑得像影子一般的高个子,他用自己长长的腿划过沙沙作响的沙子。
  “这是菲尔索夫,”兰德说,然后扯着嗓子喊道:“菲尔索夫!”
  “这是谁?”莫洛恰耶夫轻轻地问。
  “这是,国库的官员……”希什马廖夫轻蔑地,似乎对兰德表示失望,摆了摆手。
  黑色的影子慢慢地停了下来。
  “您似乎是,伊万·费拉蓬托维奇?”有些不确定的口吻,所以很难理解他是带着什么样的情感说这句话的,他用刺耳的木讷声音问道。
  “是我。”兰德回答说。
  菲尔索夫划动着双腿,平面的影子慢慢变成了细长的瘦骨嶙峋的人,他走了过来。
  “您好,伊万·费拉蓬托维奇,您好!”他夸张地兴高采烈地说起话来,显然是努力尽可能大声并且非常激动,他紧挨着就座之人的脚尖钻到兰德身边。
  “小心点,您!”谢苗诺夫不友好地说。
  “您好,菲尔索夫!过得怎么样?”兰德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
  菲尔索夫搓揉着自己的双手,“我能过得怎么样。工作,工作——这就是全部的生活!我只是靠着对教堂的信仰而活着,面目一新。”
  在他刺耳的声音中总是响着某种自我感动的细微的虚假的音调,当他在说关于自己的生活时,似乎让人觉得他是在兰德的面前夸耀自己的生活。
  “您的日子不富裕啊。”希什马廖夫带着公开的嘲笑说。
  菲尔索夫慢慢地,似乎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转向他。
  “您这样想吗?”他不情愿地说,并且补充道:“我还真不知道还有比跟上帝交流更大的财富……当然了,您可能不这么看。”在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潜在的威胁悄悄地哆嗦了一下。希什马廖夫蔑视地看看他,然后恶狠狠地转过身去。
  “是呀……”菲尔索夫拉长了声音,稍作沉默,“我,伊万·费拉蓬托维奇,这几天在法院里当陪审员。碰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您知道吗,在审判一个从作坊里撬锁盗窃的案件……这个人在我们的蒸汽织布厂当师傅。您或许认识他:他的姓氏是特卡乔夫……”
  “特卡乔夫?”兰德惊惶地叫道,“不可能!”
  “是的,”菲尔索夫带着满足感说着,“因为偷窃。这件事情本身没有什么,但是他的行为……您能想象吗:他拒绝辩护律师,自己说……的确,我偷了东西,但是陪审员先生们,你们中有谁没有罪,那请他第一个来判我的罪吧!……尴尬,他说到点子上了!但是在当时只有我明白,这些话的分量……”
  “问题并不在于这些话!”谢苗诺夫回应说。
  菲尔索夫突然整个人都发怒了,噘起嘴来。
  “不,就是在于这些话!……在这些话上!”
  于是他开始混乱地证明,正是这些话,像奇迹一样,像“神谕”一样,并不取决于谁说它,将它用在自己恐怖而苦难的生活上,“直叩心扉”。他说的有些干巴无趣,大家都不听他说话了。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将手从白色的宽大袖子里伸了出来,就像是一只白鸟大大的翅膀,大声地说:
  “月亮,月亮升起来了!”
  菲尔索夫一下子就不说话了,脸上带着恶狠狠的委屈的表情看了看她。
  “是啊,当然……月亮更重要!”他嘟囔了一句。
  “都重要。”兰德亲切地安慰他,笑着说。
  在幽深的灰暗中,不知是过于近,还是过于遥远,从漆黑的地平线处小心翼翼地在张望,这是一个红色的人,他悄悄地旋转并长高,立刻在暗色的水里亮起了火花,看到细细的,颤抖的金色小桥从一个岸边架到另一边,就像是神秘且不言语地建议转到另外一边,进入某个暗翠色,银亮色的世界里。
  “太美了!”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用她那饱含感叹的声音说,她的声音有力且新鲜,在悬崖上方快乐地响起。
  兰德抬起眼睛看看她,久久地带着喜悦看着这洋溢着青春的美丽面容,她那天蓝色的双眸从他身旁看向远处。
  “伊万·费拉蓬托维奇,”菲尔索夫用刺耳而沮丧的声音说着,起身了,“我们还会见面的,当然……而现在我要走了。”
  “当然还会见面的。”兰德轻轻地握了握他那双冰凉而手指湿润的手掌,说道。
  菲尔索夫沉默地同其他人告了别,然后就离开了,划着双腿。
  “你何苦跟他扯上关系呢,”希什马廖夫冷冷地耸下肩,当菲尔索夫走远的时候,“伪君子,吝啬鬼……在教堂里闲逛,折磨自己的孩子。”
  “他……”兰德开口了。
  “哎,得了吧,请别说了!”希什马廖夫失望地打断他。
  兰德苦笑了一下,不作声了。
  月亮升起在大地之上,挂在高空中,圆圆的,沉默不语,明亮无比。
  “瞧,画点类似的场景吧,莫洛恰耶夫!”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头也没有转过来,就说着,“那样的话,我会马上把你当作伟大的画家的!”莫洛恰耶夫不说话地看着月亮,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开始变得柔和而深邃,似乎他看到了某种别人没看到的,某种神秘的伟大的事物。
  希什马廖夫轻蔑地看了看他。
  “画吧!”他也说,转身冲向兰德,开始快速,急剧且关切地说:“兰德,我们这儿在维尔希洛夫磨坊刚刚发生了一件事。维尔希洛夫开始卖腐烂的肉,他们连那种……打碎了窗户,管家被打了……抓了22个人呢!”
  “兰德,他们做得对吗?”突然谢苗诺夫带着善意的嘲笑问道。
  “对……”兰德坚定地回答。
  “嗯……”谢苗诺夫发出不确定的声音,皱起眉头。
  “他们的家人现在状况很糟糕……很坏的事情!”希什马廖夫抖了抖头。“我们也为他们做了些什么!……”
  所有人都沉默了。兰德看看地面,无力地动了动纤细的手指。
  谢苗诺夫轻轻地咳嗽了一下,声音清晰地传到悬崖之上。
  月亮不知不觉,完全是偷偷地,升得越来越高,在某种黑色的,不为人知的事物上方。它升得越高,这黑色的事物变得越来越明了,越来越明亮,很快清晰地,但是幻影般地显出对岸,还有水洼里的一条条白色的雾团,在黑色的深水上苍白的沉默的幻影在走动。
  夜晚变得潮湿而阴冷。谢苗诺夫扣上了大衣的扣子,将制帽往头上扯了扯,因为他的耳朵就像是蝙蝠的一样可怜地露了出来。
  “我要回家了……”他说,“天冷了……你呢,索尼娅,走吗?”
  “不。”一位纤细如草的小姑娘若有所思地回答,她一直是安静地坐在悬崖的上方。“那随你吧……”谢苗诺夫,含混的声音,无所谓地说,“天冷了。有空的时候请去我那,兰德!”
  “好的。”兰德回答。
  “再见!”
  “什么?”莫洛恰耶夫机械地回应。
  “在沉思呢,画家!再见!”
  谢苗诺夫病态地弯了下背,慢慢地沿着街心花园走开了。
  “听着,廖尼亚……”兰德开始小声说,看得出,他一直在思索这件事,“需要帮助那些……”
  “是的,所有能做的我们都做了。没有任何钱了!”
  兰德站起来。
  “哪里会没有任何钱的?”他若有所思地说,“明天你到我这儿来……而现在我要回去了。妈妈等着我的。”
  很快就变得非常冷了,土地,天空,水,还有人们的面容,所有一切都因为月亮寒冷的光亮而变成浅蓝色,看起来像天蓝色的冰一样透明而冰冷。希什马廖夫和索尼亚走向同一个方向,而兰德,莫洛恰耶夫和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走向另一个方向。
  第二章
  “我要给您画一张画!”莫洛恰耶夫说,他轻轻地靠近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的脸,被月亮照亮的脸蛋。
  “哪怕画两张呢!”她笑了起来,在她的眼睛里闪耀着快乐而自豪的满足。
  兰德抬起头来看看他们,说:“真好……”
  他想说的是:真好,你们两个人都是如此青春,如此美丽,你们彼此喜爱着对方!但是他没有说出来,只是笑了笑。
  “您觉得应该为工人们准备什么?”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想起了,严肃地问。
  兰德稍微摊开双手。
  “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作为第一阶段……钱我是有的。”
  莫洛恰耶夫看了看他,在他被月亮照亮的,并不俊美的消瘦脸上,有着一双完美的大眼睛,让画家感觉到一种平常的却又不可摧毁的坚决。一种不愉快的,不确定的嫉妒感在莫洛恰耶夫内心里蠕动,就像是在月光之下,他的某种潜在的混沌的思想在内心深处挤在了一起。
  “献给他们?”他不信任地撇撇嘴,问道。
  “是的。”兰德问。
  “全部吗?”莫洛恰耶夫带着坏笑继续问。
  “不知道,真的,亲爱的……”兰德善意地思索着,就像是在跟他讨论,“可能是全部……看需要怎么样吧。”
  “您有很多钱吗?”莫洛恰耶夫故意讥笑道。
  “又在标新立异!”他暗自心想,感觉到对他的嫉妒而只想着不好的一面,并且变得凶狠了起来。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仔细地看了看兰德。
  “我有……”
  兰德整理了一下制服,平静地说:
  “不太多……有四千。”
  莫洛恰耶夫又没往好的地方想:“这停顿非常有效果呀!”
  而后他无意地看了看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瞬间忘记了兰德的事情。
  “您的脸就像是从施图克画上走下来的一样,当您笑或者思考的时候!”他用诚恳的赞叹语气说,他的眼睛贪婪地发着光亮。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笑了起来,月光下突然明晰的半张开的嘴唇里,她洁白的牙齿因为瞬间的明亮而神秘地变得更白了。兰德看了看她,他看到,她的脸泛着白色,充满力量,温柔又严厉,就像施图克作品上的一样。她整个人也是如此高大,如此匀称,如此强壮,散发出某种清新和激奋人心的东西。
  “这么说来您会把所有的钱都给他们?”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将脸藏在莫洛恰耶夫后面,问兰德。
  “是的,全给!”兰德愉快而亲切地对她美丽且明亮的眼睛笑着回答。
  他的声音是如此平静,温暖人心,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瞬间陷入了沉思。某种深层的,温暖的而又细小的流水敏锐地在她内心的最深处做着回应。
  “他是多么地可爱,也是奇怪……神圣的!”她带着微笑回忆起谢苗诺夫对兰德的称呼……“不,他不是神圣的!”
  她期望所有的一切并不是这样。不是因为兰德正站在她面前,而是因为,现在,在深夜里,她期待着在身边,在鲜活和有意识之间能够庄严而直接地闪耀出力量与完美的光芒,就像在月光之下,在星空中,在庄严而平静地入睡的大地上所发生的一切那样。
  “我来这儿……”兰德犹豫不决地说。他不想离开他们。“再见了!”莫洛恰耶夫冷淡且快速地回应。
  兰德想了想,轻轻地笑着离开了。
  “让他们去吧!”他告诉自己,在他的内心里有某种宽大的感动的情感,就像是拥抱。莫洛恰耶夫和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久久地走着,沉默不语,庄严的寂静充满她的内心。
  “这个兰德真是个圣愚似的人物!”莫洛恰耶夫带着不屑的表情说。“傻瓜……或许,相反,完全不是个傻瓜!”他做了个鬼脸补充道,并且突然直接而细心地说。“他的脸不英俊,但是非常有意思,您,除了自己的艺术,什么都没有看到!”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说,声音不大地笑了起来,并把脸转向月亮。“不是的,所有的美我都能看到!”莫洛恰耶夫反驳道,赋予自己并不重要的言语某种特别的,对她来说亲近且明白的含义。
  “那除了美的呢?……”
  “鬼才知道呢!什么都没有了!”莫洛恰耶夫耸了耸他宽大的肩膀。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笑了。在白色的衬衫之下,酥胸随着笑声而涌动,在月光下明显地勾画出深沉的潮湿的影子,这个胸部似乎是赤裸的。她整个人在明亮的,稍微有些发蓝的月光下变成某位特别的女子,格外美丽,不像平日一样。
  莫洛恰耶夫睁开大大的眼睛看着她,并且有某种力量将他往她那里扯啊推啊。
  “啊!”他的脑子里爆发了。他熟悉的力量和欲望结合在一起的感觉现在就在他的双腿和胸膛之间颤抖,他很久以前就有这种感觉了,并且很喜欢自己的这种感觉,它突然升到地面之上,并且与整个世界分离开来。似乎月亮不再发光,也不再冰冷,而是闷热,空洞,只有她自己格外地神秘和美丽,就像黑暗之中的星星,明亮而独立,非常近而又非常远。莫洛恰耶夫弯下身去,从侧面看到善良的黑眼睛,这双眼睛并没有看着他,似乎在无声地等着什么,并且神秘地许诺着什么。
  一切都寂静无声。只有在某个远处,在房屋的后面,时而黝黑灰暗,时而白亮冰冷,但是,只有一只小狗轻轻地叫着:
  “汪……汪……汪……汪……汪!”所有的一切动静中都有着共同的,奇怪的,紧张的东西。
  “真想活着!”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轻轻地,而后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有力地说,“想做些什么,想去爱……”
  突然她出人意料地笑了起来,非常清脆。
  “真想跳到月亮上去,就像希什马廖夫说的那样!”她想起来了。
  所有一切变得很美,平凡并且普通。
  “睡觉,该去睡觉啦!”她像歌唱一样补充道,“怎么说!再见了!”
  “再见……”莫洛恰耶夫还是用颤抖的声音回答,深深地紧张地叹了一口气。
  他们已经走到了她家的栅栏处。
  “再见!”
  轻盈的脚步声消失在栅栏后。在某处响起了一下又一下的门闩的啪啦声。听得到,门是如何被沉重地推到房间里,某个人睡眼惺忪地问了句什么,然后又是寂静和空洞。
  莫洛恰耶夫久久地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走着,洒满了月光的街道,看着遥远的月亮,开心地什么也没有想。
  第三章
  当兰德回到家的时候,他的母亲坐在桌子旁,看得出,已经等他吃晚饭很久了。
  家里笼罩着兰德父亲去世后那种忧郁的空荡,她非常无聊,恐惧,并且可怜自己,在她看来,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终结了,死去了,而她的全部生活也被一种黑暗的厄运的力量劈成了两半。那些曾经的无聊和沉重她已经忘记了,并且她觉得,过去的,恐怖的,遥远的,都只是稍纵即逝的,所有的快乐和温暖似乎被灼人的明光只照亮了一瞬间,而现在只有空洞和冰冷,而以后将更加黑暗,更加灰暗,有时候真想死去。只有当她想到儿子,某种明亮的感觉才会在她面前闪现,并且她所做的一切,才变得更有些意义。
  “万尼亚?”她从灯光下悄悄地问。
  “是我,妈妈!”兰德回答,将制帽扔到桌子上,走到她身边,坐在旁边,将他的头靠到滚圆的,但是已经没有弹性,温暖的就像暖炕一样的肩膀上。她抚摸着他的头,还有少有的非常柔软的明亮头发,并且想,在他的身上承载着她全部的未来,信仰,快乐和意义,还有整个让人捉摸不透的恐怖生活。“想吃东西吗?”她问道,将手放到他的肩膀上。
  “想。”兰德说,然后开始静静地温柔地亲吻她圆润的手,长着布满皱纹的短手指。
  “我亲爱的孩子!”母亲满眼泪水地说。
  某种坚固的,对他来说很久以前就非常熟悉,非常珍贵的感情在他们之间传递着,兰德再也无法讲出来,他一直在思考的事情:
  “妈妈,爸爸走后留下多少……总共?”
  母亲对这个问题一点儿也不惊讶,因为兰德还不清楚,他还有没有经济能力继续他的大学,所以她以为这是他询问的原因。
  “不多,万尼亚……”她悲伤地说,想着另外的事情,“就是这房子,还有给我的退休金,感谢上帝,还不少。而钱总共只有四千。”
  “我想的也差不多是这些。妈妈,房子和退休金,当然是属于你的,而钱,可不可以现在让我拿走,我有用……”兰德说,而瞬间在他的内心里出现了某种沉重的,惊恐的感觉。
  “啊,好的,拿走吧……拿走吧……要知道这些钱就是留给你的遗产。”
  母亲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兰德,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
  “你拿它们做什么呢?”她静静地,亲切地笑着问,就像对待小男孩一样。
  兰德从没有想过隐瞒她什么,他看着她的眼睛,简单而清楚,他的脸变得更为明亮了起来,他坚定且平静地回答说:
  “我,妈妈,想把它们都送给那些工人的家人,那些被维尔什洛夫赶走的人。”
  “什么?”母亲重新问道,她笑了笑说,“你真是我的小傻瓜,就像小孩子一样,尽管已经长出胡子来了……”
  兰德悲伤地笑了一下,不言语了。
  “你可千万别这么做!要知道你会出事的!”她突然用另外一种惊恐的警告语气说。并且,在她劝说之前,她根据他那清澈的,异乎寻常瞪大的眼睛判断出,他说的是真的。她沉默了有一分钟,惊恐地看着他的脸,然后努力让自己相信,她说道:“愚蠢!那你自己靠什么生活呀?”
  “总会有办法的……”兰德忧伤地回答,他感觉到在他们之间无形中竖起了一面不可穿透的冰冷的墙。
  “愚蠢!”就像是在保护不受什么敌对的,邪恶的攻击似的,母亲固执地重复道。这对她来说的确是敌对的,邪恶的,因为它将冲刷掉她赖以生存,度过如蚂蚁般渺小的生活的一切。
  兰德沉默了,在他的内心里已经有什么被撕裂开,某种血淋淋的东西。
  深夜里,当他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在想:“该怎么办呢?妈妈是不会明白的,并且她也不想明白。这对她来说是巨大的悲伤;但是我又不能不这么去做……我们都妨碍了彼此的路,因为我爱她,所以我将让步于她……不能这样!这意味着,我需要离开她!”
  一种火热的感受标记出这种决定;胸膛里有某种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平生第一次将同他无尽热爱的人断绝关系,而在断裂之前,他觉得寒冷而可怕。不知道为什么弓着腰的,将死的谢苗诺夫站在了他的面前,在他的心里出现了某种不熟悉的惊恐。
  “是我躺在这里的,”突然兰德想到了,“我自己带着信念,需要断裂,引起了悲伤和疼痛;或许,终究……终究……”周围只有空洞,只有漫无边际的空洞。而在远处的某个地方有星星,只有星星!我不是一粒沙尘,而更小,无尽地变小,并且我的生命在永恒之中都算不上瞬间,而是某种……就像完全不存在一样。而我生活着,相信着,自己离开……那么我该做什么呢?”
  兰德的头发在头上动了动;一种细微的抖动纠缠不休地敲打着他的左腿。瞬间让他觉得,他被悬挂在某种冰冷的,死气沉沉的,极其恐怖的空洞中。无论是下面还是上面都是漆黑的,空洞的。而后他想到了那只小猫,维尔什洛夫的马车夫当着他的面抓住脖子的那只小猫,抓了起来,然后扔到地上,当场就把它摔死了,兰德觉得,这是他被悬空了,被抓住了领子,在空洞之中,在离死亡只有一瞬间的时候,无助地摇晃着他的爪子。突然有什么丢弃了他,狠狠地就像雷电一样击中了他,然后就安静了,不动了,黑暗了。孤独之感变得不可忍受,对于绷紧的神经来说,并且痛苦地极度希望,也需要,能有谁对他说一句,他不是一个人在这巨大的像永恒一样的世界里,所有的一切不是这样的。兰德颤抖着将头扭到后面去,他那睽睽的双眼盯着黑漆漆深渊的某处,在他的上方的,全身的细胞都紧张地处于某种可怕的冲动中,他开始向某人祈祷:“上帝啊,上帝啊……上帝,我的上帝!”
  在他的脑海里,在一种不可描绘的混沌中旋转着各种想法,它们闪过,相互之间混乱地碰撞着,从这个祈祷中流出来,整个身体和全部的精神都疲惫不堪。除了这些话,他的脑子里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了,但是他全身心地聚拢到这些话上,并且在这巨大的紧张之中,这紧张达到了人所能承受的极限边界,在这紧张中生出了某种强有力的、伟大的,某种似乎不可能是没有目的的事物。
  “上帝啊,上帝!”
  他似乎已经感觉到,有人在听着。一个威严而平静的人。
  突然在乱如麻的思绪中,有一种思绪开始分离出来,强化,明亮起来。这对他来说有些出乎意料,不可理解。
  “我是躺在温暖的床上祈祷的,而维尔什洛夫的工人们则是在繁重的毫无希望的一天劳作之后,在光秃的地板上……”有什么停住了,并且侍机倾听,他的内心和他的周围,寂静,出奇地寂静,兰德自己听到了,他是如何紧张且艰难地呼吸。
  “那么,这要说明什么?我需要做什么?”兰德询问自己内心的某个人。
  在他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起初出现了某种不易察觉的,而后越来越强烈,呼之欲出的欲望,他起床然后躺到冰冷的地板上。
  “但是,要知道问题不在这里!”兰德告诉自己。
  “上帝!”兰德试图同他搏斗,又一起祈祷,但是呼声在他的内心里引起的只有空洞和死气沉沉。
  这时,兰德一时冲动,快速地从床上起身,然后又跪了下去,而后将自己滚烫的额头放到冰冷的地板上。
  周围也是寂静,漆黑。
  他的双眼突然泪水满眶,他的内心里变得平静了下来,就像一切都因为被允许的紧张的期待而松了一口气。兰德立刻又想到,明天他将把钱给工人,将所有能给的都给,献出自己,献出内心里最喜欢,最明亮的。应该怎么去做到这一点呢,兰德不知道,也不去想这些事情,就像他不会去想这件事会让母亲悲伤,会让很多人反对自己,并且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加艰难。
  完整的愉快感情在他内心里升起,并且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充满了某种巨大,明亮和清晰。恐惧消失了,如烟一样。地板上冰冷,所以兰德的整个身体都颤抖着,但是他却因此感到很愉快,因为通过这将他再同某个人联系在一起,这样他就不是孤独一人了。而后周围所有的一切:地板的坚硬,冰冷,漆黑,还有自己半赤裸,可笑地在地板上抖动的身子——所有一切都离开去了某个地方,并且变得不被察觉,不被需要。
  “上帝呀,我的上帝!”兰德带着一种不知疲倦的力量再一次祈祷。
  在这种紧张的,快乐的状态下,类似于最为伟大最为深刻的幸福,他完全愣住了,平静了下来,也开始忘却了,在地板上睡着了,当窗户里已经开始看到某种明亮的,灰暗的,透明的东西。这最后一次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当他产生了怀疑,当他有那么一瞬间感到难为情,在他预见到艰难的决裂的时候。
  而后,在他的内心里打开了一条明亮的笔直的道路。
  第四章
  第二天一早,兰德去了监狱。在郊外嫩绿的草地和小河宽阔的斜坡上白墙白得有些刺眼,一样的士兵变黑了,在太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刺刀穿入蔚蓝的天空。
  兰德被领到看守长官那里,看守长官的胡子长到腰部,花白稀疏,就像苏兹达尔平面圣像中所画的那样。他有礼貌地盯着兰德看。然后蠕动着不信任的薄薄的嘴唇问了一句。
  “我的姓氏是兰德。您或许认识我?……我非常想见那一位特卡乔夫,3号的时候在法庭里被宣告无罪的。我听说他还在你们这里……”
  像圣像画中画的一样的监狱的看守长官挥动着他消瘦的手指。
  “有可能……他还在我们这里。当然可以见他!”他重复着,似乎是在努力说服自己相信,“我可以带您去……或者,把他叫过来?”
  “最好我自己去他那里吧,他,可能,不想到我这里来。我跟他,说实在的,几乎是不认识的。”
  看守长官瞪着眼睛看着兰德。
  “西多罗夫,带着去!”他突然生气地皱起眉头,说完不再看兰德。
  “您知道吗,我将安置他们?”兰德信任地说,“您看到了吗?我将给他提供……”
  “这您到那里跟他说吧!”监狱长更生气地嘟囔了一句,开始翻动桌子上的文件。
  兰德开始替监狱长感到羞愧,为他的粗鲁和冰冷,所以他加快了动作。
  年老易怒的士兵刮过了胡子,穿着黑色的肥大制服,腋下都开裂了,他朝着兰德挥动了一下他的袖口,上面的镶条都被磨掉了,说:“听从您的吩咐,长官!……请,先生!”
  兰德跟着他走到院子里去。
  院子很干净也很大,只是里面还有长草,并且很闷热,尽管有柔和的春天的天空在头顶上闪烁。
  散发出酸酸的白菜汤,裁缝铺,还有十分强烈的茅厕的难闻气味。
  “你们这儿不太好……”兰德说。
  西多罗夫用他那双乡下人的小眼睛环视了一下院子,似乎是带着欢快的不理解在寻找,到底有什么不太好的地方。
  “是这样的!”他还是这样回应了,如此之快,如此之乐意,似乎赞同兰德的话给他带来了很大的愉悦。
  兰德看了看,他如此沉重而结实地迈着弯曲的乡下人的双腿,补充说:
  “你们这个差事很让人厌烦的:看守人!”
  “是这样的!”西多罗夫同样还是非常乐意地回答。
  “还不如在乡村里耕地呢!”兰德继续说着,对他表示同情。
  “是的,”西多罗夫说,“在田里耕地很好的。”
  因为他欢快而乐意的话语兰德也变得开心了起来。
  “为什么你们至今还不释放特卡乔夫?要知道已经宣布他无罪了。”
  “是他自己不要走的!”西多罗夫笑着回答。
  “为什么?”兰德很奇怪。
  “他跟我说,他没地方可去……奇闻!怪人一个!”
  兰德陷入了沉思,一种悲哀的阴影压在了他的脸和他的心上。
  他们已经穿过了整个院子,沿着狭窄的拱形走廊走;立刻变得出奇的黑暗,特别是经历过院子里明亮的阳光之后;到处都冰冷冷的,满是泥的白石还有古旧的绿色的生铁。
  有一群人从一个门到另外一个门冷漠地懒散地走着,穿着污秽丑陋的衣服,他们中有年轻的也有年纪大的,但是所有人都有着相同的,没有血色,不健康的,浮肿的脸。他们用非常不友好的恶毒眼神目送着兰德,站在墙的旁边,然后冷漠地,就像影子一样走向潮湿的走廊深处,在这些无意义的,冷漠的动作中有某种可怕的,危险的东西。在一个牢房里有一个人在竭尽全力地唱歌,看得出,他是故意花费更多的力气在做这个动作,所以歌唱更像是诅咒——那种野蛮的基调,还有那么多污秽的话。
  “特卡乔夫!”西多罗夫沿着走廊利索地喊了一声。
  “哎,特卡乔夫!……哎,你!喊你呢!……听见没!”几个声音嘈杂地喊起来,他们非常高兴有一个借口可以让他们叫嚷,不是乱叫,而是为了某种需要。
  在一间牢房的门槛处出现了一个人,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宽大的囚服,很瘦且黑,颧骨突出的黝黑面孔盯着兰德看,心情沉重且充满不信任。
  “我是来找您的……”兰德信任地笑着,似乎努力用这个微笑变得与特卡乔夫更亲近些,更能理解他。兰德说完伸出手来。
  特卡乔夫有些不自然,似乎并没有惊讶于他的到来,伸出了自己的手。
  “我想跟您聊一聊……”兰德补充说。特卡乔夫更加不信任地看了看他,咬了下薄薄的干裂嘴唇,然后不情愿地退到一旁,往后退了两步的样子,用发颤而低沉的声音说。
  “我就在这里住……这儿……”
  兰德跟着他来到了一个单独的牢房。这是一个拱形的房子,如此矮,如此潮湿,散发着霉味,真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这里竟然住着大个头的人,而不是某个个头小的胆小的动物。
  特卡乔夫想了想,皱着眉,递给兰德一个小板凳。
  “请坐……”他带着不确定的表情说。
  兰德坐下了,柔和地看着特卡乔夫。
  “您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在他的注视下,特卡乔夫不安地皱着眉问道。
  当他皱眉的时候,他的脸不再那么严肃,而是有些可怜的表情,通常受到委屈的孩子都会有这种表情。
  “我什么都不要……”兰德善意地反驳道,“我只是听说了关于您的事情就来了。”
  “为什么呢?”特卡乔夫不信任地嘟囔了一句。
  “是这样的,我很难过,您是如此被激怒,如此不幸;我想如果我来看您,您可以会好过一些……”
  “同情?我可不需要!”特卡乔夫断断续续地低沉地反驳道,转身朝向窗户,在桌角上用不干净的消瘦的手指敲着。
  兰德静静地抓住特卡乔夫的手。
  “您为什么这么说?要知道这是不公平的……要知道您是不幸的,您被激怒去偷了东西,仅仅是因为您在自己的生活中看到了很少的同情和关爱。我到您这里来没有什么其他用意,只是敞开心扉,发自内心地想帮助您……为什么您要对我如此凶?”
  特卡乔夫受惊地看了下兰德的手,如此轻柔如此信任地握着他黑色的手指,他突然脸红了。
  “我谁也不需要……”他悄悄地但是很执着地回答,并且悄悄地抽走了自己的手,“所有这一切都是很愚蠢的事情……”
  “为什么?”兰德伤心地抬起眉头,问道。
  特卡乔夫扭过头来看他,蔑视地冷笑了一下。
  “您的这个幼稚的问题让我处于很愚蠢的境地……”透过不自然的文绉绉,明显能听出某种愤怒和痛苦,他用一种逞能的语气说,“您……为什么我要跟您聊天了?”他耸耸肩,转身朝向窗户,在窗台上有一群鸽子,在玻璃和铁网外面走来走去发出咕咕的声音。
  “我在喂它们……朋友们!”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了起来,在薄薄的流露出痛苦表情的嘴唇的一角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
  “鸽子吗?是的!”兰德对这个微笑表示开心,他自己也笑开了。“当然是朋友!要知道,永恒的仇视和必须剿灭都是不对的……没有这种必须,不可能有,不可能!恰恰相反,需要维护……所有人维护一个人,一个人维护所有人……并且甚至成为朋友,成为兄弟!我,您知道吗,坚信所有的一切都是错误的,所有的一切不应该是这样,所有的一切需要改正,结束……这是什么的,这就是人的使命!我坚信!”
  “我理解不了您的华丽辞藻!”特卡乔夫执着地,愁眉苦脸地回答,让兰德觉得,他是故意这么回答的。
  兰德笑了。
  “我不善于更好地表达……难道,您真的不理解我吗?我感觉,您没有理解……我想说的是没有人与人之间的凶恶与仇恨,它们需要被消除,这一切会在改造世界之后出现……”
  “瞧你说的,”特卡乔夫讪笑地插话,“很容易。”
  “不,不容易……很难,极其难!但是不是不可能:没有什么仇恨和凶恶是不能战胜的!”
  “您跟我说这些干什么?”特卡乔夫尖锐地打断他。
  “我这么说,是因为,”兰德赶忙说,他害怕特卡乔夫马上就要离开了,又一次抓住他的手,“因为我看到……我觉得,您不再相信这种可能性,而相信邪恶是永恒的,邪恶到处都是胜利者,不需要跟它搏斗了,而是服从于它!这非常可怕!不是这样的。您只是丧失了信心,变得凶暴起来,而现在您只是人为地浓缩了凶狠的空间,想象着,终于学会了真正地呼吸……哎,特卡乔夫,这是一个极端的错误!要知道您能感觉到:您呼吸非常困难,很艰难吧?是不是?”
  特卡乔夫愁眉苦脸地沉默不语,用鼻子艰难地呼吸着。
  “不应该用仇恨去解决仇恨!”兰德说,他闪烁着睁大的眼睛,似乎并没有在想他所说的话,并且他不是在说话,而是在歌唱,发自内心的歌曲:“这样仇恨就胜利了!就感觉不到快乐,轻松,满意,当您战胜自身的恶,不用它来回应其他人的恶!难道这种感受不能说明路在哪里吗?能感受到这一点是怎么的快乐!为了这种快乐什么恐怖的痛苦不能忍受呢!哪怕人们对你很糟糕,很残忍,哪怕你的生活条件很差,就让它这样;但是要知道生活的外在条件在所有人那里是无法完全一样的,从根本上来说,这一点是容易接受的,如果……”
  “您什么时候挨过饿吗?”特卡乔夫突然冷嘲热讽地打断他,“啊,兰德先生?”
  “天呢,您为什么这样说话!”兰德带着哀求急忙说,带着一种刺入内心的哀求,“要知道,您也知道,为了信念是可以忍受饥饿,痛苦还有死亡本身的……殉难者都是在极度恐怖的折磨中死去的……”
  “那是殉难者!”特卡乔夫摇摇头,表示反对道。
  “难道您认为,特卡乔夫,所有的殉难者都是某些特别的人吗?不是的,是我,是你,是任何一个最渺小的人都可以为了信念去承受的,只要这个信念是他的信念,他的感受!对不对?”
  “可能是对的……”特卡乔夫愁眉苦脸地回答。
  “当然是对的!”兰德高兴地抓住他,他的整个脸都散发着光芒,“真理在人身上,这个伟大的力量,它正是存在于人的身上!既然如此,这就意味,他什么都可以,任何事情都可以!可以同任何力量作斗争并且取得胜利……您为什么偷窃,特卡乔夫?”
  特卡乔夫为之一震,很快就脸色苍白,很明显看得出来,他的血从面部流走了,睁大的眼睛,能够看到可怕的受折磨的伤口,他疯狂地盯着兰德。
  “这跟您有什么关系?”他沙哑地说出,把瘦瘦的黝黑的脖子伸向他。
  “我知道为什么,”兰德坚定地说,他哆嗦了一下嘴唇,“并且我想说关于这件事……”
  特卡乔夫一动不动可怕地盯着他的眼睛。而兰德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到了他黑色的瞳孔变得圆圆的,透过它们看到了无助的,永远隐藏起来的永久的委屈和仇恨在看着他。兰德不知道为什么想,如果他眨眼睛,特卡乔夫要么会打他,要么会对着他的脸唾弃。所以他没有眨眼睛。
  特卡乔夫突然低下了眼睛。
  “您什么都不知道!”他静静地,粗鲁地带着挑衅说。
  “不,我知道!”兰德坚定地反对说,“要知道我了解您的全部生活,人们都跟我讲了很多……您自己也说了很多,当您在法庭上时……我都听说了。您是如此真实如此明确地描述它,这很难是……”
  特卡乔夫脸上出现了不聪明的,夸耀的表情。
  “您认为,只有你们,大学生先生们,会说话吗?不是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他不合适地说了起来。
  “要知道您之所以偷窃,是因为从来都不是一个小偷……”兰德不听他说话,继续说着,“我知道,您总是很艰难地生活着,但是您不仅不偷窃,甚至都不喝酒,不抽烟……难道您就学不会这些吗?我知道……我知道您是如何学习《福音书》的,您是如何不吃肉的……”
  “这都是荒唐!”特卡乔夫带着不自然的,装出来的不屑反驳道。
  “不,不是荒唐!这是伟大的事情,人都应当如此要求自己!这需要很大的,巨大的力量。而您拥有这种力量……现在为什么它没有了呢,特卡乔夫?”兰德抓着他的双手,哀求地问道,“为什么您不斗争到底呢?”
  “到什么底?请允许我问您,兰德先生。”特卡乔夫整个面孔都变成了炽热同时又可怜的模样,抽脱自己的双手,问道。
  “到胜利,特卡乔夫!”兰德起身走向他说,“人为了自己的信念总是可以取得胜利的,而您有自己的信念,所有人都是相同的,生活,感受都应该是相同的,并且是美好的!您会取得胜利的,特卡乔夫,您是强大的人!为什么您丧失了信心,发生了什么事了?”
  特卡乔夫沉默了。兰德也在某种奇怪的颤抖中不说话了,他说话时那种强烈的亢奋让他现在没有了力气。浅色的头发落到额头上,嘴唇和双手都在颤抖,只有双眼还是一如既往地闪烁着友爱和怜悯。
  特卡乔夫沉默了非常久。
  “听着,兰德先生,”他抬起头,开始说话了,但是并没有看着兰德,“您说您了解我,并且说得不错,您了解……我整个被剥夺了幸福的生活,还有我所有的痛苦经历……您了解……是的……不过要知道,我也了解您,兰德先生,并不比您差!是这样的!您,兰德先生,是一位非常好的人,所有人都这么说,我也知道。或许,在这个城市里没有比您更好的人了……所以我觉得,您,或许是神圣之人,因为您的心灵是纯洁的……就像玻璃一样!但是请允许我问您一个问题:您在哪里,当……所有的这一切发生在我身上的时候?”
  兰德举起一只手。
  “不,现在请允许我讲完!”特卡乔夫用果断的凶狠的声音打断他,“您在我的生活中非常重要,兰德先生,如果说实在的话:我很早之前就知道您,那时候您还是个孩子;而我,要知道,也不是一下子就是个成年人的……当时您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您还记得吗,兰德先生,我去您那里借书看?您当时正准备出行,在前厅里打包着行李箱……我为了见到您,等了三年,而您给我说了什么?”因为折磨人的激动兰德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特卡乔夫,特卡乔夫,这是真的,只是,要知道……”他抱怨地叫了起来。
  特卡乔夫将黝黑的石头般的脸转向他,尖细的声音透过牙齿说:“而您那时候对我说,说什么您要出行了,您没有时间,而后答应找时间聊一聊!总共仅仅……而我当时从您那里等来的话……不知道是什么:或许您没有理解我,看看我一切都很正常,或者您看到了,但是您要出行,事务总是更重要。是这样吗,兰德先生?或者,我没有理解……”
  “对着上帝向您发誓,”兰德叫了起来,“当时如果我知道了,我肯定就留下来了……您自己弄错了,特卡乔夫!当时需要再直接一些,再勇敢一些,直接敞开心扉!要知道您看到了,我只是不明白!”
  特卡乔夫慢慢地恶狠狠地冷冷一笑。
  “看到了,问题就在这,看到了。正是这一点,或许,一下子就永远让我迷路了。”
  兰德瞪大了眼睛。
  “如果您当时,兰德先生,将自己的事务出行,将自己的利益放在高于一个人带着自己的灵魂来拜访您之上的话,而我,只能朝您唾一口,然后说:败类,像所有人一样都是败类!而实际上不是……我看出来了,您只是不理解我,没有看到我的痛苦……”
  兰德痛苦地握紧拳头。
  “要知道,这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要知道都会有这种时候,当一个人的心灵还在睡觉……那时候我的心灵应该是睡着了。而您……为什么不唤醒它,不推醒呢?”
  特卡乔夫又一次慢慢地恶狠狠地冷冷一笑。
  “我想着也是这样,兰德先生……”他低沉的声音里充满着庄严,期待已久的,从内心里经过痛苦而消失的自白,“要知道,人,最完美的,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碰到另外一个这样的人了,但是想敲醒他的心灵那是很难的……”
  “不总是这样的,特卡乔夫……”
  “不总是……要知道这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下一次还需要去推动他,让他痛苦着别人的痛苦!那其他人呢?……要知道,是推不醒的……您怎么认为?”特卡乔夫讥笑地问。
  “不可能!需要推醒……可以的!”
  “要知道有时候都没有足够的力气去推醒别人……那什么时候去生活呢?啊?”
  特卡乔夫得意洋洋地不说话了。兰德灿烂地一笑开始静静地说:
  “特卡乔夫,要知道生活就在于此!……回应这种敲击就是幸福,最吸引人的,最伟大的幸福——听到回应,并且意识到,哪怕我们不能推醒所有的心灵,让他们融入统一的人心里,但是要知道我们所开始的敲击声并不会就此销声匿迹,其他人会继续敲,在我们之后,它会从一个心里走入另外一个心里,总有一天……特卡乔夫……”
  “啊,哈!”低沉但响亮,不知特卡乔夫是哈哈大笑,还是因为疼痛叫了一声。“嘘!”他吹了一声口哨。
  “您觉得这可笑是吗,特卡乔夫?”兰德睁大了眼睛问道,“您不相信?”
  “那您怎么想呢?这是不是就是说,靠着一个梦想在活着,在痛苦中寻找幸福?那自己呢,自己……就像活着的那样死去?似乎什么都没有敲醒?吼吼!喝酒是死,不喝酒也是死!真是找到了冤大头,是吗?这种最好谁都不需要!”
  他的声音开始变成乱叫,毫无顾忌并且空无一物。如果兰德曾心存希望,认为特卡乔夫会理解他,而在这个时刻,伴随着他的这种声音,在他们之间立刻立起了一堵看不见的,无法克服的,不可穿越的墙,这面墙的冰冷穿透到两个人的心脏。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已经有些荒唐,怪诞,不像样子。
  “特卡乔夫,”兰德胆怯而不知所措地开口了,“醒一醒,难道您不理解吗?离开这里吧,是可恶的环境影响了您!”
  “去哪里呢?”特卡乔夫挖苦道。
  “随便去什么地方……到我这里去……我给您带来了钱……您拿着,离开这里,忘记;而当时间过去了,您醒……”
  “钱?”
  特卡乔夫眯起了眼睛反问道,突然他粗鲁,剧烈且绝望地叫了一声:“我不需要你的什么钱!打算用钱来堵住我的嘴吗?拿走——走!”
  “特卡乔夫,特卡乔夫……为什么这样?您以后会感到羞愧的!我亲爱的特卡乔夫,要知道我……”兰德痛苦地说,颤抖着抓住他的双手。
  但是特卡乔夫用力地挣脱了,抡起胳膊转过身去,快速地走出了牢房,但是立马又转过身来。他站在门槛处,有那么几秒钟一动也不动,然后盯着兰德看,而后似乎是自言自语说了声:
  “蒙福的,”更低声但是带着挖苦和仇恨,似乎是在流出毒药,又说:“拄着拐杖的神圣的心灵……傻瓜!”
  然后他像士兵一样急转身,沿着走廊走去。“特卡乔夫!”兰德喊着,“特卡乔夫!”但是特卡乔夫并没有回应就离开了。
  第五章
  晚上希什马廖夫来到兰德这儿。这是一个个头小的大学生,声音很尖,动作匆忙,他整个人都深受兰德的决定的影响,决定拿出自己的钱。但是他自我感觉怪怪的,兰德想做成的事情,令他惊叹,并且让他的内心里充满了感动,还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激昂的感受,但是与此同时,他觉得奇怪,并且尴尬,似乎他自己在做一件不应该做的蠢事。
  “说实在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他安慰着自己,但是总觉得有些尴尬。
  他匆忙地走进屋里,握着兰德的手,不知为什么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说:“我来了……”
  兰德马上钻到桌子下面,拿出钱——四包长长的漂亮的纸币,在他纤细的手指间发出沙沙声。
  “我想告诉你……”突然,好像有什么推了他一下,希什马廖夫用他尖细但害羞的声音说,“或许,不用全部?”
  兰德似乎在想着别的事情,简单地说:
  “都一样,去分了吧,全部……”他沉默了一下,想了想然后补充说:
  “廖尼亚,我不跟你去了,你自己去分吧。我跟你解释下为什么:因为这些钱妈妈很生我的气……需要去安慰她,跟她说说。”
  希什马廖夫不确定地拿起了钱。
  “瞧,你母亲都生气了……”他不自信地反对说。
  兰德苍白地一笑,但是很坚决。
  “在这些时候不应该考虑母亲的事!”他严肃地回答。
  希什马廖夫还是没有动静,他越来越觉得尴尬了。
  “我,真的,不知道……”他说,“我自己怎么……”
  兰德又笑了,不过已经是很灿烂并且很亲切。
  “怎么都行,”他挥了挥手,“心会提示该怎么做的。上帝也不知道这是多么艰难的事业。”
  “就这样吧!”希什马廖夫还是犹豫不决地勉强同意了,然后拿起制帽。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可怜起兰德,流下了泪水。这个房间里非常不舒适,空荡荡的,并且散发着某种禁欲、孤独的气息。
  兰德面容憔悴且沮丧。这违背了希什马廖夫的愿望,令人奇怪且无法理解,为什么做如此善意的大事情的人,他的脸上没有笑容和自豪感。
  “他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希什马廖夫想,但是这个想法,对他的认识来说微不足道,却不自觉地削弱了他内心里对兰德和他的行为的感受。“再见,”兰德说。
  “万尼亚!”兰德母亲用颤抖且奇怪的声音在门口叫了一声。
  兰德的嘴唇痛苦地抖动了。
  “最好快走吧!”他轻轻地但是很坚定地对希什马廖夫说。
  希什马廖夫犹豫不决。钱似乎在灼烧他的双手,就像是偷来的一样。
  “这应该停下来!”他带着稍微有些模糊的不愉快和沮丧说。
  兰德摇摇头。
  “不,”他说,“需要去做完。那里是可怕的贫穷,痛苦……而妈妈只是觉得,她在受苦……终归这些钱我可以花在自己身上的。”
  兰德母亲走了进来。她总是很柔和,她年迈的脸上流露出悲伤和善良,此时,这个脸上流露出凶恶和残忍。她艰难而又频繁地呼吸着,所以这个呼吸声整个屋子里都能听得到。
  兰德赶紧迎上去,抓住了她的双手,放到了自己胸前。
  “妈妈……”他坚定地说,看着她的双眼,“不要!”
  希什马廖夫尴尬地鞠了一躬。母亲抽出自己的手。
  “什么不要?”尖细且响亮,愤恨的,爆发的声音,根据这个声音可以听得出她哭叫了很久,她说:“你没有这个权利!父亲工作了一辈子不是为了什么乞丐们!傻瓜!”
  希什马廖夫站在那里满脸通红,他不知该如何是好,机械地把钱抓在自己面前。
  “走吧,廖尼亚!”兰德痛苦但是很平静地跟他说。
  母亲猛地跳了起来,堵住了道路,尽管希什马廖夫并没有离开原地。灰白的头发从她的头上滑落到额头上,在她瞪得圆圆的,神经错乱的眼睛里流露出某种凶猛的,非人类的神情。
  “您这是在迷惑他!”她开始极度愤恨地叫了起来,“您怎么敢?我要去上告!这是抢劫……您开心了吧!”
  “我……”希什马廖夫不知所措,受到委屈地开口。
  “给我!”老太婆尖叫了一声,迅速地从希什马廖夫手里抓过来钱,就像飞禽一样蜷起了多骨的手指,一下子就将手变成了像爪子一样的钩形。突然,极度的愤懑和委屈出现在小个头的大学生脸上。
  “那您就拿着吧!”他抖抖肩,握紧了拳头,猛地吼了一声,声音如此之大,在街道上都能听到。
  一下子周围一切都安静了。老太婆看着他,睁大了眼睛,感到奇怪而又可怕。希什马廖夫转身朝向兰德,蠕动了下嘴唇,气喘吁吁,痉挛让他的左眼和面颊都抽搐了。他因为委屈和愤怒而喘不过气来,而这些感受都是针对兰德的。
  “不能这……这样……”他说,“再见,我走了……嗯……”
  “走吧。廖尼亚……”兰德也是悲伤并且也如此平静地回答,“别生我的气!”
  希什马廖夫动了动,不知所措地撇着嘴,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是他没有说出来就离开了。
  房间里开始安静了。兰德母亲紧紧地把手放到装着钱的口袋里,钱被牢牢地抓住,而兰德忧伤地看着她,瞪大着眼睛。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小小的房间里,但是每个人都感觉到似乎是一个人。
  “你最好把这愚蠢的念头从头脑里赶走!”仍旧是压低的声音,母亲最后终于开口了。
  “这不是愚蠢的念头……”兰德摇摇头。
  “你想通过这么做让谁惊叹?”母亲挖苦地继续道,“你怎么不感到惭愧呢,这是在干什么!”她突然可怜而又要哭了似的,将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哭了起来。
  “不是我想干什么……”兰德反驳说。母亲哭了。兰德沉默了,痛苦地攥起了手。房间里阴暗且忧伤。
  “你后面自己会对我说谢谢的!”母亲已经平静地说。
  “不知道,听着,妈妈,既然你不给我钱,我也不会要求了。它们就给了你……”
  强烈的痛苦的委屈刺入了母亲的心脏。
  “你这是在说什么啊!”她哭着不满地说,责怪似的拍拍手,“难道我是为了自己?我要它们干什么!我都是将死之人了……你这是说什么啊!清醒清醒吧!”
  兰德沉默不语了。
  “我知道……”他说,“但是我想说的不是这些。要知道,妈妈,我爱您,非常非常。但是您觉得,为我存这些钱,就能救我不死。而我觉得,您这样说是在让我死去。难道您觉得,我拿这些钱只是为了自己?……但是不管怎样,无论如何,我可能都会把钱给那些觉得应该分给钱的人……因为……”
  “你究竟是怎么回事,疯了吗,难道?”她叫了起来,她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不满和不理解,“那你靠什么生活啊?”
  “怎么着都能过,不用考虑这一点的。”兰德坚定地回答。
  “就一直靠我了?”她恶毒且粗鲁地问。
  “不,”兰德带着平静的忧伤反驳道,“我要离开您。我们很难生活在一起,您无法让我按照我想要的方式生活;而我对您来说也是折磨……最好我自己单独生活。”
  母亲睁大了眼睛,脸色立刻变得煞白。
  “万尼亚……你在说什么?”她害怕地嘟囔着,她的脸色和她的声音都变得惊慌失措,可怜无助。
  兰德静静地叹了一口气,走到她身边,开始跪下,并且温柔地吻她因为泪水而潮湿的手。
  她看着他的头,柔软且稀少的头发,感觉到某种巨大的,不可抗拒的事情就要发生在她身上。
  “别哭,妈妈!……这样会更好……”兰德静静地说,语气坚定而平稳。
  第六章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坐在打开的窗户前,聚精会神地看着长长的街道,想着什么事。街道的一边被有些发绿的月亮的蓝光所照亮,而另一边则非常暗。星星在遥远的地方明亮而冰冷地眨着眼睛,幽暗的树木,像石化了一般,立在月光里。空旷而冰冷。
  从远处传来孤独的脚步声,明晰而安静地敲打着人行道的石板。有一个看不清的人影在黑夜中走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听到这些声音让人觉得奇怪而神秘,就像是声音自己靠近响亮的冰冷的寂静,带着自己某种孤独的秘密。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将头探出了窗户外,当在黑暗中开始出现黑色的影子,她仔细地去看,认出了,喊了一声:
  “伊万·费拉蓬托维奇,是您吗?”
  兰德一惊,然后停了下来,开心地笑了一下,走了过来。
  “您这是去哪里呀?”姑娘看着他,问道。
  “回家……去谢苗诺夫家……要知道我现在在他那里住……暂时……”兰德疲惫而柔弱地回答。
  他站在窗户旁边,所以女子从近处看到了他的面容,有着一双不自然的大眼睛。一种好奇的怜悯之情,兰德总是能引起她内心的那种感受,在她胸中升起,如此纯粹,如此新鲜,如此强烈的感觉,就像是年轻女子的胸部一样。
  “伊万·费拉蓬托维奇,”她很轻柔,有些害怕他,问道:“您真的跟母亲彻底决裂了吗?”问过之后她就害怕了,忙乱起来,似乎她为自己这突然冒出来的问题而感到痛苦。
  “我之所以问您,是因为我为您还有您的母亲表示惋惜……要知道,可以问您关于所有的事情……是不是?”
  “可以问我……”兰德机械地回答,看得出,他没有察觉出她的害怕,忧伤而若有所思地回答,“我并没有同她决裂,我任何时候也不会同任何人决裂的……我到现在也爱着我的妈妈,或许,更加热爱了,因为她不幸福……我仅仅是离开想一个人生活……有时候需要作出选择:或者不像我所信仰的那样去生活,或者离开……我觉得,您也会这样做的……就是这样……”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沉思与温暖。
  “不,我做不到的……我能去哪里呢!”她微微一笑。
  “您知道吗,”兰德并没有听她说话,继续道,在他的声音里也流露出某种庄重的悲伤的基调,“牺牲生命更容易,比……不过,我现在还不能说出来!”他淡淡地苦笑了一下,沉默了。
  “啊!”突然在远处,花园之外听到一个人轻轻地拖长声音叫了起来,而后变得更加安静了。
  兰德稍微听了一下,叹了一口气。
  “您去哪里了?”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沉默了片刻问道。
  “去了修道院。”兰德回答说。
  “祈求上帝了?”姑娘开玩笑地说。
  “不,我就随便去的……那儿如此安静……”兰德严肃地回答,似乎并没有评判也没有参与到她的笑话中去。
  “那您相信上帝吗?”她带着年轻姑娘的那种幼稚的好奇心问道。兰德看了看她。
  “不能相信他!”他似乎很惊讶,轻轻地但是很坚定地反驳说。
  “为什么不能呢?虽然我也不信!”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稍微弯下头,似乎是想倾听下自己美丽的声音。
  “不要这么说!”兰德忧伤且激动地反驳说,“这是不对的。所有人都相信,您也信……”他突然伸出胳膊,抓住她纤细温柔的手指。
  “您看一看,您所看到的,是不能不相信的……您看一看天空,看一看!”他用某种激昂的祈求要求说。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不自觉地抬起头,她的大眼睛,兰德从下面看起来觉得它们在祈求,非常美。
  天空的辽阔没有边际,闪烁的深邃没有底。她看得越久,星星就越远越高,无力地消失在看不到边际的辽阔里。似乎,神秘的庄重的沉默变成了永恒的冰冷,包裹了某种看不到的,没有边际的辽阔。一种非人类的力量在空间升起一架可怕的不可穿透的透明拱桥,在可怕的紧张中静止下来了。
  “那儿很可怕!”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突然声音颤抖着说,“突然所有一切都破灭了……上帝啊,能想象吗,能想到吗,发生了什么事?”
  兰德亲切且安静地笑了起来,开始抚摩她的手。
  “不会的,不会破灭的!”他说,“看,多么恐怖的,无边的巨大,而我们如此渺小,甚至无法看到那种席卷一切的疯狂的旋涡……您会理解的:一个人是多么地渺小!每个瞬间,每个瞬间的百万分之一,巨大的运动将世界的庞大带入让人无法理解的远处;而我们看到了死气沉沉……应该出现无尽的声音的飓风时,而我们仅仅感受到庄重的寂静!终究我们这些渺小的,如此自由地行走,就好像所有这些巨大的都在给我们让路。似乎有一只手在引导我们,它可以穿过自己的奋斗意志去引导!它最小的部分都可以清扫掉我们,但是人类的历史仍在前行,如此自由地发展,似乎它就是一切的中心。为了让如此渺小,如此柔弱的能够走自己的道路,如此自信地,将一切进行到底,需要让它在世界上被需要,为了世界的意志保护它到那个时候……”
  兰德沉默了,他闪烁的双眼往上看了看说:
  “您不觉得,所有一切都沉默了,暂时在这里,在土地上等着,还没有完成应该发生的事……而当完成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会向前发展,这里就会毁灭,那里会建造,闪烁出新的光,出现新的形式,新的运动。”
  “有时候让人觉得……”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静静地说。
  她觉得十分难过。感觉在她面前有某种巨大的东西,似乎在从永恒走向永恒,从一个空间走向另外一个空间。夜晚的寂静让人觉得像是某种庄严恐怖的乐曲。
  “所有这一切都是美妙的,所有这一切都是复杂的!”兰德带着某种神秘的喜悦说道。“最大的永恒和无尽,其中没有小的,没有大的,在里面没有时间,这些时间将各个世界的生活瞬间与一个人的生活瞬间变得均匀!难道这是机器冰冷的死寂的秩序吗,这个机器是无生命的物理法则所创造出来的?这是创造的可怕悲剧感,包罗万象,里面没有为任何事物所进行的区分!只有这种创造的灵魂。世界的心灵……不能不相信,不能不看到!……不去听到,不去感受到!”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冰冷的,神秘的恐惧感开始爬上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的心头。她神经敏感地蜷缩起来,眼睛瞪得圆圆的,就像一只看到了什么莫名其妙的,恐怖事情的猫。
  兰德沉默了,周围变得安静了,如此安静,让人觉得似乎有谁沿着地面走着,金属制的,清脆地迈着沉重的神秘步伐。
  “我耳朵现在有些耳鸣了!”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全身颤抖了一下,说,“好冷……再见了!”
  她向后退回到房间的漆黑之中,关上了窗户,浑浊的玻璃闪烁着灰暗的光。
  只剩下兰德一人,他在空荡荡的大街上站了许久。闪烁着光芒的眼睛仰望着星辰之间深蓝色冰冷的深处。
  第七章
  谢苗诺夫裹在被子中,露着细细的赤裸的双腿,像一个没装扮好的幽灵,为兰德打开了门。
  兰德眼睛还饱含着湿润的辽阔和星星的光芒,灯光冷淡的黄光让他觉得奇怪,看起来易碎的小家具,蓬乱的床上放着小小的热乎乎的枕头,谢苗诺夫冷淡的,不幸的泛黄面孔,还有他像木棍一样纤细的白皙的双腿。
  谢苗诺夫坐在床上,他的样子很吓人。他土色的脸上满是皱纹,稀疏的头发,弄湿后就会贴到被干燥的皮肤所包裹的两鬓,细细的身躯勉强地挂在窄窄的突出的肩胛骨上,所有的这一切都用朴实的可怕的语言诉说着孤独的,无人能理解他所经受的痛苦之巨大,还有隐藏在一个人内心的毫无意义的疾病,隐藏在那个毁灭之地,他整个世界——痛苦,绝望和恐怖。
  谢苗诺夫看着兰德,用他那睁大的,闪烁着亢奋的双眼,当兰德坐到床上在他身边时,他开始说话了,语无伦次:
  “太好了,你来了……糟透了……某种可怕的东西。兰德,我很快就要死了。”
  让人觉得,他不是在对兰德说话,而是对他病痛的经受折磨的身体深处的某个人,他狂热,巨大,受着折磨,说服他不可避免的,但是还没有意想到的结局。
  兰德被一种强烈的怜悯之心像病痛一样所包围:他将整个身体转向谢苗诺夫,用双手抱住他消瘦的,流着冷汗的双肩。透过磨坏的,不结实的衬衣能感觉到狂热的干瘪的身体和骨头,尖锐的恐怖的。
  “万尼亚……我亲爱的,可怜的!”他开始说话了,并且开始用他自己热爱并且天真地相信的事情来说服他:生活不仅仅是为了尘世,人们所付出的努力和承受的痛苦如此之大,它们不会就这么消失的,而不在大地上提炼出什么,如若不然,人的精神带着灿烂的理性,柔韧富有的思想在无尽的,匀称的伟大永恒的世界里将是多么贫乏,多么不可理喻,任何意义都没有。
  兰德说了很久,并且很匆忙,似乎他害怕来不及用自己的语言阻止那灰暗的巨大的事物,害怕来不及堆出一条出路,那巨大的事物一直都在不屈服地进攻着,慢慢地俘获受苦的心灵。谢苗诺夫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盯着灯的火光。他薄薄的嘴唇紧闭着。兰德从侧面看到他闪烁着光芒的圆圆的眼睛,反射着灯的黄光,时不时他觉得,谢苗诺夫并没有听到他说话,兰德带着巨大的悲伤和绝望,真想趴到他耳朵上叫着,呼唤,摇动他的肩膀。他恐惧地看到,这孤独的痛苦仍旧是置若罔闻的,封闭密不透风的,就像铁棺材上的盖子,冰冷的,无语的,将可怕的只有他一人知道的秘密,都埋藏到自己心里。
  “万尼亚,我知道,你曾经相信过!”兰德痛苦地说,“你记得吗,我们当时多么幸福,多么灿烂,当时我们聊关于上帝,关于永恒的生活,永恒的快乐!……你怎么沉默不语,万尼亚?说些什么呀!”
  “听着,兰德……”谢苗诺夫突然回应了,但是他并没有回头,似乎是将自己脸上某种神秘的表情隐藏起来,他说话的方式不像以往平时说话的那样——一点儿也不严肃,并带有嘲弄的口气,就像成年人跟孩子说话一样,而是可怜的,无助的,不知所措的声音,带着孩子那种突然发出的声音,“我想告诉你,兰德……真不想死去!”
  细小但强烈的悲伤在哭泣,在祈祷他所说的,他的声音折磨人地钻入了耳朵里。“真不想,兰德……就让所有的一切就这样,或许……而我……只是在你之前达到共同的目的……就让上帝,所有的一切……不想死去,兰德!可怜生活,可怜你,可怜自己,可怜太阳,可怜花草……所有的一切……或许,我再也看不到了……兰德!”
  兰德哭泣着,大颗的泪水在他消瘦而紧张的面部流着,而双手无力地颤抖着。
  谢苗诺夫沉默了。他站了起来,弄乱了浅色的稀疏胡子,想了想什么事情,然后又坐下了。满是皱纹的脸一下子变了,变得冷漠而泛黄。
  “你真是傻瓜,兰德!”他凶恶地冷笑着说,“难道你认为,所有这些关于上帝的荒唐想法都有意义吗,当一个人真正要死去的时候?……所有这一切都很美好,都很愉快,当想着不死……必须想着如何去活。而当你在死去,无论是在你前面还是后面都看不到任何上帝的时候……不要欺骗,不值得去做……你什么都不要跟我说了!……这只会让我生气!……”
  他用一种细细的但是凶狠的语气喊出来最后一个单词,他的下颌不由自主地哆嗦了起来!……
  “现在我在忍受折磨……你会相信,我现在不是闹着玩的,是真的在忍受折磨。”他嘴撇着冷笑了一下说,“生活已经结束了,所有的快乐,意义……所有的一切……都完蛋了!……只剩下痛苦……似乎,正是现在需要上帝……现在折磨已经是荒唐的!……但是你的上帝在哪里?……他为什么不来?……要知道,当我垂死的时候,我的双脚将会冰冷……你理解这吗?……啊……但是我仍旧不会明白,这是真的吗,存在上帝吗?……我为什么要知道!”
  谢苗诺夫的声音是一种极度可怕的语调,像打胡哨一样尖叫起来,穿入泥土里撕裂了。谢苗诺夫脸色变白,野性地瞪大眼睛,整个人都在颤抖,突然痛苦地,带有痰的扯破嗓子的咳嗽将他因为恐惧,仇恨和痛苦而变得扭曲的脸撕成了碎片。
  兰德抓住他,用颤抖的双手扶持着他。谢苗诺夫瞪大眼睛看着他的脸,那双像痛苦一样巨大的眼睛,努力地在说些什么。“这……样……你的上帝价值几何?”他喘了一口气,野蛮地用已有痰和血的手帕擦了一下又说道,“对于活着的人来说。人,他认出他,如果他存在的话,只有当所有人性的东西,他体内的,所有的活着的东西都消失了之后……当人已经不存在了,只有尸体,而不是人……睡吧……我把灯熄灭掉……”
  兰德什么都没有回答:谢苗诺夫的话音落下了,没有任何危害,没有让他愤慨,只是变成了某种巨大的深刻充满了他的内心;但是没有什么话可以作为回应,他无力传达自己的感受和自己的信仰,给另外一个人,一个距离他两步远的经受折磨的人。
  谢苗诺夫敏锐地看了看他,带着痛苦的享受冷笑了一声。
  “你知道我今天想什么了吗,兰德?”他用自己平时的语调开始说了,稍微撇着嘴巴,“所有的人都是我的兄弟,所以的确会来,并且会给我兄弟般的亲吻……但是我只会告诉你,”他仍旧带着一种紧张感克制着疯狂复发,“能给我带来安慰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所有的人都完蛋!……”
  他躺到床上,将头也裹到被子里,小小的,瘦弱的身体,就像被杀死的小鸡,停止不动了。
  兰德熄灭了灯,脸朝下躺着,他并没有脱衣服,整个脸埋在枕头下面。在这天夜里他没有睡着;而夜晚对他来说几乎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似乎他位于时间之外。没有睡眠,没有安静,他在想,他无法深入到,也无法全神贯注于自己快乐的信仰,因为他无力转达它,因为他自己在忍受折磨,尽管是别人的折磨,他希望得到仁慈,消除和治愈,尽管是为了别的。怜悯像闪电一样从上而下划破了他对伟大真理的颠扑不破的信仰,还有,关于上帝的永久存在的无边无际的思想。那时候他第一次在思考,对他柔弱的智慧来说,生活实在是太复杂,太大,太奇怪,在生活火花的闪烁和破裂中他失去了真理的光芒,只剩下孤独,还有对自己内心的集中深入让他再次具有了对信仰的明晰性和坚定性,这个信仰因为他的怜悯而动摇了起来。
  这种想法,还是不明确的,不确定的,在他的内心里生根发芽了。
  第八章
  任何一次,当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见到兰德时,总会有某种纯洁的温和的感受控制着她,温暖她的心灵,就像是清晨明亮而安静的晨光。哪怕她在生气,在无聊,在莫名地贪婪地渴望着什么,她一下子就会平静下来,只要她看到了兰德,他那孩童般的,充满信任和善良的清澈双眼。
  在一个晴朗的温暖的夜晚,几乎是在兰德到来之后一个月的样子,当他们两个人一起去城市的郊外散步的时候,这种充满信任而又明晰的平静感用一股特别的力量控制着她。
  当郊区最后一排房子,紧紧地贴着地面的房子结束之后便开始了颗粒般大小的白色沙浪。太阳已经滑落到后面的某些地方,他们长长的影子,不自然地抬起长长的腿,朝前迈着步子,就像是在给他们指路,就像无尽的黑色弓箭。在远处丘陵上,在空旷的田野里,在蓝色天空上明显地刻画出一个影子,并且被低沉的太阳照得发亮,那是一个人在坐着。
  “这是莫洛恰耶夫。”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说。
  看得出,画家在一个白色小画架前面做着什么,这个画架有些滑稽地立在细细的易于劈开的画架腿上。
  “您喜欢莫洛恰耶夫吗?”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问,她有一种感受,快乐地等着那个平静而善良的回答,这种答案,在她看来,只有兰德一人总是会如此回答。
  兰德笑了一下。
  “我喜欢所有人……”他说,“所有人从本质上来说是一样的,喜欢人的人,他喜欢所有人和每一个人……”
  “但是,要知道,存在着更坏的和更好的人呀。”
  “不,我不这么认为……这只是我们觉得,当我们开始不是根据好的感受来评价人的时候,这些感受在每个人身上都有,不管他是谁,而是根据他自己对待那些事实的态度,这些事件从我们的个人视角来说让我们觉得是好的……要知道这是不公平的……能这样去判断,首先必须相信自己是无过错的!……是的……任何一个人都有爱情,善良,分寸,诚实,自我牺牲,人的心灵富有一切。只是人们的生活条件是不同的,所以这些感受不是单一指向的……但是谁都不会仅仅为了感受而成为凶恶的,嫉妒的,残忍的和贪婪的人,任何人都不会对此表示满意的……”
  “而我却有时候会感到满意,当自己残忍的时候……”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沉思着表示反驳道。
  兰德带着一种亲切的温柔从侧面看着她纤细骨感的身材,还有温柔的,透明的总是让人觉得悲伤的侧面,不管她脸上的实际表情是什么样子的。
  “要知道这是一种折磨人的病态的满意……”他说,“就连怙恶不悛的恶人都不会感受到残忍所带来的真正的平静的明亮的快乐,只要他不是精神异常,也就是说已经不是人了。任何一个人都应该喜欢些什么,怜惜些什么,为了什么而牺牲自己;他会永远为自己塑造上帝,因为上帝在他的内心里。如果生活将他的感受指引到不是真正的道路上,这不是他的错……所有这些都是由于外在条件,因为生活偶然间所选择的轨道。莫洛恰耶夫也是这样……要知道他痴爱着自己的艺术,美;我知道,他会为了任何的功勋和为了它而做出牺牲去行动的。这么说来,他是具有能力的,甚至是巨大的能力去爱。而另外一个事情,另外的推动力,他巨大的爱就转向了另外的方向,因此,从我们的角度来看,有些狭隘的空洞的画家会变成忘我牺牲者,仁人……就是这样!”
  “您相信人们!”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悄悄地说。
  “相信!”兰德坚定地回答。
  “是什么让您产生这种信仰?”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悄悄地问,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自己这个问题感到惭愧。
  “对上帝的信仰!”兰德仍旧是这种语调,似乎是在继续地回答,“我相信,我感觉,上帝的神灵,被上帝抛入混沌之中,为了创造类似自己的,透过人而迎接神的旨意,创造路上经过恐怖的,艰难的痛苦,为了让伟大的神圣的孤独轻松一些……我无法表述这些,但是我相信人,像相信未来的开始一样……相信!”
  兰德过于激动而不说话了,紧张地笑着,眼睛里闪烁着光芒,湿润而明亮,他把消瘦的柔弱的手指弄得咯咯响。
  他的紧张奇怪地感染了姑娘。
  “那死亡呢?”她带着模糊的希望和惊恐问道,也是在回答自己的思绪。
  “您害怕死亡吗?”兰德没有回答而是问道。
  “害怕!”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拖长了声音回答:听到了自己的回答自己也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清脆而又响亮地传入小小的嫩松树林里,他们正慢慢地走进这个小树林暗绿色的地带。
  “不,请不要害怕!”兰德也开心地笑了起来,“不能害怕自己的死亡……在世上,任何事物都不会害怕自己的死亡,只有人会害怕,并且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某种未知……死亡恐惧这是一个柔弱之人的疲倦,在无力地努力试图提前渗透到秘密中的人。但是他无法承受这个秘密,没有成熟的……死亡时没有的……我相信!”
  他们来到昏暗中,最初的毛茸茸的嫩绿的枞树,在它们的下方光线很暗,似乎已经是夜晚了。针叶慢慢地在树木旁边的绿色草丛的上方摇摆着。有什么小鸟悄悄地在树根之间冲向地面。
  “这么说,您相信棺材里的生活?”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带着孩子的不连贯的好奇问道。
  “我只是感觉,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消灭掉……”兰德回答,并不奇怪她的问题,“但是究竟会是什么,我不知道。人所能评定和想象的只有在他现实存在的范围之内的,在他现在的理智和感受范围之内的。无法想象得出永恒的生活,因为这已经超出了我们肉体的生活:身体无法……只能预感。”
  “我不能理解,”姑娘胆怯地回应,“如果它存在,这就很奇怪了……”
  “不,不奇怪。这有什么奇怪的呢,你无力去对自己解释的伟大的预感,当在我们体内本身的感受,我们都无法对自己作出解释……什么是爱情?……您不觉得这也很奇怪吗?”
  “爱情?”姑娘敏感地回应。“是啊,爱情!”她低声地重复了一遍。
  “永恒和无尽是上帝神灵最伟大的特性……”兰德憧憬地说,“人离接受这最终的秘密还是如此之远……而当到来……”
  “是谁?”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害怕地说,停了下来。
  有两个人从灌木丛后面朝他们走来。他们凸显的有些花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在干燥的土地上踱步,在松树林绿色的,湿润的昏暗中。他们靠近了,不慌不忙,甚至悄悄地,手臂下垂,但是在他们身上有某种特别的,让人感到不安的,可怕的就像隐藏的威胁。
  兰德平静地抬起头,看了看他们。
  “特卡乔夫!”他大声而惊讶地说。
  还有几步远的时候,两个人停下来了,往后看了看,也环顾了下。这种不安的查看在这明朗而寂静的昏暗中是那么的不自然和让人害怕。
  “我们跑吧!”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在兰德耳边害怕地低语了一句。
  他都认不出她的声音了,被压低的冰冷的声音,惊讶地看了看她。
  特卡乔夫,黝黑,干瘪,衬衣外面穿着破烂的夹克衫,站在原地。而另外一个人,不认识的,灵活地摆动着赤脚走到他们身边,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不知道为什么一辈子都清晰而又吓人地刺入她的眼帘:他光着的脚趾,绿草的嫩芽在他的脚趾之间歪倒。
  “有没有钱可以去打点酒?”这个人伸出一只大手问。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打着冷战抓住兰德的胳膊肘,靠近他。特卡乔夫并没有动。
  “啊?”赤脚的威胁地重复道。
  兰德吃力地用自由的胳膊掏出钱包。
  “给……”他忧伤且严肃地看着赤脚人的双眼说。
  特卡乔夫在远处冷笑了一下。
  “怎么,这么少?”赤脚人快速地将钱包藏到什么地方,匆忙地问,“把夹克衫给我……快点!……小姐,您是不是离开一下……这样不太好!”他讥笑地补充说。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整个人都在发抖,她站到了路上。兰德又一次忧伤地笑了笑,脱掉了夹克,他就只穿着一个破旧的衬衣,在胸前还打着补丁,没有熨烫整齐,这样看上去他变得更消瘦更虚弱了。
  “也很好……”赤脚的就在兰德眼皮底下不安地打量着,抖动了一下夹克衫,又说,“是不是要脱下来?”
  “您需要它吗?”兰德平静地反驳,但是立刻就坐到了草地上。“您离开吧,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他说,“上帝同他们……”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突然感觉到一股神经质的,疯癫的笑。似乎某人在开玩笑,但是却用力地握住了她的嗓子,如此野蛮和恐怖,但是与此同时又好笑。半赤裸的兰德带着严肃和柔和的表情坐在草地上,而赤脚的扯着他的腿。特卡乔夫动了一下,发出了某种奇怪的,低沉的声音,谁都没有去在意;他抖了一下肩膀,似乎他觉得冷了,然后又不动了,盯着兰德看。
  “走吧,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兰德重复说。
  “哎……小姐!停下!”赤脚的抓住她,“这是什么?”他将手伸向她的胸前,在胸前有一个长长的表链在晃动。
  在这个动作中姑娘感觉到某种可怕的,极度粗鲁的东西。她像蛇一样弯曲着,钻到了一边,然后突然,她快速地高举漂亮的裙子,开始沿着道路奔跑,似乎是一阵疾风吹过,白色的大花朵被折坏了。
  “哪里跑!”赤脚的喊了一声,直接把夹克扔到兰德的头上,然后灵活地从他身边跳过,轻松地就像狂野的林中野兽。
  就在这个瞬间野蛮的,细细的像针一样尖的女子的喊声穿透了松树林,并且高高地刺入已经黑下来的天空。
  这个叫声被走到拐弯处的莫洛恰耶夫听到了。也是这样快,就像平日他碰到任何事情的时候一样,他扔掉盒子和画板,从原地跑了过来。赤脚的看到他跑在所有人的前面,一下子停了下来,在草地上滑了一下,然后他弯向了地面,看了莫洛恰耶夫一秒钟,用睁大的充满野性的瞳孔,然后他突然在灌木丛里带着声响和嘈杂跑得远远的。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撞到了树上,她整个身子撞得很疼,她停了下来,头发散乱,眼睛里也失去了理智,不清楚自己发生了什么事。
  莫洛恰耶夫匆忙地跳着跑了过来,沉重地流着口水,他也经过了兰德身旁,兰德站起身来,整个人苍白,消瘦且柔弱,站在道路边缘的草地上,莫洛恰耶夫撞到了特卡乔夫的身上。特卡乔夫在很远的时候就看到了他,一个瞬间觉得他就要跑了;但是他没有跑,只是蜷缩起来,满身黑色,执着地站在那里,等着跑近的莫洛恰耶夫。他咬着牙齿,他黑色的眼睛里还有闪烁着灰暗的怒火。莫洛恰耶夫沉默地跑向他,在特卡乔夫走动之前,他将拳头用力打向了他的脸。特卡乔夫悄悄地,害怕地“哎哟”了一声,挥动双手;他的帽子歪到了背上,他自己重重地坐下了,另外一击从上面下来,打到了头上,特卡乔夫侧面倒下,奇怪而又笨拙地在路上滚了起来,头碰到了地上。
  “莫洛恰耶夫,莫洛恰耶夫!”兰德竭尽全力地叫着,尽管他只穿着内衣,但是他扑向他们,抓住了莫洛恰耶夫的手:“请住手!”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害怕地靠近一棵松树,从远处看着他们。
  莫洛恰耶夫沉重地呼吸着,整个人都是通红的,被激怒的,他放下了双手,而兰德急忙跪在地上,努力地扶起来特卡乔夫。被打得一动不动,他的脑袋在长长的细细的脖子上无助地在地面上抽搐。
  “您把他打死了!”兰德恐惧地嘟囔着。
  “瞧……这是他应得的!”莫洛恰耶夫残酷地回答。
  特卡乔夫突然快速地用双手支撑着站了起来,在他的脸上流着稠密的鲜血,在太阳穴处还有泥土,他整个左半边的脸上,还有鼻子上有着恐怖的,脏脏的血淋淋的色彩。
  “又活过来了!……下一次再尝尝!”莫洛恰耶夫毫无怜悯之情愤怒地说。他的双手在颤抖,攥了起来,似乎他还想去厮打。
  兰德没有听他说话;他从落在草地上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了手帕,把它塞给特卡乔夫。
  “您擦一下……血……哎,上帝,这是怎么回事?”毫无联系的,带着无尽的恐惧和痛苦嘟囔着。
  特卡乔夫并没有动,也没有接过来手帕。他的一只眼睛肿起来,而另外一个眼睛看起来孤独而可怕。血从下巴和打破的嘴唇上流到夹克沾满污垢的领口上。
  “你还想跟他聊什么!”莫洛恰耶夫此时说,“让我来把他丢到他应该去的地方,这样……哎,你!走!”莫洛恰耶夫粗鲁地抓住特卡乔夫的领子,他如此用力,那个歪歪斜斜无力地迈了两次步子就又滑倒了。
  “不要这样!”兰德愤怒地叫着,他整个柔弱的身子都扑向莫洛恰耶夫的手上。
  莫洛恰耶夫奇怪且凶恶地看看他。
  “您,这是什么傻瓜小鬼冒出来了!”他冒出了一句,但是突然意外地放下了手,不语地看着脱掉衣服的兰德,哈哈大笑起来。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自己也没有注意是如何走过来的,她惊讶地看看莫洛恰耶夫,然后看看兰德,她清醒了过来,脸红到耳根,快速地转过身,沿路跑开了。
  “哎,您呀。”莫洛恰耶夫透过笑声说。
  特卡乔夫黑色的,血淋淋的面部突然扭曲了,他嘶哑且凶恶地笑了起来,将鲜血溅起。这个被打之人的笑是如此丑陋,如此恐怖。兰德看着他们,平静而又悲伤地笑着,一如往常。
  “快穿起来吧,您这真是见鬼了!”莫洛恰耶夫喊了一声,挥了挥手,去追姑娘去了。
  兰德并没有理会他,就像莫洛恰耶夫并没有在那里一样。
  特卡乔夫停止了笑,用一只眼睛看着兰德,然后跟着莫洛恰耶夫的方向,转身,开始慢慢地走了。
  “特卡乔夫!”兰德喊了一声。
  特卡乔夫停住了,他侧过半个身子。兰德走了过来。
  “特卡乔夫,”他带着请求的眼神说着,抓住了他的衣袖,“您是不是故意这么去做的:我根据您的眼睛看出来了!……为什么这样呢,特卡乔夫,为什么?”
  特卡乔夫吃力地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而是在思考着另外的事情。
  “您看到真正的人了吧?”他嘶哑的声音问道,“瞧,看看吧!”他将消瘦细长的脖子伸向莫洛恰耶夫的方向。“这是人……力量!而你呢……如此,废物一个!你有什么用呢!”
  “或许如此,”兰德表示同意,“但是,您到底为什么仇恨我呢?难道就是因为我比他差吗?”
  特卡乔夫沮丧地沉默了片刻,眼睛看向别处。
  “因为我相信您这么多年!而自己却到了什么地步……”他痛苦地捶打着自己被打伤的脸,“并且现在我看到,真是一个傻瓜,竟然相信了甜美的谎言……而生活在哪里?就这样过去了……而我现在怎么样,还能成为一个人吗?我……你现在明白了吧?你?而他,我会还给他的!”突然他补充了一句,然后带着无力的仇恨晃动着黑色拳头,“我自己会消失的,但是我会记得他的!等着吧!”
  特卡乔夫猛地转身离开了。兰德觉得,他是在嘶哑地静静地叫着;特卡乔夫再也没有转身,而是很快就消失在松树林绿色的灰暗中了。兰德久久地看着他的影子,然后带着迷茫的深深的绝望把手指弄得咯咯响,叹了一口气,穿起衣服,也慢慢地转身去追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和莫洛恰耶夫去了。
  “现在他还是处于残酷无情的状态,等他平静下来,我会找到他的……”兰德脑子里模糊地闪过这样一个想法。
  “我在这就听到了您的喊声!”画家生动地讲着,从路上捡起了匣子和画板,“要知道我很久就注意到您了,本来想追上的,只是丢掉了腻板,所以找了很久……瞧,感谢上帝,还是挺及时地赶到了!”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感觉到兰德来了,她稍微环视了一下。他还是信任地亲切地对她笑了一下,但是她很快就转过身去,发出更加神经兮兮的笑声。这个时候她只是觉得兰德是如此可怜和可笑。
  莫洛恰耶夫也看了看他,带着幸灾乐祸的鄙视说:
  “哎,您啊!……英雄啊!”
  “我不是英雄……”兰德带着对他来说极少有的沮丧挥挥手。
  “看出来了!”莫洛恰耶夫幸灾乐祸地撇撇嘴。
  在整个回去的路上,他都是粗鲁残忍地讽刺着兰德,并且带着炫耀的满足感讲述自己惊人的体力。兰德忧伤地笑着,而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斜着看着莫洛恰耶夫,带着一种奇怪的肉体上的好奇看着莫洛恰耶夫,她细细的透明的鼻孔悄悄地鼓起,就像是纯种马那样。她既觉得有意思,又有些反感。
  第九章
  当兰德走在回家的路上的时候,天色已经很黑了,不过月亮还没有升起来。他想的全是特卡乔夫,他的思绪是持续不断的,也是痛苦的。
  “当他对我笑的时候,他应该比我自己都痛苦。这我看出来了……这真是可怕,但是谁之错呢?他,我……或者是我们之外的另外一个人呢?……我不知道……应该去搏斗,但是怎么搏斗呢?当我甚至都不清楚,这来自哪里。……”
  一切都很寂静。兰德走着,他全神贯注地用什么都没有看到的双眼盯着漆黑的土地,土地在他的脚下慢慢地后移。
  “爸——啊!”在近处的某个地方有一个小孩子绝望地,带着一种近似病态的祈求叫了起来,整个安静的,空荡荡的黑暗街道突然亮了一下,因为野性的,嘈杂的声音而热闹了起来。
  “爸爸……我不会了……爸爸!”小孩子无助地叫着,似乎是跑了出去。
  “你不会?……不会?……不会?”冰冷的男低音带着旋律,越来越高地,将声音发得越来越清晰,断断续续地说着。让人觉得,在单词简短的间隔之间发生着某种荒唐的可怕的事情。
  某人站在侧房的窗户下面,敏锐地听到什么。一个细细的苍白的姑娘的影子,苍白的小脸蛋,还有因为可怕的感受而睁得大大的眼睛,在灰暗中奇怪而又模糊地摆动着。
  “是您吗,索尼娅?”兰德模模糊糊地辨认着谢苗诺夫的妹妹,抓住了她干瘦的手问,“这是怎么回事?……”
  “听到了吗?他会杀死他的!”她用一种奇怪的半孩子半男性的声音回答,她带着强烈的野性的好奇将脖子伸到窗户那。
  兰德,艰难地从自己的思绪中脱离出来,突然他明白了,啊了一声,猛地就跑进了院子里,膝盖撞到了在黑暗中没有看到的马路柱子,跳过台阶,推开了房间门。
  在那里亮着灯,火光很大且明亮,一束束火花像许多从角落堆积到屋顶的形象。而屋子中央,菲尔索夫面朝着门,奇怪地,同时又是某种放荡地弯着身子站着,穿着一件背心制服,上面有着小小的明亮的纽扣,他斥责着,用细细的长皮鞭均匀地抽打着已经变红的小小身体,这个身体被紧紧地夹在他穿着灰色短裤的长长的瘦骨的双腿之间。
  “你不会!不会!”他咬紧了牙齿,用刺耳的声音重复着,并且在每一个间隙响亮地带着享受地用皮鞭抽打着,将粉嫩圆润柔软的身体打出青一块紫一块。
  兰德似乎当头受到了什么冰冷的雾蒙蒙的一击,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应该做什么,几乎是疯狂地扑向菲尔索夫,抓住他消瘦的青筋嶙嶙的手,用尽全力推他的胸部。菲尔索夫两脚一滑在地上乱蹬,丢掉了皮鞭还有孩子,抓住了桌子……只听到什么响了起来,什么摔倒了地上。
  “这又是怎么回事!您这是要干什么?”他攥着拳头,吼叫了起来。
  兰德将号啕大哭的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瞪大了愤怒的双眼看着他。
  “菲尔索夫,您清醒清醒!”他颤抖着嘴唇,但是却是用一股无法克制的奇怪力量在说话。
  菲尔索夫疯狂地直视他的眼睛大致有一分钟,似乎没有认出来,而后突然就满脸通红,在他圆圆的眼睛里燃烧着的阴暗的兽性火光一下子就消失了。他颤抖着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嘟囔了一句:
  “啊,这是您啊,伊万·费拉蓬托维奇!对不起……我……”
  “又是这样,菲尔索夫,又是这样!”兰德用一种责备的强烈语气说,“您怎么不感到惭愧,怎么不觉得是罪恶呀!”
  他转过身,轻轻地推了下孩子让他去找索尼娅,索尼娅沉默地站在门旁。
  菲尔索夫发黄的长长的面孔变成青铜一般。
  “请允许我,伊万·费拉蓬托维奇……”他用嘶哑的声音开始说,“您不知道……我并不是无缘无故……”
  “您有什么缘故!”兰德仍旧是如此有力并且是带着愤怒的蔑视叫着,“任何理由都不能证明这种恐怖是对的!”
  菲尔索夫突然走到他跟前,举起了瘦骨嶙峋且颤抖的手。
  “不,有!”他露出了泛黄的牙齿根,又瞪了瞪眼叫了起来,“您知道吗,他,这个小兔崽子,做了什么?您知道吗?”他带着一种越来越强烈的庄重吼着。
  “什么?”
  “瞧是什么!……您自己好好欣赏欣赏!”他带着一种恶意的凯旋姿态退到一边,伸出了长长的手指,将它指向圣像。
  兰德不解地看了看,起初只看到了一个装着颜料的盒子,毛笔,还有装着脏脏的绿色水的杯子。
  “什么?”他又问道。
  “瞧!”菲尔索夫仍旧带着这种胜利的语调,抓住兰德的手来到圣像前。
  这个时候,兰德明白了,两个被印到纸张上的《圣经》场景,让孩子的颜色胡乱地给乱涂了一番,女性的脸上被加上了胡子。
  “啊!”兰德平淡地说。
  孩子静静地呜咽着。
  “别哭了……我们再也不让……”索尼娅的眼睛仍旧盯着兰德,机械地说。
  “要知道,这只是个孩子,菲尔索夫!”兰德抓着他的手,努力安慰他说。
  “我知道他是孩子!”菲尔索夫怒气冲冲艰难地呼吸着,昂起头,“要不是看他是个孩子,我可能就把他打死了!”
  “您这是在说什么呀!”兰德挥挥手,惊讶地说。
  “是的,可能会打死他,打死了!”菲尔索夫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敲打着桌子,固执地吼了一声。
  “菲尔索夫,停下来,”兰德威严地命令道,抓着他的手,看了看索尼娅,“住手吧,因为这种小事!……”
  菲尔索夫很快就直起腰来,似乎就等着这句话了。
  “小事,啊?”他不自然地拖长声音,重复道。
  “是啊,难道要赋予这件事什么正儿八经的意义吗?难道您不知道,您比这个可怜的孩子要犯下更重更多的罪恶了?”兰德肯定且忧伤地回答。
  “啊!您认为,这是小事?这样……”菲尔索夫开始,突然,他似乎是故意用马刺刺自己,也用那种假装的发疯的声音叫起来:
  “小事?”他怪里怪气地叫起来,然后跺着脚,“滚,滚,从这里滚开!亵渎神者,魔鬼!滚,别让我看到你!……”
  “菲尔索夫,”兰德惊讶地说,“您这是怎么了?”
  “滚!”菲尔索夫故意不去听他说话,跳着跺着脚,的确疯狂了起来叫着。
  在兰德生命中第二次觉得,这样吼叫的并不是人,而是他内心的某个狡猾的凶恶的人。他开始觉得可怕而又反感,这种感觉如此让他不喜欢,如此折磨他,他很快就转过身,后退了。
  “我走……”他赶忙说,“您现在是个好奇怪的……最好我明天再来……只是现在我要把谢廖扎带着,不然您……”
  菲尔索夫气喘吁吁,他瞪大了眼睛,沉默不语了。
  兰德转身看着索尼娅。
  “我们把他带着吧,索尼娅!”他说。
  索尼娅将眼睛转向他,沉默地点了一下头,用力地,皱了皱眉头,抱起哭泣的沉甸甸的小男孩,走到了门口。
  “我们走了,菲尔索夫,谢廖扎也带着了……”兰德重复说。
  “赶紧走!”菲尔索夫嘶哑地说,他长长的个子,蓬乱的头发,似乎是定在了角落里的圣像旁边。
  “我们带走他,仅仅是因为您太生气了。”兰德调解地说。
  “好吧,好吧!”菲尔索夫幸灾乐祸地点点头,“后来送回来的时候……我们再见!”
  兰德有一秒钟的工夫站在那里不动,不愉快地且哀伤地看着菲尔索夫的双眼。但是菲尔索夫转过身去,眼睛时而看看圣像,时而看看地板,看看其他方向。
  “您这到底是怎么了?”兰德痛苦地喊着,“您从来都不是这样对我的。”
  “好了,好了!”菲尔索夫嘟囔着,“您只是想自己……别想了!……有比您更纯洁的,尽管,可能不会钻到前面……像其他人那样!而,这个浑小子,我要让他知道……”
  “但是,要知道,这首先是您的儿子啊!”兰德用拳头在自己胸前捶了一下。
  “您没有权力教我如何对待儿子!”菲尔索夫又一次野蛮地顶撞说,“您知道吗?您没有!也不要教我!上帝能看到真理在哪里!儿子,我知道是儿子!……但是我的上帝是第一位的,然后才是儿子!”他突然转过身,又叫了起来。“瞧……”
  他无法说完,只是颤抖着开始去抓住圣像,有什么掉在地上,他怪诞地嘟囔着:
  “所有的都在这里……所有的……瞧!……”
  兰德不解地看了看菲尔索夫,沉重地耸耸肩,离开了房间。
  “我最好还是先走吧……我的在场让您很愤怒,应该……”他悲伤而又轻柔地说。
  索尼娅站在台阶旁,手里抱着孩子。
  “我们走吧,不能再跟他说话了……他今天像疯子一样!”兰德说。
  他将孩子接到自己怀里,抱着他,温柔地将小孩子胖嘟嘟的小脸蛋靠到自己脸上。索尼娅在后面走着,机械地擦自己的湿手,看着兰德的后脑勺,用某种不自然的欣喜若狂的眼神。
  第十章
  第二天菲尔索夫穿着常礼服和高高的领子,消瘦而挺拔,就像木棍一样,他走进了谢苗诺夫的房间里。兰德已经穿好了衣服,坐在窗户旁,头侧向一边,认真地,稍微用些孩子的认真笔迹誊抄着长长的手稿,这是谢苗诺夫为他找来的。生病的大学生还躺在床上,抽着烟。
  “啊,菲尔索夫!”兰德高兴地叫了起来,他起身去迎他,将墨水滴到了干净的誊抄好的纸张上。谢苗诺夫从远处看到了这个墨滴,但是什么都没有说。
  菲尔索夫用呆板的眼光看着兰德,并没有伸出手去。
  “我是来接儿子的!”他冰冷地说,出奇地正式。
  “谢廖扎已经跑到院子里有一会了……”
  “索尼娅让他去玩的……”谢苗诺夫冷淡地回应。
  “感谢你们!”菲尔索夫仍旧是这么不自然地冲着他的方向鞠了一躬,“而从这里到那里,还请见谅……”他转过身去。
  “菲尔索夫,这是什么意思?”兰德痛心地问。
  “为什么?”菲尔索夫带着一种灵敏的满意耸耸肩。
  “您会知道的!”兰德因为他的语调而伤心地皱着眉头,走过来,反对说。
  “像傻瓜一样装模作样!”谢苗诺夫生气地回应。
  菲尔索夫突然转身朝向他,他那像棍子一样的干瘪身子突然柔软地像一条蛇。
  “我不知道,究竟谁是傻瓜!”他冷嘲热讽,愤怒地回答,“但是既然如此……还请允许我来解释……”
  他很快就将棍子和帽子放到椅子上,也是如此快,瞬间就坐在了旁边。“非常需要!”谢苗诺夫打了个响鼻。“穿着奇怪的小丑!”
  “不要这样,万尼亚!”兰德请求地说。
  菲尔索夫假装没有听到,他转过身盯着兰德看。
  “我不得不先从远处一些的说起……”文绉绉的,带着明显的内心的喜悦,为准备好的言辞,说起来了,“您……伊万·费拉蓬托维奇,您在某个时候对我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我承认……并且真心地承认……我都可以说,我们曾经是朋友……”
  菲尔索夫干瘪的松弛面颊上出现了红砖一般的红晕,有那么一瞬间让人觉得,他有些结巴了,似乎是害怕兰德会反驳这一点。
  “总是对您有好感,菲尔索夫……”兰德带着亲切的感受回应说。
  在菲尔索夫的眼睛里闪过了某种类似神秘的,不可察觉的有失体面的满意,而后他立刻又变得粗鲁,放肆。
  “您用自己行为的表面迷惑了我,那时候因为年轻我无法辨识其真正的意义……”
  “要知道我了解您,似乎已经是年迈的人了……”兰德天真地打断他,非常受到吸引。
  菲尔索夫又一次脸上露出苍白的红砖一般的红晕。
  “是的……当然,我……我想说,当您还是个年轻人的时候,您去看望穷人,病人,将您所有的一切都分给……还有类似的,我都认为我看到了真正的基督教徒……而您的话语更是让我对此坚信……当时我感觉到对您有着很深的情谊。我现在也承认这些……您用自己的华丽辞藻吸引了轻信的青年,您成为了,可以这么说,是中心……是……是很多人的偶像。就连我,是个可以毫不自惭地说是个坚定的人,有着自己坚定的信念,但是我很久都无法在您的言语和行为中找到真正的意义……”
  “您觉得,应该有什么意义存在呢?”兰德好奇地问。
  “您自己知道,什么样的……”菲尔索夫带着狡猾和尖锐的目光,稍微停住了他举起的手指,反驳说。
  “但,终究是?”
  “应该是某种……如果您的确对此想知道的话……不要参加任何教堂的活动,您似乎是想强调并且……并且想突出,真正的基督教是在教堂之外的……是的!许多人被吸引住了,他们不再去教堂了,甚至对宗教信条开始批评!……很多人,但不是我……当然,这并不合您的脾胃,但是我对您来说不是小男孩般的大学生,您也无法把我引上歧途。应该是我将您引向真正的道路!……”
  “啊,上帝啊!”兰德痛苦地叹了一气,“您在说什么呀,菲尔索夫!……”
  谢苗诺夫克制着自己的愤怒,在床上沉重地翻转着。
  “是的,是的!”菲尔索夫凯旋地、固执地重复着,“无法将我……”
  “我仍旧是不能理解,这所有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兰德摊开双手。
  “瞧是为了什么!”菲尔索夫大声且粗鲁地说,暗灰色的络腮胡子都竖立了起来。看得出,他有些语无伦次了,并且意识到这一点,自己感到痛苦,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请允许我,终于可以直接问您了:您是基督教徒还是不是?”
  谢苗诺夫打了个响鼻。
  “我,的确,不知道……最好我们另外找个时间聊吧……”兰德柔和地,替菲尔索夫感到难过,试图回答。
  “如此!”干巴巴地硬生生地打断话,就像是被某种力量所控制,菲尔索夫又继续,“您相信东正教教会吗?”
  兰德激动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菲尔索夫,您这是什么问题?……为什么说这些?……如果您真的需要的话,我并不相信教会,这是最……”
  “这样!”菲尔索夫打断,站起来,带着一种肤浅的得意搓着手,“这个谈话,还有很多其他的,跟您背弃母亲有关……”
  兰德瞪大了眼睛。
  “这不是真的,我从来没有背弃母亲……只是我觉得跟她分开单独住,因为……”
  “你还真是喜欢跟这个废物说话!”谢苗诺夫突然生气地叫了一声,蓬头垢面地坐在床上,面色蜡黄,“你为什么允许任何混账在自己的内心里乱翻呢!”
  “我明明白白!……”菲尔索夫咬牙切齿仍旧是假装作克制地说,害怕地伸出了礼帽,“我没有什么好问的了,尽管我还有些话想说……或许,”他用一种意志消沉的骄傲的谦虚补充说,“或许,这些话能给您带来些帮助……但是既然如此……够了!……现在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并且请您相信,我所要做的,是我的义务和良心命令我做的……是的……”
  菲尔索夫郑重其事地起身。
  “哎,你真是一个老畜生!”谢苗诺夫愤怒地吼了一声,他想跳起来,但是开始咳嗽了,非常厉害,嘶哑的声音,他将脸埋到枕头里,浑身都是冷汗。他消瘦的光脚,从被子下面露了出来,因为用力而颤抖得厉害。
  菲尔索夫,幸灾乐祸地龇着牙,看了看他。
  “是这样的!”他凯旋般拖长了声音,又转向兰德。
  “对您我还想说些什么:您所有的行为都仅仅是谎言和假装……您不理解真正的信仰,或许您把人们都想着低于立着的人……而您是反基督的仆人……”
  “去见鬼吧!”谢苗诺夫气急败坏地吼着,他生病的,紧张的声音响亮地划破空气,“从这里滚出去!……”
  菲尔索夫骄傲地看了看他,戴上了帽子,推开了门。
  “死狗!”他带着无尽的仇恨和幸灾乐祸在门外漫不经心地说,“还不如不说话呢,已经被上帝判死刑的人!……就要入土了!……”
  兰德脸色苍白,不知所措,他站在房间中间,无助地笑着。谢苗诺夫看看他,似乎为自己的发火而感到惭愧,他仍旧浑身发颤,气喘吁吁地开始穿衣服。
  兰德双手举起轻轻一拍,抓住了自己的头。
  “上帝啊!……这是多少仇视和愤恨啊,为什么呀?……难道我……”
  谢苗诺夫没有看他,静静地回应:是你自己乐意去关注……
  但是兰德,并没有听他说话,他只感觉到一种不可辨别的需要——现在,刻不容缓地去扑灭那种仇视和愤恨,这种在他这里闪现过,并且他觉得,这是因为他的错,因为他没有能够预先提醒他们,这些仇视和愤恨让人无可忍受地灼伤着他的心脏,他突然转身,然后一下子就跑出了房间。
  “你去哪里?”谢苗诺夫害怕地叫了一声,他害怕那种不需要,在他看来一定会受到侮辱的,他想了想,兰德可能想做的事情。
  “我马上……”兰德嘟囔了一句,从台阶上跑开了,跑到菲尔索夫的侧房前。门是锁着着,兰德坚定地用力推了推。
  “菲尔索夫!……请开门!”兰德喊了起来,抓住门把手。
  在门后什么都听不到,除了迟钝的,得意扬扬的沉默,让人觉得,有个人幸灾乐祸地就藏在那儿,在门后;藏在那儿,并且沉默不语,欣赏着……兰德转动着,拉扯着门把手。
  “菲尔索夫!……这是不对的!您开门,我给您解释所有的一切……开门啊!”
  菲尔索夫并没有回应。兰德忧伤的双眼看了看四周,他咬起了嘴唇为了不表现出痛苦,走开了。
  瘦弱苗条的索尼娅从小花园里走出来,走到他跟前,她用透明的白色三角巾稍微遮着太阳,从三角巾下露出了好奇的,灰暗的大眼睛。
  “万尼亚,”她严厉而认真地说,“离开这儿吧,您这是在侮辱自己。”
  “索涅奇卡,”兰德认真地反驳说,“难道可以这样放弃吗?要知道这很可怕,很荒谬……为什么,这种愤恨有什么用?”
  “他是混蛋,废物,什么都不是!”索尼娅肯定地说,“他很早就恨您了,因为您比他更好……”
  “您说什么傻话呢,索尼娅!”兰德挥挥手。
  “这是真的!”索尼娅坚持地叫着,把头上的三角巾都扯掉了。
  “就算是……但是问题不在于此,索尼娅,谁更好,谁更差……这不重要。”
  谢苗诺夫出门来到台阶前,半穿着衣服,没有梳头,脸色蜡黄,就像番红花一样。
  “兰德,”他严肃地喊了一声,“快来这儿,马上!要不然我就揍你了!……”
  在他的声音里能够明显地听出爱意和怜悯,还有某种灿烂的惊讶。
  第十一章
  晚上在菲尔索夫的侧房里亮起了灯,就在这死气沉沉的,静止的黄色灯光下,菲尔索夫直直地不是很舒服地坐在桌子前,给高级僧侣写告发信,指责兰德。鹅毛笔在纸上刮着,就像是啃东西的老鼠;很闷,很热,因为沉闷的空气,也是因为沉重的愤怒充满了菲尔索夫被损伤的心灵。
  窗外亮起了一轮明月,蔚蓝色的凉爽干净的夜晚轻松地呼吸着。在林荫街道上可以在月光下看书,所有的一切都让人觉得是透明的深邃,纯洁,就像铺上了一层稍微有些绿的蓝色的珐琅。人们在散步,他们的黑色影子轻松而明晰地躺在光滑的地面上。
  兰德和谢苗诺夫,一个人穿着破旧的短上衣,而另外一个穿着一件扣子全扣着的学生大衣,他们在人群中走过,坐到陡坡上方的椅子上。
  “我想告诉你,”谢苗诺夫坚定地挥挥拐杖,“人们已经受够了寻找某种幸福的折磨了,并且他们老早就要唾弃这个想法,并且分道扬镳了……”
  “不,”兰德忧伤但坚定地反对说,“这是绝望,而绝望是一种罪恶,因为它意味着意志的丧失。我们不知道上帝的意愿,所以也没办法擅自摆脱它。不管怎样,我们会创造出派遣我们的上帝的意愿,并且我觉得,不需要绝望,也不需要愤怒,而是思考,如何更好地去完成我们没办法去完成的生活!这对人来说才是最好的事情。”
  谢苗诺夫不屑地挥动着木棍,他黑色的身影也重复了一下他的动作。
  “那谁来告诉我们,应该如何更好地完成呢?”
  “心,”兰德坚信地回答,“良心。”
  “兄弟啊,人们的良心都是不一样的……”
  “不需要考虑这些,万尼亚 ……谁也没有要求我们,让我们去评价和衡量良心:每个人只需要考虑自己的……这是骄傲,万尼亚……现在就去评判,就去弄清醒,这简直就是给所有一切下的判决。只需要让任何一个人都真心地认为自己在自己所做的事情方面都是对的就可以了。”
  “这所有的一切都很美好……”谢苗诺夫反对,并且冷笑了一下,“但是这有多大用呢……就这样!”
  被月光雕刻的身影在房子和树木黑色背景下朝他们走来:希什马廖夫,莫洛恰耶夫,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还有索尼娅,她对玛利亚充满了一种欣喜和喜爱的感觉,小女孩对待成年的,美丽而勇敢的大姑娘都是这种喜爱。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有些犹豫,尴尬地握了握兰德的手,不由自主地笑了,想到他在受到攻击那天晚上的形象。她转身到悬崖,用柔软的肉嘟嘟的手拥抱了一下索尼娅。
  莫洛恰耶夫站在悬崖处,被月光冰冷的银色所包裹,英俊而高大;小个子希什马廖夫匆忙地跟兰德说。
  “听着,万尼亚,上帝知道怎么回事!”他尖锐的声音,紧张地挥动着双手,搓着手,开始说了起来,“难道你终究不善于分辨人们吗?要知道这个菲尔索夫,是公认的废物,伪君子,告密者,俄罗斯会议成员,而你跟他扯什么扯……索尼娅跟我讲了,你几乎是祈求他的宽恕。”
  “他不是这样愚蠢的人……”兰德静静地回答。
  “但是要知道,他每时每刻都在做下流的事情!”
  “他不清楚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这对自己有害。如果他知道了,他就不会去做了……需要跟他讲清楚,更多地可怜他,他会明白的……”
  “呸!”谢苗诺夫唾了一口。
  希什马廖夫不言语但是也不理解地看着兰德。
  “别生气,我亲爱的!……”兰德对谢苗诺夫简单地说,“虽然这会惹你生气,但是我,真的……”
  “如果你想知道,”希什马廖夫强烈且热情地说,“这种爱是无意义的……需要爱那些配得上去爱和去怜悯的人,而那些只配得上去蔑视的,需要去蔑视和消灭,就像消灭病原,为了清洁空气使其健康,因为所有人都在呼吸着空气。这种著名的爱身边的人,没有区别,没有意义的爱的理论只会培植出,助长那些原本需要消灭的,有危害的,邪恶的人!”
  “有许多人,对他们来说,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是有害的人……我不相信,在人们之间存在害人……”
  “你是无法不相信这一点!”希什马廖夫急躁地反驳说,扯了扯短上衣的袖子。
  瘦弱的索尼娅紧张地一叹,又不作声了,眼睛盯着兰德一直都没有移开。
  “不,我不信!”兰德摇摇头,“哪怕存在着邪恶的人们,他们也不是有害的人。如果不是他们的恶,就没办法呈现出并且成长出人心里最美好的最神圣的方面:自我牺牲,宽恕,舍己精神,纯粹的爱……这些应该要出现的,没有这些方面生活将是没有意义的存在。”
  “真是感谢!”希什马廖夫愤怒地反对,“这么说来,恶臭也是有用的喽,这样才能让人感受到空气的清新?”
  “或许……”兰德笑了笑,“不过这完全不是……不是这么简单:人是十分复杂,十分强大和更加完美的,以至于无法用这些可以去衡量粪便的标尺去衡量。”
  “上帝啊!……他还在说俏皮话!”谢苗诺夫带着滑稽的恐惧感笑了起来。
  “我……并不是说俏皮话,这就是这样,偶然间说出的。”兰德天真地不知所措了。
  “万尼亚真好!”索尼娅悄悄地对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说,整个人都笑成了一朵花,这种灿烂的笑容对于她总是充满激情的面孔来说不常出现。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心里放松了下来。她最后一次看到兰德那种可笑的,可怜的,那种不知不觉却让她感到沉重的,在这个晚上所有的一切都远去了,突然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退出了心里。出现了安静的,轻松的,某种欢快温柔的感受。她将头转向兰德,看着他消瘦的,因为月光和紧张的思绪而泛白的面孔,对自己说:
  “他所说的,总是对的!在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是理解真理的!没办法用言语来解释,但是这是对的……亲爱的,神圣的!”
  她脸红了,转过身,将索尼娅紧紧地靠在自己身边。
  “先生们,你们什么时候会厌倦争吵啊,”莫洛恰耶夫带着自信的蔑视回应说,“你们将一生就花在这样的争吵上……我们还是去划船吧……就让每个人按照自己所想的那样去生活吧!……”
  “你们真是说出了神圣的真理!”谢苗诺夫回应说,挥了挥手,“只是由于你们公正的意见我不去划船了,而是回去睡觉了。”
  “我也不能,”希什马廖夫说,“需要去读点什么。”
  兰德笑了笑。
  “你们自己去吧,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因为我也要走了……有些不舒服。”
  他们就离开了。
  当小船行驶到河中央,开始变得异常明亮,宽广,让人呼吸轻松。索尼娅一动不动地坐在船里,盯着月亮看。
  小船周围的水让人觉得是黑色的,沉重的,无底的;在黑色深处藏着冰冷的恐惧。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弯腰到船舷之外,迎面吹来深处冰冷而凶猛的气息。水中不清晰地倒映着她的面容,在那里是如此苍白和死气沉沉。
  “啊,好可怕!”她说着向后躲开了。
  莫洛恰耶夫甩了一下头,笑了起来,唱起歌来。他的声音,似乎带着挑战性,拍打在光滑的灰暗的水面上,然后传到某处遥远的辽阔之中。
  “轮船……”索尼娅静静地说。
  他们回头看,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他们看到了某个巨大的,沉重的,黑色的,就像是从灰暗中成长出来的东西。乌黑的浓烟喷了出来,形成巨大的,压制的柱子,弄脏了天空和星辰。红色的火光敏锐地,凶猛地看着他们。
  已经能够听到,水是如何灰暗而凶恶地澎湃着。
  一声剧烈的铜制的呼啸划破天空,充满了天空和水流,还有周围所有的一切,让人觉得,甚至在内部,在这个瞬间,一个巨大的影子将月光遮蔽住了,将所有的一切都用灰暗覆盖住,用沉重的冰冷的海浪拍打着,笼罩上令人窒息的烟,这烟雾同深处被搅浑的水花和波浪混合在一起。小船被冲击,拍打,倾斜向某个可怕的潮湿的深渊,并且又一瞬间让人觉得,他们可能就要沉入水底了。但是在这个时候影子掠过了,月亮又跳了出来,又变得明亮而平静,现在的水花旋转着,闪烁着,极度欢快。
  “太好了!”莫洛恰耶夫欣喜若狂地叫了一声。
  “太好了!”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也响亮地回应,她将双手放到胸前,飞扬着青春和新鲜的力量。她补充说:“我都心慌意乱了……我还以为,我们要沉船了……死亡!……”
  “我可没有害怕!”索尼娅出乎意料地平静地说,“什么时候死去,难道不都一样吗!……我不害怕。”
  莫洛恰耶夫带着滑稽的惊讶瞪大了眼睛。
  “哦,上帝……小兰德!一个就够了!……”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看了他一眼,在她看来他是如此强大而英俊,她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也跟他一样笑了起来。
  “你们无法理解兰德!”索尼娅仇恨地表示反对,并且她很自信。莫洛恰耶夫不屑地摇摇头。
  “或许……还能怎么样呢!但是我理解生活,爱情和美……用自己整个存在……生活,力量,青春,美,万岁!……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对不对?”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紧张地舒了一口气,带着一种幸福的忧伤,苛求而有所期待的青春,静静而有力地伸直了身子。
  “是的……对的……”她悄悄地用奇怪的声音回答。
  “哎!”莫洛恰耶夫变得野性又狂热,幸福的他没有来由地叫了一声,远处在水面上,他响亮的神秘的叫声传播开来,很远很远。
  水浪缓慢而平稳,闪耀着,也徐徐吹动月光水柱,在小船的周围起起伏伏。
  第十二章
  花园里有些幽暗且强烈地散发出一种温暖的干燥,看不到一棵棵树木或灌木:它们在一起汇成了一个深深的黑色庞然大物,萤火虫在这里面静静地,神秘地,静止不动地发着亮光,就像白色的小小蜡烛在夜晚漆黑的宝座之前。
  莫洛恰耶夫和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在黑暗中走着,用脚步摸索着看不到的结实小路。
  “坐一会吧,这儿有个长凳……”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说,她的声音与花园里的寂静截然不同。
  他们就这样摸索着像走路一样,找到了椅子,坐在一起。白色的蜡烛仍旧静静地在灰暗的深处亮着。莫洛恰耶夫弯下腰,在湿润的温暖小草上找到并且捡起了萤火虫,有些蔚蓝色磷光,发自这个祖母绿宝石般的小斑点,照亮了他宽大有力的手掌。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弯下腰,他们的头在微弱的光亮中靠在了一起。
  “没死……”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静静地说,她害怕惊扰了这个一动不动躺在那里,静静地发着光的小动物。
  她说话时静静的呼气轻柔地碰到莫洛恰耶夫的面颊。他抬起眼睛,在透明的光亮中看到她纤细温柔的侧面,还有隆起的胸部的上方。
  在近处,有什么轻轻地掉进了草丛中,听到了小枝杈稍微抖动了起来。他们哆嗦了一下往四周看了看。莫洛恰耶夫小心翼翼地将萤火虫放到了草上,周围又变得黑暗了,温暖的湿润的青草的味道更浓了。
  莫洛恰耶夫内心里强大的神秘而又吸引人的感受也轻轻颤抖,并且甜甜地在他心中发出声响。让他觉得,他听到了她的心儿紧张的跳动声。纤细弯腰的女子在他面前变得模糊起来,越来越白,在黑暗中让人觉得,她离得很远,但是她让人兴奋的身体和头发的轻微味道又近又强烈地迎面扑来。寂静变得更加紧张了,灰暗越来越浓烈,所有的一切都离去了,只剩下了黑暗和空旷包围着他们,在这里也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他们相互吸引的,强烈被刺激同时又忍受着折磨的身体。他们之间的距离缩得越来越近,在黑暗中凸显了他们,似乎有神秘的迷人的光亮环绕着他们,寂静得如同黑夜一样,紧张而颤抖着又如欲望一般。
  突然,黑暗中闪烁着数千火花,声音喧闹,在出现的树木、灌木还有喧闹的夜间灯光之间隐没,消失: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挣脱了莫洛恰耶夫的双手,像邪恶而又美丽的蛇蜿蜒转动,响亮地讥笑着,跳到了一旁。她细碎响亮的笑声,跳动着传到远处的花园里,这一下子就唤醒了他。
  莫洛恰耶夫不解,并且有些难为情地站起来,慢慢地伸直了自己巨大的,沉重的,颤抖得还有些甜蜜酸痛的身体。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他低沉而颤抖地说,“这是什么玩笑!……”
  “什么?”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用他觉得是假装的,邪恶且讥笑的声音问道,“什么玩笑?发生了什么?……”
  响亮的美人鱼的笑声又一次散开,在黑暗中响起,其中有野性的害怕和好奇的欲望。
  一种沉重的,报复的,动物的感受从下而上地冲入莫洛恰耶夫的脑子里。他的头发落在滚烫的额头,眼睛里满是迷雾,头脑在静静地、迟钝地打转。
  “啊!……”他嘶哑地说,低着头,就像公牛一样,朝她冲过来,忘记了一切,抛掉了一切,只看到了她,她弯下腰吸引着他,戏弄着他。他的整个身体都清楚,她想要的和他想要的是一样,只是她有些害怕,逗弄着,固执着。强烈的欲望与一种突然出现的性欲的嫉妒,还有粗鲁的暴力的贪婪,无尽的屈辱和不知害臊的疼痛混杂在一起。
  “瞧,瞧,瞧……”姑娘害怕而又激奋地叫了一声,用一根潮湿的带刺枝条打了他的手,将冰冷的水珠溅到他的脸上。
  “我们还是回家吧……您今天实在是太……危险了!”她颤抖着,控制着他说;并且带着强烈的享受,那种当人看到深渊时的感受。姑娘嘲笑着挽起了他的胳膊。
  他们出发了。她仰视着他的面容,嘲笑着他的无力,将紧张而刺激的笑的露水和火花都喷向他;而他顺从地,胆怯地,压制着内心想将她扔倒在草地上的欲望,用自己的力量和狂热使其顺从,使其折服,他尴尬地走着,内心充满了炽热和野性。
  第十三章
  夜晚酷热,令人窒闷,充满了折磨人的稀奇古怪的梦境,还有激昂,威严,不满足的血腥。只有在凌晨的时候,姑娘才入睡了,进入了平静安稳的温柔梦乡,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她就早早地醒来了。一束明亮的光线,清新的空气,还有露水,快乐的绿色都冲入窗户,将快乐清晨轻柔但灼眼的阳光填满了整个房间。
  枕头被弄皱了,床单垂向了地板,衬衫从肩膀上歪到了一边,露出了温柔的双脚。她的身体圆润丰满,面容清秀,用白色的波浪凸显出青春活力。黑色的秀发散开着,双手做着悠闲且柔韧的动作放到脑袋后面。双眼快乐而带有疑问地看着,在黑暗的深处有某种模糊的与此同时又确定的期待。
  她感到惭愧而又奇怪,昨天发生的事情是那么吸引她;圆润的双腿粉嫩的脚趾在静静地动着,在这唯一可以被察觉的动静中有着某种强烈的和执着的东西。这是沉睡的,充满回忆的,奢侈的,新鲜的柔软的身体。
  她慢慢地低下眼睛,看到自己整个身体,慢慢地在身上抚摩着,她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心儿突然愉快而惊吓地怦怦跳,自己也颤抖了一下,跳起来,用力地伸直了粉嫩的身子,半赤裸着,温柔且白皙。
  在她这里过夜的索尼娅张开眼睛,她没有动,在有些灰色的被子下显得小巧而孱弱,好奇而严肃地看着玛利亚,似乎她了解也在讨论玛利亚内心的感受。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看到她睁得大大的严肃的黝黑眼睛,战栗了一下,非常害怕也很心痛,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扑到她跟前,用自己圆润赤裸的双手去抱住她消瘦的身体,用柔软的富有弹性的胸部紧紧地靠着她。
  “啊,索尼卡,索尼卡!”她开心而有些惭愧地把脸藏起来,说:“活着真好!”
  索尼娅抬起泛白的,乱蓬蓬的头,想了想严肃地说:
  “不知道……”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在自己内心里用那种看不到的深邃眼光看了看她,然后带着怜惜和优越感笑了起来。
  “你还是个小傻瓜,索尼卡!……你什么都不懂!”
  索尼娅起身,坐了起来,放下了瘦瘦的赤裸的双臂。
  “我什么都懂!”她带着不可动摇的坚定信念反驳说,“只是有时候我还不善于说出来……在生活中只有伟大的才是重要的!”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开始晃动她的肩膀,并没有看着她,而是看着自己伸出来的粉红色胳膊的弯曲处淡蓝色的嫩皮肤在如何流动和蠕动。
  “你怎么回事,索尼卡,如此好笑……严肃?”
  “严肃并不意味着好笑……这两个是不可能并存的。”索尼娅带着一种同情的优越性,就像是在跟一个淘气的孩子在说话,反对说。
  “不,可以的!可笑的,严肃的……亲爱的!”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浑身散发着狂热的快乐,拉长声音说,“你,可能,任何时候都不会变成另外的……你也将不会生活!”
  “我知道该如何生活……”索尼娅若有所思地回答。
  “怎么?”
  “我知道……特别……值得去活着,为了……功勋……我将像万尼亚一样活着……”索尼娅郑重其事地结束了自己的话,但是突然,她脸红得都想流泪了,她变得出奇地温柔,善良和可爱,让人真想带着温柔的眼泪和笑容去亲吻一下。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吻了吻她笑了,扯了她一下,她们两个人都倒下了,在白色的床单里,半裸着,一个柔软,强壮而富有弹性,另外一个纤细而脆弱,就像是两只淘气的雌性野兽,拥有着某种强壮,幸福,野性和完美。
  第十四章
  这一天,谢苗诺夫坐白天的火车去了雅尔塔。医生们都说,那里可以拯救他,虽然他不相信这些医生,但是他却宁肯相信这一点。所有人都去送他了。
  谢苗诺夫现在的身体状况非常差。不管是太阳,还是温暖,还是人们,还是天空,还是绿茵都无法让他高兴起来。酸痛的无休无止的痛苦充满了他的体内,包围着他,就像是某种特别沉重的迷雾,透过它他几乎看不清楚周围的一切了。他冷淡而冰冷地离开,似乎他的身体已经死去了,而精神则被包裹在内心的某处,在孤独痛苦的无尽深处。大家都来送他,他却并不开心也不发怒。对他来说,一切都无所谓。只有兰德一个人让他担心,所以看到这个让人无法理解的关注让人觉得很奇怪,就像在一动不动的冰冷的死者脸上露出笑容一样。
  “你,兰德,留步吧,好好地活着!”他干咳着说,“你该怎么吃饭呢?”
  “总有吃的……”兰德笑着安慰他,开玩笑地补充说,“您看天空的鸟儿:种都种不完……”
  “你个傻瓜!”谢苗诺夫生气地反对说,“你又不是鸟儿……不会给你吃的,你会饿死的。真是奇怪的事情!……要是我是上帝的话,我早就把你给带走了……送到疯人院去。”
  兰德笑得有感染力,快乐而善良,“亲爱的万尼亚 ,你比我所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好……”
  “而你要更笨……”谢苗诺夫病态且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他不作声了。
  “希什马廖夫答应给你弄到课本。瞧,这样很好!”兰德高兴起来。
  “只是这会很难:要知道整个城市都知道你的大名……”
  希什马廖夫和莫洛恰耶夫都来了。
  “出发了吗?”画家无所谓地问。
  “当然!”谢苗诺夫带着没有表情的不友好回答。
  “我给兰德找到课本了。”希什马廖夫仍是这种语气说,似乎是在怀疑什么。
  “瞧,这……听到没?”谢苗诺夫看了看兰德。
  “很快就要进站了……”希什马廖夫关切地看了看手表,指出。
  当谢苗诺夫出去了,莫洛恰耶夫无所谓地说:
  “他去哪里?雅尔塔吗?用什么费用呢?”
  “符合规定……”希什马廖夫耸了耸肩说,“大学生方面的!”
  “去上课?”莫洛恰耶夫很惊讶,脸上瞬间闪过怜悯的阴影,
  “他去哪里上课呀?弱不禁风的!”
  兰德站起来,捂住自己的腮帮,似乎是突然疼痛,然后又坐下了。
  “怎么!”希什马廖夫说,似乎他觉得很愉快能说出这些话,“对我们的兄弟,穷光蛋,不能只说这些温柔的话!现在还没有倒下呢?好了!”
  在窗户下方闪烁着黑色的透花小伞,另外一个是粉色的。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和索尼娅来了!”兰德说。
  她们跟谢苗诺夫一起走了进来。索尼娅走进来的时候很严肃,静静地收起了小伞,规规矩矩地坐到兰德对面,在一个角落里。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激昂而腼腆地笑着,匆匆地打着招呼,在房间中间停住了,将张开的伞在地上转动了下,笑着,眼睛闪烁着,她赤裸的胳膊在冰冷的宽大的白色袖子里温暖地发出粉红色,她并没有朝莫洛恰耶夫的方向看。
  当她走进来的时候,莫洛恰耶夫感觉到,在膝盖下方有什么脉搏在颤动。他也站了起来,倚在窗户上,只是偶然快速而又贪婪地看她一眼。
  车夫来了。听到了四轮马车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声音,还有马儿们打着响鼻。
  “我们来了!”谢苗诺夫无所谓地说。
  所有人都来到了太阳和空气中,阳光刺得眼睛睁不开。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撑开了伞。
  兰德本来想帮着拿箱子,但是莫洛恰耶夫说:
  “您这是要去哪里!”他自己拿起箱子就像拿一根羽毛一样轻松,他享受这种展示自己惊人力量的机会,把箱子拿出去了。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匆匆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看着谢苗诺夫。有些驼背,生病的大学生已经坐到了四轮马车里,穿着褪色的有些发绿的,纽扣也变绿并且失去了光泽的大衣,将帽子戴到了耳朵上。
  “瞧,再见了!”他沮丧地说。
  “再见!再见!”富有活力的青春的声音对他喊着。
  “停一下!”他让马车夫停住了,“你,兰德……哎,其实,这关我什么事呢?随你自己吧!再见!”他突然生气且不愉快地打断了自己,然后就离开了。
  他外貌普通并且有些驼背的身影在道路上颠簸着,灰暗且奇怪,让人觉得,在明亮的白天,在光亮和快乐之间,只有在他身上没有明亮温暖的阳光照耀……索尼娅静静地哭泣着。
  “我送您吧,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莫洛恰耶夫说,在他的声音中有某种对她来说有威力的,自信的成分。
  某种特别的,奇怪的,有些淘气的,与此同时有种真切的害怕笼罩着她。
  “我留在这里跟索尼娅一起……”她慌忙地说了一句,尽管她并没有这种打算。
  莫洛恰耶夫的脸涨得通红,一种冲动的报复的感受慢慢地涌上心头。
  “好的!”兰德高兴地说,“我真的有话想对您说!”
  莫洛恰耶夫看了他一眼,突然一种瞬间爆发的烦人的嫉妒让他强有力且英俊的身体蜷缩成无力的丑陋的愤怒。
  “随你们……再见!”他嘶哑地说,不像往常的声音,“我们走吧,希什马廖夫!”
  他们沿着明亮的,燥热的街道走了。
  在谢苗诺夫的房间里空荡荡的,非常凉爽。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坐在朝向花园的窗户的位置,索尼娅抱着她柔软的双腿,而兰德坐在旁边。
  “您为什么会有话想跟我说呢?”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笑着问。
  “因为,您如此青春,美丽,善良,所以现在让人特别想跟您说话……太阳照射得如此温暖,如此美好……”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幸福灿烂地笑了起来。
  “似乎我真是这样?”
  “当然了,就是这样的!”兰德天真地确认说,“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什么?”
  “有像您这样美丽、温柔、年轻的女性存在啊!”兰德兴高采烈地说,“我总是觉得,上帝赐给人们女性的青春,美丽,温柔,是为了让他们不要沮丧,不要忘记快乐和爱情,哪怕现在还是可怕的,艰难的,没有光明的改造生活的工作。”
  索尼娅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看,她苍白的面颊变得泛起了红晕,伴随着他的话语而振奋起来。
  “这么说来,当这项工作结束的时候,就不需要这样的女性了?”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沉思着,带着温柔的注意力问道。
  “不是的,为什么这样想呢?”兰德高兴地反驳说,“她们还会在的……这些完美的人儿,只是到时候,他们所有人和所有的一切都会如此完美,青春和温柔。那时候,所有一切都是明朗的,灿烂的,而现在她们只是从那里射进来的一束光,来自那明亮的未来。”
  兰德沉默了一会儿,又悲伤地说:
  “我很遗憾,不知道为什么,或许,这是一种愚蠢的想法……当年轻的快乐姑娘跟一位男子……如此贪婪,粗鲁的男子相爱时……我为他的幸福而高兴,同时又感到遗憾。就像是某人拿去了,熄灭了或者干脆带走了明亮的,照亮所有人的灯火……我,此外,这样想也不是出自那种愚蠢的想法,因为我遗憾的是在人世间这样的灯火如此之少……”
  “要知道不可能出现另外的情况!”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低下头,小声地反对说。她觉得,他正在说她。
  “是的,是的,”兰德匆忙表示同意,“不可能!……我只是感到遗憾,这个青春和美丽无法成为公共的财富。此外,人们会觉得这是很愚蠢的……我不清楚,或许……”
  安静且明亮。透明纯净的空气让每一个音节都镀上了银,而显得清脆,让每一次呼吸都充满了快乐。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抬起双眼看着兰德。在她心中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划过:那么一瞬间,她是如此快乐和富有激情,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她如此渴望生活,并且她觉得,她可以并且将会爱所有人,为所有人都带来享受,快乐,光明和欢乐,用自己的青春和美丽,自己完美而有力的身体。这种感觉瞬间出现而又消失了,留下深深的皱纹,沉思的温柔,还有对站在她面前的虚弱之人的爱慕,他瘦弱,安静,有着一双完美的眼睛。兰德清晰而快乐地看着她,在这一瞬间,她的内心里第一次出现了不清晰的,静悄悄的秘密的愿望——同他在一起。这种轻浮的,有些羞愧的,明亮的思绪滑到前方,像太阳一样明亮,这种优美的身体与那种在她内心里出现的奇怪的完美梦想结合在一起。预感到无尽的幸福,像不可遏制的波浪涌向她,带着感动和慵懒。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轻柔地摊开圆润的肩膀。索尼娅突然在她的双腿旁稍微动了动,似乎是发出了咯吱声。
  “在生活中我从来没有觉得如此奇怪,如此美妙!”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不经意地发出了声音。
  “您应该一直都觉得美妙!”兰德眼睛湿润地说,“要知道这是一种多么大的幸福,感觉到自己身上有这种魅力,感觉到这种快乐能够传递给所有人!”
  “不总是!”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用勉强能听到的声音反驳说,她把头往后仰,用后脑勺靠在冰冷结实的窗樘上。
  “这是因为,”兰德说,“人们因为自己的痛苦而不理解,这是怎样的一种财富和快乐——女性的青春和美丽。他们粗鲁,不在乎这些美……如果他们理解了,他们会全力去追求,用自己内心里最美好的力量,为的是没有痛苦,也没有任何粗鲁、残忍、凶恶会出现在她周围。这将会让他们的生活变得高尚起来,灿烂起来,这也将会让他们的工作和等待变得轻松!”
  “兰德!”希什马廖夫一进院子里就大喊了一声,“你在哪里?”
  所有人都为之一颤,并且所有人都觉得沉重而奇怪。兰德匆忙走出来。只听见,希什马廖夫直接就讲条件,告诉他:
  “我们来找你的。我给你找到的那个中学生的母亲,她请求现在就带你过去谈一谈。”
  “我马上……”兰德机械地说,似乎有些忧伤。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深深地松了一口气,静静地将拥抱着她纤细脖子的索尼娅靠到自己身边。
  “马尼娅……”索尼娅郑重其事意味深长地喊了她一声。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沉默不语地看着她的双眼。这双眼睛离她很近。黝黑的,坚定的,包含着不自然的激动和兴奋。
  “我想跟你说……”索尼娅仍旧如此郑重其事地继续着,“嫁给万尼亚吧!”
  玛利亚的脸上出现了轻轻的,愉快的,瞬间就消失的红晕。她仍旧不语,温柔地吻了一下索尼娅高高的冰冷的额头,上面还有梳理柔顺的,像空气一样轻柔的头发。
  兰德进来了。
  “需要走了!”他遗憾地说。
  “我跟您一起……”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特别地,久久而深沉地看着他的脸,回应说。她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头发。在她内心有一种坚决的,平静而又饱满的感受。
  但她跟着兰德走到台阶时,她突然看到希什马廖夫旁边莫洛恰耶夫英俊、生硬也有些发白的面孔,他直直地盯着她看。她沮丧且遗憾地转过身去。
  “昨天我怎么能这样!”在她脑子里闪过一个沮丧的念头。
  索尼娅一个人留在那里,她一动不动地久久望着窗外,花园里的绿茵在她的眼前渐渐模糊。她站起身来,颤抖着松了一口气,挽起了连衣裙轻柔的袖子,用尽全力去咬自己白皙而纤细的手臂。在白皙而纤细的皮肤上出现了两排白点子。索尼娅久久地盯着看,这些白色的小斑点快速地回了血,然后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红色花环。
  第十五章
  夜已经很晚了,蓝色的黄昏已经在城市之外沉寂了,灰尘也落下了,一切是那么的安静且美好。兰德一个人下课回来,他低着头想着:
  “15卢布……自己留5卢布完全足够了,而10卢布需要寄给瓦夏……只是他一定会生气的!……”
  兰德痛苦地擦拭了一下额头。
  “需要写信告诉他,我上两份课……”他想出来这个主意,高兴了起来。
  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柔和而可爱。在开着的窗户旁,因为漆黑的空荡而越来越黑,这儿坐着兰德的母亲。在她房间的漆黑中,勉强能够看到她的身影,衰老而凄凉,透露着悲伤欲绝和孤独。兰德从很远的地方就认出了她,他的心头充满痛苦地猛地一紧。她曾说再也不想知道他的任何事情,直到他改变了自己关于生活的愚蠢看法。在这之后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当她用那种尖细的陌生的声音吼出来之后,兰德很痛苦很不愉快地看着她。他带着沉重的悲哀和某种惊吓离开了她,他一直觉得,不是她在吼叫,而是她体内的某个人,凶恶且卑鄙。在这之后他就害怕去她那里,他觉得,她将会再次用不是自己的声音吼叫着,因为这个行为她自己也将会忍受折磨并且很可怕。
  但是当他看到她,孤独,弓着腰,他整个身体里都充满了明亮的温柔和强烈的怜悯。兰德跳过了水沟,跳到窗帘架上,并没有说什么,而是抱住母亲。她也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快乐地哭了起来,开始亲吻他的头,将头紧紧地放到自己柔软的年迈的胸前,用温暖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脸。
  “我的妈妈,妈妈!”兰德轻轻地喊着,他的嘴唇亲吻着因为温柔和高兴而颤抖的手。
  “我亲爱的,我最珍贵的孩子!”一个珍贵的抽噎的声音在他耳边回答着。
  他们的心因为爱而紧紧地融合在了一起。
  “你再也不会走了吧……不会丢下自己的妈妈了吧?”她问他。
  “不走了,哪里也不走了,妈妈!”他用整个心在回答。
  不知不觉中,夜晚静静地到来了。兰德仍旧站在窗帘架旁,他感觉非常好,温暖,似乎除了这安静的甜美的爱和亲切,在整个世界上他什么都不需要了。
  一个黑色的高个子从窗帘架的另一边靠近他,问道:
  “伊万·费拉蓬托维奇,是您吗?”兰德转过身,认出了莫洛恰耶夫,跳到了马路上。
  “我马上回来,妈妈!”他匆忙地说了一下,跳过小沟,问道:
  “是我……有什么事?”
  莫洛恰耶夫喘着粗气,看起来有些阴郁且难为情。
  “我想跟您说几句话!”他鼓足勇气说,“我们稍微走一走吧!”
  “请!”兰德表示乐意地答应了。
  他们沿着黑暗且空荡的街道向外面走去。莫洛恰耶夫仍旧是那么艰难地呼吸着,紧张地看着自己的前方。
  “我想跟您说……您跟母亲和好了?”他自己也觉得突然,竟然是这样的问题。
  兰德笑了笑。
  “我跟她并没有吵架。”
  “哎呀,是哦……我忘了,”莫洛恰耶夫凶恶地撇撇嘴唇,“您不会同任何人吵架的,不会妨碍任何人,不管什么时候……而我想说的正是,您现在妨碍我了!”他勉强地,但是却是带着越来越强烈的仇恨说出了这句话。
  “真的吗?”兰德悲伤地问。他的嗓音轻微但严肃,其中有某种模糊的羞愧惹怒了莫洛恰耶夫。
  “请不要装傻瓜了!”他粗鲁地叫了一声,停住了,“您很清楚我在说的是什么!”
  兰德也停了下来。
  “您不要冲我吼……”他痛苦地皱起眉头,“我,真的,不想……”
  但是那种模糊的,疯狂的愤怒、尴尬,还有羞愧的浪潮涌向莫洛恰耶夫,将他像木屑一样吹得眩晕。
  “我要告诉您,”他凶狠地,咬牙切齿地,声音越来越大地说,在兰德面前挥动着一个鞭子,“怎么……如果您要挡我的路,那我就将您……像废物一样扔掉!……”莫洛恰耶夫气喘吁吁,快速地转身,然后就走开了。
  “我什么都没明白……”兰德悄悄地悲伤地说。
  第十六章
  在城市的花园里有游园会。在暗绿的树木中,路灯的七彩斑点就像是童话里发光的鲜花一样在一动不动地亮着。演奏着军队的音乐。音乐的青铜声音让绿色的黑暗中充满了跳着狂野舞蹈的响亮的幻影。旋律来到树木下方,来到花园的边缘,一个个单独地,响亮地,匆忙地在黑色的空荡的林荫道上迅速地飞过,追逐着彼此,时而是号叫着的清脆的忧伤,时而是疯狂的欢快。人很少,在长长的林荫道上都没有什么人,让人觉得,这些静止的发光的花儿只为那些孤独的看不见的飞驰而过的旋律照亮了道路。
  在主要的林荫道上,在乐队和小卖部旁的小广场上更加明亮,简单而平静。在这儿,音乐如此之响亮,如此之近,在它震耳欲聋的轰鸣中其他的任何声音都听不到了,除了喧嚣。灯火汇成一道明亮的黄光。人群拥挤地走着,有说有笑,还有其他的喧闹。散发着粉扑、舞台化妆用的浮渣和香水的味道。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和兰德一起来了。这两周来她几乎都没有让他离开自己。有他在场的时候,她是如此简单,明亮而安静,让她觉得,她爱着他的温柔而平静。兰德说话的时候从来不停,声音很低并且说得很好,从没有看出他有什么欲望和冲动。她也从没有跟他聊起过爱情,但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在美丽强大的身体内部,有某种折磨人的甜蜜的等待悄悄地、害羞地燃烧着,虽然没有火焰。这是对某种灿烂美好的等待。在她的眼神里,当她看兰德的时候,能够看得出这种如水晶般纯洁的,顺从的快乐的感受。
  她很久都没有见到莫洛恰耶夫了。起初他试图跟她说话,粗鲁且执意提起那个可怕的撩人的夜晚;后来,当她害怕地躲闪他时,他威胁自己要离开,然后就真的离开去了什么地方。那时候她自由地舒了一口气,但是当她听说,他又回来了,一种类似不安的高兴和好奇在她内心里被唤醒。她不安地看了看周围,似乎是在确认,是不是没有人看到她的这种感受。这种感受让她感到痛苦也感到奇怪。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这么不堪吗?”在她的脑子里闪过这么痛苦且幼稚的想法。“要知道我爱着兰德……迷人的、阳光的、纯洁的。而不是那个……野兽!”
  她回忆起莫洛恰耶夫,但是他让她觉得是一个英俊但粗鲁,惹人讨厌的放肆的野兽。这非常有意思,尽管她觉得,这有些不堪。她是带着厌恶和害怕想起关于他的事情,在这些感受中还有折磨人的好奇,让人的鼻孔张开,使人的胸部隆起并且紧张,让充满欲望的双眼瞪得很大。
  在那天夜里,当他离开的时候,他在语无伦次的奇怪对话之后,威胁说要离开,这个对话更像是炽热的梦话,单词都是断续的,带有暗示并且充满着愤怒,多是谎言,而眼睛说着真实。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在她的身体里进行着某种斗争:某种纯洁的明亮的在鲜血沸腾失去理性的执着且汹涌的波浪中无力地喘不过气来。夜里,当她脱衣服的时候,她内心里出现了一种无法克服的有些羞愧的脱光的强烈愿望,并且她带着那种不安的好奇,很久都看着自己匀称的,并无羞愧的裸露的身体,从大镜子冰冷漆黑的深处凸显出来耀眼的曲线。
  快清晨的时候,她感觉到冷了,羞愧难耐,在孤独的害怕还有无力的混乱中她寻找着兰德,呼唤他的名字,她看着这双纯洁平静的眼睛,在他快乐但不连贯的话语中平静了下来。
  她知道,莫洛恰耶夫来了,并且他将到花园里来。后者是她根据那种惊恐的冰冷感觉到的,这种冰冷袭上她的胸口,让她丰满的双腿在硬硬的裙子下方不由得颤抖起来。
  “他来——来了……需要离开!需要离开!”她下意识地想着,但是她并没有离开,欺骗着自己,在等着什么。
  “这是因为,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害怕他的……鲁莽!”她替自己开脱,但是自己感觉到自己在撒谎。
  音乐停了。寂静从沉默的静止的树木的下方传来,只听到散步人的脚步声在林荫道的沙子里兴奋地、断断续续地发出沙沙声。
  “您知道吗,”兰德说,“索尼娅走着去朝圣了?”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用了一秒钟从自己的思绪中清醒了过来,惊讶地看了看他。
  “不可能吧?去哪里?”
  “在一百俄里外的地方……她为自己找到了同路人——一位普通的老太太,然后就去了。她曾问过我的意见。”
  “您就建议了?”
  “不。她是那样问的,我看出来了其实她是不需要的。所以我什么都没有说。”兰德严肃地回答。
  “她爱上您了!”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带着一种不太好的,但是她自己并没有察觉的感受说。
  “不!”兰德坚定且平静地反对说,“她,或许,是觉得她爱上了我……我注意到这一点了。但这不是真的,她并不是爱上了我,而是……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表述……”兰德无力地笑着,挥动了一下手臂,“她是爱上了某种伟大……她是非常特别的小姑娘,这个索尼娅!在她身上有一个宽宏之心,但是爱却少了些。有这样一些人,他们是不幸福的:他们总是想用自己的心去装下某种巨大的事物,整个世界,功勋,痛苦,所以他们没有足够的爱去拥抱他们周围的渺小的……”
  从他们坐着的地方,在静止的发着暗红色光的路灯的下方,看到在林荫道的尽头有一个深不可测的黑色大门的入口。从大门的灰暗中探出来,似乎是黑色的触角,黑色的长长的影子,突然间就消失了,然后在光亮处出现了人们黑色的身影。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听着兰德,一动不动紧张地朝那个方向看着。她看到了莫洛恰耶夫,当他一走进花园她就看到了,而他没有看到他们,走向了另外一个林荫道,她并没有动。
  “莫洛恰耶夫,他们在那儿!”近处侧面猛地传来了希什马廖夫的声音,他们就走了过来。
  莫洛恰耶夫不说话地握了握姑娘消瘦而温柔的手。
  希什马廖夫立刻就机灵地跟兰德大声聊了起来,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并没有听他们说话……她频繁地呼吸着,高高地挺起胸部,坚定地看着自己的前面。伞柄敲着地面,很像是紧张的猫儿尾巴的颤抖。
  “我这是怎么了?”她问自己,带着调皮的沮丧咬着自己的下嘴唇。
  “我觉得,”她突然之间听到了兰德的声音,“人们在追逐幸福的时候会聚集在某一扇门前,就像是火灾时的人群。每个人都觉得,救赎在于,用力,尽可能快地,早于所有人冲到出口,而在可怕的挤压中所有人都死去了。”
  “为了生存的斗争!”希什马廖夫说。
  “任何斗争都不应存在!”兰德坚决表示反对,“不能放倒了累累尸骨而自己走出去……需要清醒过来,停下来,谁也不妨碍谁,谦让着……”
  “有两位有礼貌的法国人相互让路,结果两个人都从泥泞里走了!”莫洛恰耶夫带着冰冷的恶意,听得出他嘲笑的不是兰德的话,而是兰德本人,他指责着,笑了起来。
  音乐又悄悄地、平稳地响了起来,就像是在风暴般的声音之后疲倦了。
  “所有这些都只是心软!”莫洛恰耶夫提高了嗓门,生硬且粗鲁地继续,“生活就是生活……如果有谁比我弱的话,那不是我的错……”
  他沉默了片刻补充说:
  “我跑到泥淖里,用头顶着倒立而走过……”
  兰德忧伤地摇摇头。
  “只需要拨开泥泞……不是生活,而是死气沉沉的沼泽地!”莫洛恰耶夫继续说着。
  “那如果有别人站到你头上怎么办?”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并没有看着他,冰冷地问。莫洛恰耶夫很快就转向她。
  “那让我们试试看……!”他阴沉地说,沉默了一会又说,“那也是生活……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我需要跟你说几句。”
  他似是而非地笑了一下,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虚假。
  “我给您讲一个关于……他的谣言!”他冲着兰德点着头。
  兰德惊讶地抬起眼睛。
  “就在这儿说吧!”姑娘耸了耸肩。莫洛恰耶夫又虚假地笑了起来。
  “我可不能当着他……您是害怕我吗,难道?”他低声地补充说,充满挑战同时又亲切地看着她的双眼。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高傲且恐慌地笑了一下。
  “那我们走吧!”她站起身来。“兰德,您到那里去吧!”她说。
  “好的!”兰德平静地回答,并且又转向希什马廖夫。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痛心且冰冷地感觉自己很孤单。她有些害怕。当他们来到远处的林荫道,无尽地陷入空洞和灰暗之中,她听到兰德在说话:
  “当人开始尊重自己的权利的时候,他这时候并不是幸福的,而是当他学会爱自己的时候。但是离此还很远!”
  他们走到花园的深处。音乐的声音勉强能听到一些,空荡荡地飘荡至此。路灯灰暗地亮着,死气沉沉,发出普通路灯的光芒。树木稀少了,在树木之间露出了星空和冰冷。
  “您究竟想跟我说什么?”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问。
  莫洛恰耶夫急促地呼吸着。
  他原本打算对她做的一切,并且他计划的灰暗但美丽的,快速的事情,突然之间,在她意志坚强的冰冷目光之下,在她挺拔的穿着板硬裙子的身型前,显得不可能,并且出奇地沉重,出奇地龌龊。
  “我……”他说了声,再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了;他的颌骨不由得闭在了一起,就像是钢铁做的,似乎在这里,现在所需要的正是沉重的沉默。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感觉到有一种巨大的可怕的危险向她靠近。奇怪的是,正是有这种感觉,她内心的恐惧反倒消失了;她变得轻松了,是那种摄人心魄的愉快和有意思,就像是在深渊的上方,还想再靠近些去看一看,去感受一下,那种无意识的想法的明亮闪光在她头脑里点燃,让她的两颊满是炽热的红晕。
  “啊,多么有意思的生活!”
  莫洛恰耶夫,似乎是服从某种外在的力量,低低地弯下腰却嘶哑地笑了起来,将双手朝前伸开。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机械地向后退了一步,很快,她大大的黑礼帽猛地一下子盖到了她的眼睛上。她觉得所有的一切都破灭了,心灰意冷了。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您在哪里?”兰德开心地喊着。
  莫洛恰耶夫为之一颤,放下了双手,不知所措地转过身去看。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从深渊旁躲了回来,伸手去整理帽子。
  第十七章
  大约晚上九点钟的时候,仍旧有透明的轻柔的光,来自明亮的晚霞,也来自早早就升起的,泛白的月光,还有小河宽阔的平面上。
  兰德比其他人都晚一些来到悬崖边,比平时都要忧伤而沉默。
  希什马廖夫用一种强烈的愤怒的声音冲他喊。
  “到我这儿来!我收到谢苗诺夫的信了……这真是愚蠢!你到底在胡闹什么!谢苗诺夫写信说,你给他寄去了10卢布。”
  兰德抬起他大大的忧伤的眼睛看着他。
  “别说了,廖尼亚!”他就这样说了一句,然后就转身朝向河流。在他消瘦的脸上留下了小河冰冷的泛白的反光。
  “什么别说了!”希什马廖夫发火了。
  兰德痛苦地笑了一下,并没有转过身去。希什马廖夫看了看他,蠕动了下嘴唇,转过身去感觉到尴尬和冰冷的沮丧。
  “见鬼去吧!”他暗自心想。
  “您怎么了?为什么如此悲伤?”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轻柔且充满爱意地问,将自己的手指在兰德灰色短上衣的袖子上稍微触摸了一下。
  兰德很快就转过身来,在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柔和、亲切的微笑。
  “母亲在折磨我!”他痛苦地说。
  这种痛苦透过明亮的安静的微笑奇怪地闪耀着。
  莫洛恰耶夫带着冰冷的嫉妒将视线从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放在兰德袖子上的手臂上滑过,转过身去,开始抽烟卷。
  “以怎么样的方式呢?”姑娘静静地反问道。
  “她要求我去过我没办法胜任的生活……她纠缠着让我拿着钱出国,但是我并不想。在那里我无事可做。到处的人们都一样……”
  “那是另外一种生活!”希什马廖夫反驳说。
  “不,生活仍旧是那样的生活,”兰德回答,“因为所有人都一样。我不认为,铁路的数量,大学的数量以及其他的能决定生活。生活在人的内心里,所需要做的是善于使用它。而再说了……如果真的存在着另外一种生活在那里,我为什么要去那里呢?我无法以另外一种方式生活的……”
  “哪怕去看一看!”希什马廖夫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激动和狂热的幻想说。
  “但是,从我这个角度来说这很傻……”兰德温声细语地反对,觉得自己有错地笑了一下,又说,“不,我真想就这么简单地……离开去什么地方……”
  “去哪里呢?……意义何在呢?离开人们,还是就这样,离开去什么地方?”希什马廖夫不相信地问。
  兰德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他抬起双眼看着天空,静静地稍微挑起眉毛。
  “随便去什么地方,离开人们……不是彻底,只是一段时间……有时候我经常会有这样的想法,每个人都应该有段时间离开所有人随便去什么地方,去沙漠还是什么的……我总是这样想,生活如此巨大,我们如此简单如此轻松就能进入生活中。应该也正因为此,人们很少生活得好。需要让人们在一定的发展时期独处,然后用一段时间集中思考关于自己的问题。”
  “您自己首先应该去独处!”莫洛恰耶夫粗鲁地打断他,并且整个人都凶恶得脸变歪了,“是的,您最好如此去做!”
  兰德久久而严肃地看着他,然后叹了一口气,摊开瘦小的双肩静静地说:
  “我知道,我妨碍您了。对此我表示非常遗憾。”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快速地用自己长长睫毛下闪烁的眼睛看着他,她的手摆弄着已经蓬乱的花束,里面的花有些枯萎、泛白,她停住了,然后有些紧张有些不自然地动了动。
  “我也非常遗憾!”莫洛恰耶夫挑衅地回答,声音里带着日常的坚决和无情。
  恰巧这个时候在马路上走着一个瘦弱的黑色的人,他突然从小路上来到草地上,他在莫洛恰耶夫背后迈出了两步奇怪的鬼鬼祟祟的步伐,然后明确地挥起细长的木棍,将它敲打在画家的头上。
  像刀刃一样锋利的恐惧在所有人的脑子里闪过,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疯狂且声音尖细地叫了起来,弄乱了长裙子,后退跳到悬崖处,她勉强地停下,整个人都弓着腰在悬崖上方,用双手捂住了脸。希什马廖夫丢掉了帽子,无助地站了起来。兰德跳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抓住了索尼娅的手;而她伸直了身子,睁大了散发着强烈好奇心还有某种贪婪感受的双眼。莫洛恰耶夫并没有被打晕。他英俊的面容因为疼痛、惊讶和锁定他的疯狂而扭曲。他猛烈而灵活地用左手抓住棍子,猛地将它往地上拉,特卡乔夫差点儿摔到前面去了,夺过来,然后龇牙咧嘴地横着打特卡乔夫的脸、头,还有手臂。
  特卡乔夫因为疼痛和无力的仇恨惊慌失措起来,他踉踉跄跄,丢掉了帽子,用手护着。似乎鲜血四溅。
  第四下剧烈而恐怖的打击落在了兰德的胳膊上。他朝莫洛恰耶夫伸出胳膊,就像是某种奇怪的疾病发作了,脸色苍白,他坚定而威严地说:
  “不要……您怎么敢!”
  并且毫无勉强和反抗地护住了特卡乔夫。莫洛恰耶夫用一秒钟的时间疯狂地直视他的眼睛。
  “你究竟是干什么!”他嘶哑地说,颤抖着放下之前握紧的木棍,突然他瞬间抡起了拳头,极其恶劣,极其有力并且很可怕地打在他的腮帮上。
  兰德歪斜了起来,脸色煞白。在他的眼睛里充满了一颗颗晶莹的泪水。他的眼睛睁得如此之大,整个脸都消失在湿润的痛苦的光亮之后。
  “就让它……这样……”他稍微动了动颤抖的嘴角,上面满是鲜血,一点儿也不动摇地直视着莫洛恰耶夫的双眼,没有动也没有转身。莫洛恰耶夫带着盲目的无意义的残忍,放下木棍,又抡起拳头,用左手打他,往前走了一步,又打了第三次,最后一巴掌扇得更可怕,响亮且平常。兰德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椅子上,重重地可怕地,无力地侧着从椅子上翻了过去,双腿跷得高高的。
  莫洛恰耶夫猛地转身,用一股可怕的力量推开特卡乔夫,迈着快速且坚定的步伐走开了,没有看任何人。
  后来发生的一切像严重的谵妄:所有人都慌忙地叫喊了起来,一群人冲到兰德那里去,特卡乔夫黝黑阴暗的脸上带着恐惧和祈求,用颤抖的双手扶起他来。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吻着他惨白而颤抖的手指。希什马廖夫试图戴上帽子,毫无联系地叫着什么。索尼娅用自己纤细的双手抓住他。他们在悬崖边跑来跑去,就像是一群奇怪的惊弓之鸟。
  “上帝呀!这到底怎么了?”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带着无尽的恐惧质问所有人,她匍匐在他的双脚附近,她有一种无意识的,但是却明显的罪恶感,带着无尽的兴奋,怜悯,爱意和愤慨。她美丽的脸庞变得难看,头发散开了,礼帽歪到了背上,灰色的裙子无助地在泥里颤抖。
  “伊万·费拉蓬托维奇……对不起……对不起!”特卡乔夫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兰德一下子就将自己红肿得可怕的脸转向他,努力地挤出笑容,无意识地用自己颤抖的虚弱的手去抚摸、去抓住所有人的手。他的眼睛突出来,鼻子和嘴巴里都流着血,鬓角还沾着泥土和被压倒的绿草。
  “这没有什么……”他艰难地抖动着肿胀的嘴唇说,“他不想让我……后面他自己会感到痛苦的……我去找他……等我一下……”
  索尼娅猛地拍了一下纤细的手掌,往后退了一步,整个人都散发着幸福的欣喜,用响亮的声音叫了起来:
  “万尼亚,您是圣徒!”兰德虚弱地摆摆手。
  “哎,索尼娅,您在说什么胡话呢!”
  特卡乔夫绝望地抓住自己的头发。
  兰德匆匆地冲他一笑,站了起来,伸出胳膊走了。所有人看到,莫洛恰耶夫并没有走远。他站在离他们十步远的地方,将双手插在口袋里,撇着嘴,固执地冷冷一笑,看着兰德。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整个身子为之一颤,她颤颤巍巍地拦住兰德的去路。
  “您胆敢,胆敢!”她带着一种痛苦的,折磨人的紧张,用刺耳的声音冲兰德叫着。
  但是兰德严肃地推开她。
  “您都不知道您现在在说什么!”他只是说了一句。
  而索尼娅仍旧带着那种欣喜和享受的表情在脸上,扯了下她的袖子。
  兰德走到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的莫洛恰耶夫的面前,向他伸出双手。
  在他不堪的脸上显露出怜悯。莫洛恰耶夫的脸慢慢地全红了。在他的眼睛里灰暗地闪烁了一下令人窒息的仇恨,他带着冷笑和凶狠从牙缝里挤出来:
  “感人的喜剧!”
  然后他快速坚定地转过身去,一点也没有停,就离开了。
  兰德久久地看着他的背影,一下子整个人就倒下了,坐到了凳子上,用双手盖住了脸,这个动作充满了痛苦和忧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希什马廖夫带着愤慨厉声叫道,“你是不是傻瓜啊!”
  在他们周围聚集了一群形形色色的人,有人开心且好奇地嘿嘿笑。希什马廖夫清醒了过来,快速地环视了一下,然后猛地转过身去,匆忙地离开了。
  “见鬼去吧,糊涂虫……圣洁的!”他带着一种折磨他自己的痛恨嘟囔着。
  特卡乔夫垂下双手,似乎有谁突然用冷水泼他,他从不理解的梦魇中清醒过来,奇怪地看了看兰德,他小小的凶恶的牙齿歪着。
  “所有这一切都是徒——徒劳……”他带着一种轻微的挖苦突然说,似乎是在回答,在警告兰德。
  所有人都沉默地站在兰德周围。奇怪的冲动波及了所有人,现在无力地消失了,变得冰冷,尴尬且荒谬,让人想离开,结束这让人觉得不像样的一幕。
  第十八章
  临近深夜的时候,兰德开始发烧了。他被殴打的头部酸疼得死去活来,眩晕。希什马廖夫觉得可能会出现神经狂热,所以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和索尼娅决定整夜都守在他身边。兰德亲切地看着她们,不说话,因为他的内心充满了巨大的,只有他一个人才能明白的感受。她们久久地坐在桌子的两边,面前放着书,但是她们都没有翻阅,眼睛忧伤地看着灯火。已经深夜了,索尼娅离开了,而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一个人留了下来。
  索尼娅在黑暗的走廊里停了下来。并没有谁赶她,但是她想要痛苦和感动,所以她将双手放到胸前,静静地蠕动嘴唇:
  “就让她,让……我离开!”有某种庄严的,甜美而又痛苦的感受让她内心一怔。
  房间里灰暗且寂静……灯灰暗地照亮一个圆圈,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个圈是有魔力的。她坐着,将双手放到双膝上,低下头。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在这静止中翻滚着沉重的杂乱的思想风暴。她想到,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完蛋了:整个城市明天都会知道:她一整晚都待在这里的,那时候将会发生恐怖的,冰冷的污浊的事情。她好久都觉得这会很可怕,并且自己也觉得惭愧,但是后来,一种灼烧内心的想法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占据上风:从今开始,终于,她将永远与兰德联系在一起,同迷人的兰德,她所认识的人当中最好的一位。她将像他一样对其他人来说很陌生,她将全身心属于他,新的生活,完美的,包含痛苦和快乐的生活将像灿烂的云朵一样降落在他们身上。这个想法是如此之温暖,如此简单,如此有力地将她从沉重的混乱中解脱出来,她的心中充满了爱意和幸福。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转身朝向兰德,在她炯炯有神的美丽眼睛里久久地闪烁着泪花,看着兰德。
  兰德躺着,就像人们要求他的那样,在床上,苍白,消瘦,长长的白皙手臂在被子外面伸着。灯光并没有照到他,在床周围是透明的灰暗,被打伤的模糊不堪的面颊在阴影里,在这里兰德的脸显得明亮而英俊。
  突然,顺从于某种不可克服的力量,将她的身心都带入一种炽热的苦闷中,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慢慢地在床前跪下,俯在他身上,慢慢地将自己美丽的黑色的头放到他的胸前,闭上了闪烁着幽暗火花的双眼。
  “就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么想,她觉得,她整个前半生都是空虚的,无意义的,就像一片枯叶,从她身上滑落。她周围所有的一切都飘浮在灿烂的云朵中,泪水纷纷从她温柔的圆润的面颊滑下。
  兰德的心脏在近处怦怦地跳着,很柔弱,声音很小。她听到他身体散发出奇怪的不熟悉的气味,感觉到瘦骨嶙峋的坚硬的胸膛。
  兰德睁开眼睛,似乎并没有感到惊讶。他静静地小心翼翼地抬起她小小的,凸出的柔软的下巴,将她的头抬起来靠近自己。她已经不哭泣了,泪水一下子就从明亮的眼睛里干了,她幸福且羞涩地看着他,期待着他会对她做什么。她稍微伸直了身子,她柔软且滚烫的嘴唇碰到了兰德的嘴唇。兰德亲切且温柔地亲吻着她就像亲吻孩子一样。
  姑娘觉得,在她的身体内燃烧着某种火热的,强烈的,无尽的。这是一种新的感受,但是似乎又是熟悉的愉快感受充满了她渴望已久的,因为力量而灼烧的身体。她闭上眼睛,起初胆怯地,似乎是认出了什么,然后就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持久地,整个人都处于享受和渴望中,开始亲吻他。她富有弹性的温柔的身子哆嗦了一下,然后顺从且迫切地靠近他。
  突然,她猛地睁开眼睛,用模糊的,带着疑问的双眼,直直地盯着兰德的双眼。他面容冰冷,感到惊讶,窘迫,现在让人觉得有些丑陋。
  “不……不要……这样!”兰德惊慌失措无力地笑着说。
  意识到这是不可挽回的可怕的错误像一道强光刺入姑娘的脑子里。她有一秒钟的样子看着兰德,聚精会神,饱含羞愧和绝望,然后她的脸变得通红。面颊、额头和脖子都泛起了红晕,让人觉得,她的身上充满无尽的羞愧和委屈的红色火焰。她低沉地啊了一声,往后退去,突然站了起来,用双手捂住脸。
  兰德不知所措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难道这……是必须的吗?……我喜欢您……但不是这样!为什么这样呢?”他可惜且痛苦地嘟囔着,将颤抖的手伸向她。
  姑娘躲开了他的手,退到桌旁,她重重地坐到凳子上,并没有放下双手。而后她开始颤抖,就像被射中的鸟儿,时而想站起来离去,时而又坐下,毫无意义地笑着;她的眼睛里时而充满了绝望和羞愧,时而带着一种内心的不解,时而觉得自己有错,时而又带着仇恨将眼光滑过兰德。
  “没什么……这是……错误……我是开……不知道……”她努力说话,感觉离他越来越远,进入了充满孤独的羞愧和冰冷的仇恨的空洞之中。
  索尼娅听到噪声静静地走了进来,她在门槛处停了下来,瞪大了严肃的眼睛看着。
  “玛利亚,你怎么了?”她严肃地,似乎警告地问。
  “没什么,没什么,索涅——奇卡!”她突然停了下来,“我要走了……我该走了……”匆匆地整理下裙子,肩膀还碰到了门上,她走出了屋子,像幻影一样在空荡的冰冷的街道上跑着,穿过风和漆黑。索尼娅等她走了以后,小心翼翼地锁上门,走到兰德跟前。
  “索尼娅,亲爱的……我错了!我现在该怎么办呢?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兰德抓住她的双手说。
  索尼娅咬紧牙关,这样一来在她透明的脸上生硬地显示出消瘦的颧骨,并且在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不怀好意的高兴。
  “您什么都没有错!”她坚定地说,并且带着恶狠狠的庄严补充说,“他们所有人都是畜生,禽兽……她也是这样的畜生!”
  兰德绝望地拍了一下手。
  “我恨他们所有人!”索尼娅仇恨地眯起眼睛说,“他们所有人都很下流,肮脏……像狗一样!……”
  兰德睁大了双眼和嘴巴,他带着并没有掩盖的恐惧看着她,他觉得,这不是索尼娅,而是某个小小的凶恶的魔鬼。
  第十九章
  街心花园的吵闹让兴奋的流言蜚语四处飞蹿,像沼泽的气味一样污秽而纠缠不休。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的名字在全城都被谈论,因为与兰德的名字联系在了一起。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会碰到人们极其好奇且隐藏着快乐的蔑视的眼神。精疲力竭不知所措的姑娘从一边奔来突去到另一边,无力地努力战胜污浊的冰冷的看不见却包围着她的一切。有时候沉默的绝望让她觉得,整个生活全完了,在这个时候,在降临的寂静中,像火红的小花朵一样慢慢地长大,因为羞愧、绝望还有委屈,在她的内心里升腾起对兰德的强烈仇恨。
  但是当他第一次来找她的时候,在她的内心里终究有模糊的希望,希望所有一切会改变,像一场噩梦似的会过去,到时候仍旧会像现在这么美好,灿烂和快乐,和以往一样。
  兰德静静地走进来;他的头用宽宽的白色绷带包扎着,脸和眼睛也都被包了起来,让人觉得出奇的大,就像是一朵巨大的白色蒲公英,在细细的摇摆不稳的茎上摆动着。
  “您好!”他静静地说。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她并没有打招呼,用颤抖的手指在桌角敲打着。在她的心里有某种美好的,无助的和可怜的事物出现。
  “我来是想告诉您……”兰德开始了,靠近过来抓住她的手。她的手颤抖起来,并且姑娘将自己湿润的大眼睛抬起来看着他。
  “我来是……”兰德重复说,“要是您知道,我是多么地爱您,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他带着意料不到的紧张叫了起来,“在我看来您是如此阳光,如此完美,如此神圣,就像天使一般!……”
  姑娘的眼睛感动地闪烁着,温柔的凸起的双唇微微颤抖,努力做出不太勇敢的微笑。她的心儿在胸前低沉而快乐地怦怦跳。
  兰德说起话来很吃力,他沉重地呼吸着,握紧了她的手。
  “只是我无法做您的丈夫……”突然他用降下来的声音结束了自己的话。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如此颤抖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打在她的脸上。刚刚出现的快乐和希望突然间又坠入了某个深渊,而从这个深渊里以闪电般的速度生长出令人极其厌恶的,势不两立的屈辱感。
  “这是什么……嘲笑?”她用响亮的同时又不祥的低沉声音说,整个人都直起了身子,就像蛇一样,临深履尾。
  寒冷和痛苦包围了兰德;他带着忧伤的责备看着她的双眼。
  “您知道,不是这样的……我从来没有嘲笑过任何人,而您更不会了……您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我把我感受到的说了出来:我爱着您,只是不是这样……要知道我从没有这样……爱女性……我不知道,或许,我丑陋……但是难道就没有另外一种爱了吗?……难道必须需要这吗?……我无法做到……请理解我!……”
  兰德有些语无伦次,说了许多没有关联的荒唐话,徒劳想缓和他们之间那种折磨人的可怜而又痛苦的强烈感受;但是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已经无法理解他了:在他和她之间似乎关上了一扇沉重的门,透过它,言语都会被曲解,失去自己原本的意义而获得某种特别的,使人感到屈辱的,邪恶的含义。有一瞬间她的心停止了跳动,头开始旋转起来。她听不到说话声了,她的耳朵里全是某种轰鸣,在纤细的茎上的白色球像一团可怕的难看的东西刺入她的眼睛。
  “我并没有请求您……请离开!……”透过因为内心的痛而咬紧的牙齿说。
  兰德机械地抓着她的手,但是这让她觉得有些反感。没有联系的话语在他颤抖的牙齿间跳跃着,他将自己的整个心,饱尝痛苦和爱意的心都放到了这些话语中;但是姑娘带着不自然的迟钝的凶狠和厌恶的表情,咬着下嘴唇,不吱声地把手抽了回去。
  “放开……我!”她的声音已经不像是她的了。
  兰德机械地将她的手靠近自己,用饱尝痛苦的眼睛努力看到她的内心里。但是,她就像是聋子一样,并没有回应他,也没有看他。那种兰德激发的她内心的灿烂感受,还有那种被唤醒的苛求的贪婪的爱欲,现在都变成了盲目的仇恨,兰德越是想战胜这种仇恨,它就越尖锐突出。他巨大的压力无力地打在并且从这个仇恨上滑落下去,一点儿也没有进入心里,就像是赤裸的血淋淋的心,以飞跑的冲力被扔到了坚硬冰冷的冰块上。
  “亲爱的,请理解我……要知道,有另外一种爱……存在着是不是?”兰德握着她的手说。
  “请放开我!”她带着一种强烈的迟钝的苦痛说,“我很疼。”
  兰德清醒了过来,放开了她的手。
  “请原谅我,我并没有想……”他用低下来的嗓音嘟囔说。
  姑娘用一种狭隘的凶恶的蔑视瞥了他一眼。她带着一种不自然的平静整理头发,把发卡弄掉了地上,突然她从他身边冲出了屋子,可望而不可即的冰冷且不友好。
  兰德周围变得空荡,黑暗,甚至是冰冷。窗户里灌进来蓝色的死气沉沉的昏暗,充满了整个房间。在突然降临的寂静中,让人觉得,似乎还灼烧着紧张炽热的低语的片断。
  “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兰德静静地呼喊着,孤独的声音唤醒了黑暗角落里某种可笑的轰隆声。
  门静静地嘎吱响,走进来一个小女孩,手里拿着一张折起来的纸。她长着一双圆圆的傻里傻气的眼睛,带着惊恐就像小野兽一样看着兰德。
  兰德机械地拿起便条:“看在上帝的分上,请放过我吧!或许,我愚蠢,令人厌恶,但是您在折磨我。我不能,我恨您,您让我觉得厌恶……就像一个恶棍!”字写得歪歪斜斜,并且笔迹是那种不自然地用力。
  “需要放过她。”兰德的脑海里模糊而沮丧地闪现了这句话。
  “好,请告诉小姐,我再也不会来了……”他坚定且亲切地说,拿起帽子离开了。在他的内心里有一种无边的无力感,就像是站在墙面前的人。
  “需要离开,远行……随便去什么地方,为了不给她造成多余的痛苦。”兰德想着。
  已经很黑了,特卡乔夫喊了他一声。黑色的,消瘦的他从灰暗的某个地方走了过来。
  “伊万·费拉蓬托维奇?”他低沉地说,“为了上帝……需要聊一聊……我已经观察您两天多了。”
  兰德高兴地停了下来。
  “您好,亲爱的!您为什么来找我?……我很高兴见到您……”
  特卡乔夫不好意思地傻笑了一下,用自己僵硬的手指握着他的手。
  “我,或许,可以来的……只是您那里有人……而我需要单独说……”他嘟囔着。
  “啊,我太高兴了,特卡乔夫,您终于来了!”兰德整个人都激动起来说,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或许,去我那里?我们喝点儿茶。我跟您讲所有关于我的一切……现在我没有谁可以说话了……而有许多话我想说出来……就现在……我们一起走吧,亲爱的!”
  “好吧,走吧!”特卡乔夫静静地表示同意。
  离那里不远,所以他们路上并没有说话。兰德点起灯,端过来茶,坐到了特卡乔夫的对面,带着爱意看着他的双眼。
  “您是不知道,特卡乔夫,您的到来带给我多大的快乐!”他灿烂地笑着。
  “我好久前就想来了……从那时候……在森林里……”特卡乔夫不好意思地把眼睛看往一旁,回答说。
  “是的,是的!”兰德高兴地回应说。
  “当这个人打您的时候,我这里所有一切都豁然开朗了!……那时候我一下子明白了……真理不在我这一边,而在您那里。没有另外一个人会像您这样,伊万·费拉蓬托维奇!”他突然停了下来,甚至稍微站起身来。
  兰德开心地笑了。
  “您说得真好,特卡乔夫!”特卡乔夫紧张地松了一口气,似乎准备着举起巨大的沉重物。
  “我认为,伊万·费拉蓬托维奇……我无法说出口……”
  “说吧,特卡乔夫!您所有的一切将说得很好!”兰德安慰地抚摩着他的手,“您说吧,也喝点茶……”
  “我说……要知道,我也是为此来的……您听着,伊万·费拉蓬托维奇……”
  “我在听……”
  “当时我在监狱里跟您说的一切,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因为绝望!我经历了多少痛苦,看到了多少邪恶,不公和下流,对人失去了信心……我曾想,所有的一切也将会如此了!……人都是混账,都完蛋吧!……不管往哪里看去,周围全是野兽!……是这种绝望,这样的凶残控制着我,我都无法转达给您……再说了,您也不会理解的,伊万·费拉蓬托维奇!……我仇恨人们,也仇恨自己,还有生活!”
  特卡乔夫瞪大了眼睛,吃力地喘着粗气。兰德忧伤地看着他的双眼,静静地抚摩他的手。
  “都已经……而您却让我睁开了眼睛,伊万·费拉蓬托维奇……”特卡乔夫颤抖的声音说着,“我只有在您身上看到了,什么是真正的人!人可以成为什么样子的!……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上帝原本想为了两个……所以我想,这样的人可以让生活翻天覆地……”
  “特卡乔夫!”
  兰德想打断他。
  “不,您等一等,”特卡乔夫严肃地让他停了下来,“您等一等,我知道,现在并不是任何人都能理解您的,但是会过去的,会渗透到所有的一切中!……而后,人们会回忆起,会明白的……只是您可能……我现在,伊万·费拉蓬托维奇,有这样的规划……”特卡乔夫稍微站起来,弯身离兰德很近很近,近得用自己炽热的呼吸灼伤着兰德面孔,而黑色的忧郁的双眼直接就穿透到脑子一般。
  “需要将新的信仰的消息散播出去!”他低沉地说着,闪烁的双眼让人感到威胁的存在。
  “这是什么?”兰德惊讶且害怕地叫了起来。
  “新的信仰!……就是……人们都痴痴地等待着呢!因为……周围全是痛苦!全是!……人们会从四面八方到您这里来,从整个俄罗斯到这里来!……只需要把消息散播出去……您将位于所有人之上,您将指引所有人……伊万·费拉蓬托维奇!”
  特卡乔夫整个人都在颤抖,脸红起来。
  “什么信仰,您在说什么?特卡乔夫!”兰德严肃地反对说,“我能给他们什么呢?”
  “您?您什么都可以,伊万·费拉蓬托维奇!……而这种信仰,只是为了开始……为了轻轻动摇!”
  兰德站了起来,脸色苍白且严厉。
  “不是这样的,特卡乔夫!”他说,“难道您不理解您想要的是什么吗?这是可怕的邪恶、欺骗和罪恶!从欺骗中不会有真理的,我不会做这些的……不要想这些了!”
  特卡乔夫的脸一下子黑了下来,显出无尽的痛苦。
  “伊万·费拉蓬托维奇!……您是唯一的……世上没有第二个了!……难道所有人就这样死去吗?”
  “谁都不会死去,特卡乔夫!”兰德仍旧是如此严厉如此庄重地反对,“您在说什么?……死亡在于您想要……您是不会成功的,因为这些是不需要的!……不需要强迫,欺骗……会有斗争,是因为需要斗争,就像熔炉一样……但是在这场斗争中的每一步都应该是直接的……首先正是因为这不动摇的真理才会走向胜利。难道您不明白这一点吗,特卡乔夫?谎言是邪恶……需要努力不作恶……”
  “仅仅这样吗?”特卡乔夫反问道。
  “是的,仅仅如此!”兰德坚定地回答,“这是傲慢在跟我们说话,特卡乔夫!……谁给了我和您权力去用力量和欺骗根据自己所想去改造人们的?或许我和您是最傻的,最过时的人呢?……怎么去了解,为什么为了什么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存在!……就走您自己的路吧,谁愿意跟随您就让他跟着吧。您走在前面,但是不要催赶后面的!如果您的生活是正确的,那么它的痕迹是不会消失,而会流芳百世!……”
  特卡乔夫垂下了头,沉默不语了。兰德也沉默了,带着爱意和同情看着他低垂的脸庞。
  “这么说,不?……”特卡乔夫吃力地,完全低沉地说,“这么说,我错了……”
  在他越来越低沉的声音里听出来巨大的痛苦,一下子并且是永久地坍塌的宏伟梦想,模糊的但是深刻的希望。
  “够了,特卡乔夫!”兰德充满关爱地说。
  已经是深夜了,当特卡乔夫走在大街上的时候,他没有目的,没有意义地走在冰冷的,有风的寂静中。
  “哦,我真是遇到鬼了!”他带着无尽的绝望大声叫了一声,颤抖着抓住自己的头发,愣住了,将头靠到挺硬的冰凉的栅栏上。“要知道,原可能会……圣愚,不幸的!”他恶狠狠地小声说。
  打更人在黑暗中的某处猛地敲打了一下梆子。
  第二十章
  兰德因为一夜无眠而虚弱,并且病情加重,第二天他起床了。整个夜里他都在想关于特卡乔夫和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的事,他的内心里饱含着明亮的忧伤。
  “他们两个人都是那么的强大,他们有着强烈的生活欲望!……可怜的,亲爱的特卡乔夫!这是何等的幸福如此喜爱生活,如此追逐生活……现在他们是不幸的,但是这一切都会过去的,而鲜活的力量会留下,他们将会幸福,不论是在幸福中还是在痛苦中。”
  早上他决定去找莫洛恰耶夫。
  画家在家里,他愁眉苦脸地坐在窗旁,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他看到了兰德,很快就站起来,脸通红。某种让人不解的巨大的什么在他的大脑里闪过。
  兰德径直走到了房间,不说话地笑着,向他伸出了手。他的脸灿烂而平静。
  一瞬间一种温暖的感受突然充满了莫洛恰耶夫的心里,他不可遏制地想简单地、真诚地用力地握住伸出来的手;但是在下一个瞬间,在他的心里所有的一切都错乱了。他在兰德的这个行为中感觉到某种委屈的东西,莫洛恰耶夫整个人都缩成一团,整个英俊的脸不自然地挤出了侮辱性的有礼貌的笑容。
  “非常高兴……”他冷笑了一声,从鼻子里挤出来这句话,矫揉造作,带着一种夸张的尊重握了握兰德的手。
  “请坐!您身体如何?!”他问道,他故意用目光扫视了一下脑袋位置的白色气泡。
  兰德用手碰了碰头巾,淡淡地说了一句:
  “不太好。您打得我太重了。”
  莫洛恰耶夫突然不知所措了。他的脸涨得更红了。他努力控制住自己,同时用那种侮辱人的有礼貌的语调反驳说:
  “我,真的,非常遗憾……”
  兰德用明亮平静的目光直视着他。
  “不,别这样?”他静静地反对说,“您一点儿也不遗憾,要知道您就是想狠狠地揍我一顿的……”
  一种沉重的混沌感受涌上莫洛恰耶夫心头。似乎有什么在挤压他,并且有一种模糊的意识,兰德并不可笑,可笑的是他自己,可笑且渺小,冰冷痛苦地浇筑到胸口。
  “我专程来是想跟您说,”兰德语气温和且平稳地说,“我感到非常遗憾,让您走到这一步。我知道您是嫉妒我跟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而我一点儿也没有想妨碍您。我的确喜欢这个姑娘,因为在她身上才有的伟大而鲜活的生活;但是只是我喜欢她并不是这样的……现在她为这一切仇恨我,为她看错了。您去找她吧,她会爱上您的,我觉得……而我,请您原谅,不要觉得我是坏人。我喜欢您——您是如此强大,如此英俊的人……现在我要走了,我知道您现在还不想跟我说话。再见了!”
  兰德起身又伸出手去。莫洛恰耶夫咬着嘴唇,和玛利亚·尼古拉耶夫娜一样的动作,伸出了手去。兰德离开了。而当他走后,一种厌恶的,凶狠的,受屈辱和嫉妒的感受再次控制了莫洛恰耶夫。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故意想放大和燃起自己的感受。似乎他做到了,他嘲笑兰德;不过与此同时他感到很无聊,似乎还惋惜些什么。他怎么都不能理解,究竟是什么;但是这种感受非常深刻并且折磨人,他开始觉得,这种感受可能永远都会留在他的心里,并且这一辈子都将如此让人觉得讨厌,难堪和苦闷。
  第二十一章
  兰德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孤独,让人感觉到这里有某种不可避免的东西。他燃烧着爱意,越来越经常会沮丧,忧伤就像是鲜活的绿色树枝所结上了透明的冰冷冰层,不可穿透。而在最近的日子里他总是一个人。只有索尼娅纠缠不休地跟着他,但是,兰德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害怕她,全世界就害怕她一人:他总觉得,她有病,眼里看到的不是他,而是某个另外的人,当她发现了自己的错误时,她会立刻用自己全身心憎恨他,并且她的仇恨无边无际,巨大无比。
  在一个孤独的忧伤夜晚,兰德给谢苗诺夫写了一封长长的炽热的信,在信里他提出了许多折磨人的问题,关于真理,关于人们,关于幸福。生病的大学生如此回复这样一封信:
  “请别打扰我了!我在死去,我顾不上你了!在我面前现在最重要的、最后的事情,也是人生中唯一的问题,如何死去?……当一个人总是要孤独地死去,难道还有必要聊及人们,爱情,孤独,无论他对待人们的态度如何!你,当然,无法理解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含义是恐怖。这种恐怖我需要一个人承受,任何人都不能,你理解吗?任何人都不能陪我,哪怕这个人在这个世上就想这样去做的人也不行。现在所有的一切对我来说是分成两半的,没有任何联系:其中一部分,微笑的——整个世间的生活,而另外一部分,不可测量的巨大——我的死亡!现在当我远离一切,自己一个人站在空洞之中,我看到了,事实上,以往也永远都是这样的,只是我一个人觉得,我并非一个人在生活。”
  “我一辈子都勤勤恳恳,希望能有更好的命运,努力在自己周围培育出信仰、思想、爱情和怜悯的胶合物,并且以为,这很坚固,不可动摇,但是将我刚刚把自我的全部重量都悬挂在死亡的空洞之上,所有的一切一下子就瓦解了,就像是干掉的泥巴一样,而我独自飞起来,像石头一样。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我将死去,而人们还将继续活着,不管怎么样。所以你还在胡言乱语什么呢?你感觉到自己孤独、不幸,因为人们并不能感受到你的热情,没有投入你兄弟般的怀抱中?……真是奇怪!难道你不知道吗?不管怎么样,你终究是要死去的,当你死去的时候,人们甚至都无法理解你的感受,并且会被迫将你从最有力的拥抱中放出去……你,此外,还是有信仰的人,我刚才忘了这一点了;你一生中哪怕有那么一次会明白,如果我们所有人都在那个另外的生活中相见,关于它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也无法知道,到那时候我们再来聊,到时候在符合心情的场合下,到时候我们就明白了!……我知道,如果人们为你取暖,你会生活得更加温暖,但是,有什么好说的呢!……怎么办呢?跑遍大街小巷,喊着:‘哎,人们,人们,人们!’他们跟追着你跑,然后也会喊着:‘哎,兰德,兰德!……’仅此而已!痛苦仍旧是你一人要忍受,因为如果你的肚子疼,即便是在最好的朋友那里,在兄弟那里,在妻子那里,都不会因为同情你而为你的闹肚子支出有效的招数。
  “我再一次请求你:请别打扰我了!总有一天你自己会明白的,所有这一切都是愚蠢的,并且你会仇视人们,因为你为了他们所努力去扮演的那种愚蠢的角色。就像我现在所仇恨的一样。如果你知道,所有人激起了我内心里什么样恐怖的让人窒息的仇恨……让你们所有人都被诅咒吧!如果我可以的话,我会踩踏整个土地。我为什么活着啊,兰德?上帝啊,太可怕了,太空虚,太冰冷了!为了上帝,别再找我了!”
  兰德因为这封信在脸上留下了冰冷的恐惧。在孤独中死去的谢苗诺夫的形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就像是彻头彻尾的,鲜血淋淋的痛苦。
  “可怜的万尼亚 ,他怎么了,从哪里来的这种恐惧,这样的仇恨?要知道,这种恐惧,它没有别的名称,这就是死亡!……不可能,这应该不是凭空出现的!这是因为他独自一人,因为害怕,因为疼痛。需要去他那里。”
  兰德的所有感受和想法都汇成一点:需要去他那里。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何为消沉的心灵鼓舞;但是在他身上有明亮的庄严信仰——爱会完成一切:爱会穿透痛苦,温暖心灵并且让心灵活跃起来,这样一来,心灵就会像朝霞下的小花,闪耀并且接受有爱的庄严信仰。
  全部的鲜血都充到了兰德的脸上和心脏里,所以他眼前模糊了。这种强烈的感受折磨着他,把他撕扯得有些疼痛,直到热病的状态。他机械地走出了台阶,久久地站在那儿,没有戴帽子,看着远处的天空,从上面洒下看不见的毛毛细雨。寒冷而富有弹性的风像宽大的水浪撕扯着他,吹动他的头发,狂暴且冰冷地打在他的脸上,让他呼吸困难。
  “需要搞到一些钱!”兰德脑子里闪过这样的想法,“没地方去弄!”他立刻又考虑,“不能去求妈妈,她不会给的。现在我所想要的一切只会引起她的仇恨和反向行事。但是其他人都没有。希什马廖夫或许也没有……”
  兰德不知所措,眼睛打转,回到了房间里。他立刻盯着灯看想到了:
  “我去找帕维尔神父。”
  兰德也无法解释,他为什么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在他的记忆里就这么简单地出现了一位年老的编外神职人员,他头发稀少,头发泛红,善良的老者面孔,白色的教袍,还有那小眼睛里散发出的似乎是亲切的同情目光,他们见面的时候他就是用这样的目光目送他的。
  第二天,兰德仍旧是包扎着的脸,闭着的眼睛,就像是重病刚起来的人,他穿过布满灰尘、长满青草的大面积广场,推开篱笆门,走向一个小小的,舒适的似乎暖和的小院子。这一天灰暗,干燥,静止;但是落满金色叶子的高大树木让人觉得被明亮的太阳照亮,在院子里明亮,寂静且欢快。在窗前的小花园里静静地长着可爱的花色繁多的花朵。散发着苹果、秋叶,神香,还有某种特别的寂静和安静的气味。
  年老的神父坐在被扫得很干净的台阶上,穿着干净的白色长袍,整个人显得粉嫩白皙。
  兰德满脸思绪地快速走过来。
  “您好,帕维尔神父!”他开口了。年老的神父看了看他,几乎对他的到来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
  “您好!”他有礼貌地回答,“请坐!有什么能效劳的吗?”
  兰德仍旧是这样匆匆地坐到了台阶的另外一端。
  “我有事请求您……”他急忙开口,因为他觉得,某种巨大的充满他内心的事情,只要他说出一个单词,任何人都会明白,所以应该说得很简洁,“我有一位朋友……您,或许,知道他——谢苗诺夫。”
  年老的神父沉默了一会。
  “听说过……”他不确定地回答,然后用满是皱纹的小手摸了一下自己干燥的银白色头发。
  “是这样的……这个谢苗诺夫现在得了痨病……在慢慢死去……”兰德匆忙说。
  “上帝的意愿!”年老的神父庄严而简单地说。
  他叹了一口气画了一个十字。
  “我收到了他的来信,”兰德说,他信任地将头靠近神父,“很可怕的一封信!……看得出,现在他陷入了最后的绝望中,内心里只有仇恨和凶恶……我给您看这封信!……”
  兰德匆忙地从短大衣的口袋中拿出这封信。
  老神父看了看这封信,什么都没有说。
  “他身上有多少痛苦、孤独还有悲哀!”兰德带着一种悲伤的紧张说着,“多少绝望和缺乏信心!……当读到这封信的时候,真害怕停下来……可怕并且让人怜悯到流泪!您理解吗?一个人在完全缺乏信心中死去会经受多少苦痛!真的无法给这种痛苦命名!……瞧,您读完这封信!”
  神父又看一看这封信,但是他的手并没有动。
  “我感觉,我相信,”兰德将信拿在伸出来的手里,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继续说着,“如果我能够去他那里,我可能会让他轻松许多。我感觉,我能够,因为我相信这一点。他会感觉到他不是一个人,这就足够了……只是我没有上路的盘缠。”兰德突然像孩子一样笑着,补充说。
  他看着神父的脸,突然他觉得,神父善良的双眼并不是一双眼,而仅仅是深深的小洞,善意仅仅是因为炯炯有神的粉红色皱纹,在这些小洞的深处是一位渺小的邪恶且刻薄的人。他本能地吓了一跳,沉默了,然后不知所措地看着神父。
  神父也不说话,看着他。在神父的身后无声地旋转着金色的树叶,寂静地落到地上。
  “给,您读一读这封信吧!”兰德匆忙地嘟囔着,将揉在一起的纸伸到神父的双腿处。
  年老的神父叹了一口气,捋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和小胡子,拿起了信。
  他久久而平静地读着这封信,似乎在读平和的甜蜜的圣徒传记。而后又叹了一口气,折起了信把它交给兰德。
  “瞧,看到了吧!”兰德活跃地用手指了指说,他拿起信放到了台阶上。
  “您把信拿走,这样的坏蛋在我这儿不合适!”神父静静地但是充满威严地说。
  兰德没有明白他的话,但是他把信收了起来,放到了口袋里。
  “所以我想请您出些钱……您看到了,必须有人去那里一趟。”兰德严肃且直白地说。
  年老的神父叹了一口气。
  “是的,或许非常需要。只是我没办法给钱,还请您原谅……即便是有,您听清楚了,也不会给的。”
  兰德的脑袋就像是受到了冰冷的重物一击。他绝望地跳了起来。
  “为什么?您自己不也看了吗?”
  年老的神父也站了起来。
  “是因为,您听仔细了,”他回答,“这个谢苗诺夫我早就认识,并且了解得非常清楚。他是一个不信神的有害之人,您听仔细了,不信教的,离经叛道的人。所以您听仔细了,我也不建议您去。”
  兰德瞪大了眼睛。
  “这么说来,放弃他?就让他在绝望中死去?……”
  “什么样的行为配什么样的死亡!”年老的神父说,他将双手背到身后,又一次从他粉色的面具之下露出某种残忍和凶恶。
  “请敬畏上帝!”兰德叫了起来,“您在说什么呀,神父!”
  “不需要您教育我,听仔细了!”神父反驳说。
  “要知道您是教堂的神职人员……基督的教堂!”
  “谢苗诺夫先生本人老早就放弃了教堂,所以教堂不会追在他身后的,听仔细了!”年老的神父说。
  兰德带着沉默的绝望看了看他。年老的神父站着,平静地将手放到背后。在他小小的眼睛里有什么在跳动,似乎快乐起来了。
  “要知道……没有钱我没办法去……”兰德机械地嘟囔着。
  “那您逃票呀……”年老的神父突然说,“或者您走着去!”
  兰德惊讶地看看他,但是神父的神情似乎是严肃的。
  “要知道,这是非常远的!”他说。
  老神父叹了一口气。
  “远。怎么着呢?您听仔细了,在您的理解里这是伟大的事情……所以您要努力……”
  兰德在这位秃顶的,粉红白皙的老神父身边突然感觉到一阵寒冷。他机械地转过身朝篱笆门走去。
  “但是这需要尽快……他会死掉的,当我还没走到的时候……”他停住了。
  老神父挖苦人地回答,带着毫不避讳的冷笑:
  “如果上帝愿意,您将会见到他还活着……”
  兰德不说话了,神父就像是金色背景下的白云,站在平静的干净院子里。
  “那好吧,”兰德说,“需要走着去了。如果弄不到钱,我就会走着去,但是问题不在于这……您以后一定会为此感到羞愧的!”兰德悲伤且庄重地补充说。
  神父举起干枯的手。
  “赶紧走,听仔细了,从这里走开!”
  “神父,我本没有想惹您!”兰德叫了起来。
  “快走,快走!”
  在他低沉而清晰的声音里有某种冰冷和坚定,兰德再也没有说什么,他低下头,离开了。
  只听到老神父走到篱笆门旁边挂上门钩。
  第二十二章
  兰德将这件事告诉了母亲。她苍老的脸上充满了仇恨,看着他,用咝咝的声音说:
  “这又是花招!……上帝啊,最终什么时候这一切才能结束啊!”
  她站起来,带着冷酷迟钝的仇恨在心里,猛地关上门。
  兰德悲伤地看着她离去的身影,拿起帽子,去希什马廖夫那里去了。
  小个头的大学生一个人坐在小房间里,在小茶炊旁边喝着茶。一本大大的被打开的书放在他的面前。
  他看到了兰德,有些笨拙地站了起来,伸出一只手。
  “啊,是你啊……你好!请坐!想喝茶吗?”他生硬地似乎不是在说出,而是喊出来。
  “不,”兰德说,“我喝过茶了……我收到谢苗诺夫的来信。”
  “啊!……他写了什么?”
  “你自己看吧,我没办法转述这些……”兰德回答。
  小个子大学生认真地久久地看着信。
  “哎,可怜虫!”他叹了一口气,看过之后,将短上衣短袖里的双手放到双膝之间,搓揉着它们,似乎他变得有些冷。
  “我想去他那里!”兰德说。
  “为什么?”希什马廖夫严肃而认真地问。
  他尖细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给兰德留下这样的印象,似乎他在他胸口的某个地方插了一把细细的但坚硬的刀子。
  “你在那里又能做什么呢?”希什马廖夫又重复了一下问题,在兰德正打算回答的时候。
  “我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兰德回答,“我只是感觉到,我应该去。”
  希什马廖夫已经有好久都回避跟兰德多接触了:他的顺从在小个子大学生这儿显得无力,无法去斗争。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这种顺从的背后有某种让他感到惊讶的东西,不过他尽量避免这些,故意用冷淡的眼光看待这些,小个子大学生有些线条分明并且不通融,他对自己所不能理解的事物都非常冷淡。
  他用严肃的视线看着兰德的脸,然后将巨大的手掌在双腿之间塞得更深了,他表示反对。
  “我不知道……你如此强调这个感觉,似乎这儿有某种魔力……至于我,我觉得,你的出行并不能起到任何作用。反倒是自己受折磨,也折磨他……最好还是放弃……为什么呢?”
  “你说到为什么……”兰德若有所思地回答,“在这个问题里已经有着使人陷入不幸的想法……不应该去问。需要去做你感觉到的事情。这高于我们。当我们附加上自己的尺度时,我们就是在扼杀自己的心灵……”
  希什马廖夫猛地耸耸肩,并没有拿出手来。
  “那是什么样的心灵啊?……”他沮丧地表示不同意,“还请放弃吧……总应该需要有行为的什么准则……不过既然你想去,你应该给自己解释清楚,这样做有什么益处。”
  兰德忧伤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或许,并没有任何益处……”他悲伤地说。
  希什马廖夫惊讶地挑起眉毛。
  “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灯似乎因为他尖细的声音颤抖了起来。
  “为了什么?为了那个我感觉到的真理,它在召唤我!”兰德用胸腔里的深沉声音说。
  “又是这个真理!……或许,你会说,最崇高的真理!”希什马廖夫带着讥笑的语气问。
  “当然,最高的,因为比这再崇高的就没有什么了!”兰德严肃地回答。
  希什马廖夫并没有耸肩,而是猛地甩出双肩。
  “最高的真理只有一个,那就是理智所赋予的——思想!”他叫着,“我们这儿没有任何东西,除了思想所达到的理解!”
  兰德拍了拍双手。
  “你说什么呢!如果真是这样,生活将是如此贫乏,如此可怜!”
  希什马廖夫跳了起来,摊开了双手,他窄小的双肩这一下子几乎都够到了耳朵。
  “什么,贫乏?我觉得这个贫乏能够用童话来安慰自己,提前给自己的思想一个边界!”
  “它自己知道自己的极限……”兰德静静地反驳。
  “它什么极限都不知道!”希什马廖夫尖叫着,“思想的地平线没有极限!因为我们现在并不是知道所有的一切,但是这并不代表着,我们任何时候都不会了解到。思想就像整个世界一样没有边界!就像可能性!……随着可能性理论的扩展,思想也在扩展……没有边界!”
  “扩展到空虚?”兰德睁大双眼,痛苦地问。
  “是的,扩展到空虚!”希什马廖夫激动起来,尖细地回答,声音比先前更尖细。
  “但是要知道这很可怕!”
  “就算可怕……我自己知道,用关于统一的全都联合在一起的金色的心灵梦想来安慰自己还有类似的当然容易得多!但是,如果说到我的话,比起那真理我更偏爱空虚,那真理之所以是真理,是因为带着它可以很轻松很愉快地生活。嗯!”他沉默了,整个人都因为激动而颤抖,他将自己红色手掌深深地塞到短上衣的口袋里,用手指在里面快速但不安地敲打着。
  “我不想跟你争吵,”兰德简单地说了一句,“因为你比我更聪明,因为不需要争论这些事;但是正是因为我感觉到人的思想的内在力量是无尽的庞大,所以我不能相信它源自绝对的虚空,并且会像沼泽地里的无意义的火,产生在泥淖中的,融入虚空之中!……它燃烧得太亮了,燃烧得太强烈了,包围了整个世界,照亮它,温暖它!……不,我感觉到真理……我终究还是要去谢苗诺夫那里,廖尼亚!”
  “这是另外一回事了……”希什马廖夫克制地回答,“如果你想,如果你可怜他,那你就去吧……这是你自己的事!”
  他坐到桌旁,开始用小勺子搅拌,静静地敲响半空的杯子。他的双肩因为激动仍旧颤抖着。
  “我要去,只是我没有钱。”
  “我这儿也没有啊,兄弟!”希什马廖夫用抱歉的口吻回答,感觉自己有错似的摊开双手。
  兰德弄得手指啪啦响。
  “哎,上帝啊……我该怎么办呢?”
  希什马廖夫又摊了一下双手。
  “等等!或许,可以想些办法……”
  “不,”兰德摆摆手,“现在没有时间等了……我走了……”
  希什马廖夫猛地抬起头,搞笑的惊讶让他的嘴巴张得大大的。
  “你走?怎么走?步行走?”
  “步行,当然了……在什么地方可能会有人用车送一程……”兰德平静地回答。
  希什马廖夫注视着他,嘴巴还是张得大大的,然后他突然严肃起来。
  “听着,兰德……任何古怪都是有限度的!”他耸耸肩,直白地说。
  “这不是古怪。我是因为没有钱去坐车,所以我将走着去。朝圣者都能走几千俄里呢……”
  “朝圣者……”希什马廖夫瞬间忙乱了,“这,首先,是朝圣者,其次,不是秋天……你走不到的!”
  “或许,我能走到呢。”
  愤怒再次控制了希什马廖夫。
  “朝圣者走着去是为了信仰……他们所有人的信仰是一个……”
  “我走着去也是为了自己的信仰。”兰德笑了笑。
  “是的……但是,要知道你应该酌情而为啊!”
  “根据环境来确定自己的生活是如此简单!”兰德温柔地责备说,他明亮的眼睛里也露出笑意,“所以可以不再相信自己,而是在所有的事情方面都相信环境……不,就让它这样吧:我感觉到需要走着去,就走着去了……无论怎样……”
  “你要理解,首先,你这样做事实上什么都不能改变!”
  “我们并不知道这个!”兰德严厉地说,“这只是让人觉得是这样……”
  希什马廖夫无力地沉默了一会儿。
  “这是愚蠢的,你走不到,什么都改变不了!……这是愚蠢和无法实现的。”
  “才不是呢。”兰德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我知道,你觉得这是愚蠢的,不可能的,荒谬的,但是……我仍旧要去……亲爱的,不要阻挡我,不要这样!”
  希什马廖夫带着奇怪的感受耸耸肩。
  “鬼才知道这是什么!”他嘟囔着,弯身到自己的杯子旁边。他们沉默了。
  “好了,我要走了,暂时告别了!”兰德起身说。
  “再坐一会儿!”
  “不了,亲爱的……还有些准备工作要做……”
  他亲切地握了握希什马廖夫的手。突然小个头大学生感觉到模糊的悲哀。
  “你真的还是要走着去吗?”他笑得更厉害了,不过嗓音有些颤抖。
  兰德高出他一头,所以他带着爱意俯看着他。
  “我将走着去!”他点点头。
  希什马廖夫想说些什么,但是奇怪的感受堵在他的嗓子处,他只是虚弱地耸耸肩。
  他们站在漆黑的前厅,这里只有从房间里透出来的窄窄的光条,兰德想起了特卡乔夫。
  “你还记得那个人吗,因为他莫洛恰耶夫还打了我?”他问了,“他曾到我这儿来……”
  兰德将自己跟特卡乔夫的谈话讲了讲。他讲得很简单,简短,但是某种巨大和强大慢慢地在希什马廖夫脑子里浮现了出来。巨大的幻想控制着他,奇怪的形象化身为兰德漆黑的身影,站在他面前,用新的吸引人的感受迷住了小个子大学生。他突然抓住兰德的袖子,猛地叫了一声:
  “要知道这是巨大的!你能怎么办呢?”
  “是的,”兰德说,“我会很心痛毁灭他的梦想……他很不幸……什么时候都不能对内心里这种风暴表示安心……”
  “这么说,你拒绝了?”他带着某种恐惧问。
  兰德笑了笑。
  “难道我可以同意做先知吗?我不是先知啊!”
  希什马廖夫突然清醒了,搓了搓手,含糊地说:
  “是的……”
  他将兰德送到台阶处。
  天黑且凄凉。
  “再见了!”兰德消失在黑暗中说。
  “再见!”希什马廖夫说。
  他久久地站在台阶上,然后转身回到房间里,坐到了桌旁。灯很亮,但是光很窄,迟钝而无精打采地在周围躺着。房间的角落里已是半明半暗。希什马廖夫将书推到自己面前,但是并没有看到心里去。一种奇怪的紧张感控制着他。他时而站起来,时而坐下,似乎某种巨大的事情进入了他的体内在折磨着他。他所有的思想和感受都有兰德的身影。很难思考关于他的事情,因为所有的思想都在跳动,混到了一起,一个替换着另外一个。兰德的声音虚弱而轻柔,在耳旁回荡,他不清晰的形象似乎就在他的身边,也在他的体内,朦胧而巨大。
  希什马廖夫突然耸耸肩,不自然地猛笑起来,尽管他以前从来没有在一个人的时候发笑。这种笑声在他自己的耳边很刺耳地响了起来。
  “鬼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嘶哑地说。
  当时在他固执的内心里有这样一种感受,突然出现一道深深的火沟,火沟的边界延伸到前方,在未来生活无尽的远处迷失了。
  第二十三章
  初秋的夜里,当空气已经变得稀薄且寒冷,兰德悄悄地离开了家,他穿着破旧的,从僧人那里买来的黑色紧身长袍,背上背着一个口袋。
  “这样走起来会轻松,简单……”他自己心里想。
  整个城市寂静且空荡。天空中只有苍白的乌云,漆黑的云层,没有月亮,也没有星辰。漆黑的房屋带着锁起来的不透光的窗户慢慢地朝身后的远处走去,还有冰冷的树木沾满了黑色的漆黑。兰德很快就来到了田野里。风刮动着他紧身长袍的大摆,并且在耳边呼啸,悠长而忧郁。在漫无边际的田野周围空旷且冰冷。似乎乌云越走越远,越飘越高。干枯的草儿在黝黑的土丘上忧伤地摆动着。兰德内心里有无法拥抱的辽阔感,与此同时还有明确的意识:他走不到了。但是这种意识里没有怀疑,没有忧伤和绝望,相反,他变得轻松而自由,似乎正是这一点他开始走向了直路,终于,直接通往目的的路,他的内心甜美地一紧,似乎感觉到了灿烂的快乐。
  但是这仅仅是意识,还不是思想。在他的思想里只有病态的受着痛苦的人的形象,他要去他那里,并且他也没有想过,接下来他跟他将怎么继续呢,似乎他没有感觉到可惜和悲伤,他留了下来。在他的内心里是明亮的,所以周围都是明亮的,他轻松的快速步伐,就相当于土地富有弹性自己在推动他的双腿,他走在宽阔而轻柔的路上,往前走着,快乐且惊讶地环顾四周,快乐地倾听草原上的任何声音,沿路呼啸而过的孤独忧伤地吹过的风。
  清晨到来了,然后是白天,又是黑夜,又是清晨。他五天里走过了许多村庄,庄稼汉们都不信任地看着他,阴沉着脸,不情愿让他到自己家里去过夜。很少有人跟他说话,因为很少有人理解他,尽管他能够朴实地、轻松地同所有人聊起来。老太太们用手擦着干枯的面颊询问,他从哪里来的,是不是来自谢拉菲姆;而男人们只是斜视着并不说话。第五天的时候一个大块头的黑发男子,他留着黑色的似乎是用斧头砍过的胡须,长着凶恶的眼睛,忧郁地跟他说:
  “快走,快走,很快就会被警官逮起来……好多你们这样的人在闲逛!”
  在这话语中有某种不友好,不理解,陌生的内容,兰德开始觉得恐怖而可惜。他睁大了眼睛仔细地看着这个村庄,这个村庄就这样从身边过去了,如此与外界隔绝的,让人不可理解,如此赤贫而又富有生活,就像那些巨型的牲畜,杂乱一群,当他经过的时候,它们慢慢地朝他转过来有角的强壮的头颅,用神秘的大眼睛目送他。兰德带着爱意和感动柔情地看着这些人,他们像这些犍牛,也看看这些犍牛,它们也像一些奇怪的人们,感觉自己对他们来说很遥远,不被需要,不被理解。非常想眺望远处的某个地方,忧伤但充满憧憬。但是视线迟钝且无力,很沉重。只有当田野里完全空荡了下来,太阳在整个辽阔无边的旷野上照耀着,似乎是为了他一个人。兰德很高兴,很舒服,很轻松。但是这非常少见,因为在任何的方向都有数不清的人们像蚂蚁一样爬来爬去忙个不停。
  当人们给他指了一条穿过森林的最近道路的时候,森林在他面前像有雉堞的城墙,他走进森林庄严而寂静的绿荫中,他变得高兴起来,他平生第一次感觉到轻松,因为在这里的任何地方都没有好奇的,暗藏的,让人不理解的人的面孔。
  他一整天都沿着森林里勉强能够看得到的,被压出来的车辙,在他周围耸立着高高的,沉思的树木,并且向四周都扩散着它们通明的深层绿色。没有发出声音的小鸟在他周围跳来跳去,似乎是假装没有看到人的出现。在某处有树枝在晃动,似乎在森林里行走着一位什么,但并不是人。
  而后树木变得稀少,传来潮湿还有不明白但是能明确感受到的力量,在树木之间有什么开始闪耀。这是一条很深的,水很多的宽大小河。只有在岸边才长出了绿色的薹草,窄窄的叶子神秘地在深处的上方摆动着,就像锋利的绿色击剑,饱满且自由的水体慢慢地平静地流淌着,纯净且宽阔。在另外一道河岸上,也是立着如此暗绿色的森林就像密密的一堵墙,后面晃动着沉默不语的树木,它们将自己有结节的枝条伸向河面,似乎是在对暗色的深处施展魔法。
  兰德若有所思地坐在河岸上,周围很空阔,并且好长时间都是如此空阔。后来沿着河岸无声地划过一只小船,如此泛着绿光,就像是树干干燥而充满野性,在里面蹲着一位浑身湿漉漉的同时也是绿色的骨节突出的男子。他没有打破河水和森林的平静,而是和它融为一体,所以,他的视线并没有停留,从他身上划过,就像是看薹草,看水面,看天空一样。
  “老大爷!”兰德在河岸边站了起来,喊了一声。在河岸另一边,在森林里,有人用奇怪的,回响很大的尖细声音叫了起来。
  “呜……啊-啊!”然后在十分遥远的某处就不作声了,似乎有谁抓住了尖细的声音,然后很快就把它们带到森林的深处一样。
  男子将船桨横放在自己的双膝上,小船就自己滑行了很久,身后留下一道窄窄的银色丝线,发出声响,就像玻璃做的一般。
  “哎!”男子回应了一下。
  “啊——啊!”在森林里悄悄走近的人回应了,然后匆忙又跑到深处去了……
  而后男子久久地划着船穿过小河,而兰德坐在小船的船头,水里映出了长长的黑色影子。
  “要走老远吗?”男子用有些低沉的林中的嗓音问道。
  “很远。”兰德非常乐意地回答。男子用他小小的不断转动的林中眼睛看了看他。
  “这样……”他说,然后停止了划动,看着水里,“人们都说,在西伯利亚会更自由自在……”突然他开始说话了,似乎兰德所说的内容跟他久久而又执着的思考有关,“是这样的,人们走着去寻找,哪里更好些……这真是没有办法,但是这一点儿用也没有……都在寻找真理,但是真理在任何地方都不存在……都是一个样,不管是在这里,还是在那里,你只是为自己生活的,就像我,在森林里……你会觉得,除了上帝对你有控制力,没有任何人……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上帝,而你自己走向上帝,任何人都无法帮助你;实在不行,来了一个不认识的人,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拿着……人们是没有开化的,不知道,或许,需要如此,了解他的人!想着可能会有人说出来真理所在!……就这样,一辈子弯着腰,伸展开,注视着,刚叹了一口气,想起了上帝,就这样一下子!然后就没什么了!……而后就去了小酒馆,所以不可能……亲爱的人,真理是不存在的,没有!……不管是这里,还是那里,都是一样的,因为到处都是一片土地!……”男子用低沉的独白说着,话语里带着隐藏的狂热,这种狂热不需要吼叫就已经在叫喊着关于痛苦到极点的心灵。
  “真理在人自身,”兰德悲伤地说,“不是在土地里。所需要的首先是爱和怜悯彼此,而其余的后来都会实现的!”
  男子忧郁地冷笑了一下。
  “亲爱的人,我们都清楚,将会有什么!”似乎没有赋予这什么特别的含义,这并不是不可避免的,也不是像明天一定会到来一样,他说,“而现在该怎么生活,你倒是说说!你说要去爱……到哪里去爱?当为了一小块面包皮,甚至都会咬断喉咙!……就是这样。”
  男子沉默了一会,然后带着内心深藏的仇恨补充说:
  “那些先生们说得真好……这些神父先生们!……不,你去寻找真理试试!”他愤恨地说着,然后和船桨一起将自己多骨节,长满茧子的,被腌鱼所腐蚀的手推向兰德。
  “这样……”他用另外一个声音,安静且悲伤,沉默了一会开始说,“上帝能看得更清楚,事情往哪里发展!……我们就这样生活的,不然……在世上是没有真理的,或许,这是所有事情的症结:比起温饱上帝更需要真理;然后人们接受苦难,并且真理通过苦难就会来到人间!……是不是这样,亲爱的人儿?”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兰德点着头高兴地回答,“世上所有的一切,所有的科学,所有的事务,所有的思想,所有一切都是经过痛苦前行的……不存在苦难的话,所有的一切就会停止,就连心灵都会死去!”
  小船钻入岸边。兰德慢慢地犹豫不决地下船走到岸上。男子还在水里。有那么一分钟他们沉默地看着彼此。某种牢固的强大的感受在他们中间延伸开,在这个瞬间他们彼此之间既亲近,又遥远,就像被扯紧的粗绳。让人感觉到一种强烈有力的欲望想说些什么,某种重要的,能够连接起来的;但是却什么也无法表达出来,因为没有如此强烈的词语,能够让两个人都理解的,对于男子和兰德来说。
  “再见了,老人家!”兰德忧伤地说。
  男子愁眉苦脸地嘟囔了一些让人不理解的东西,然后离开了岸边,又在河面上划行,就像水里的根块一样。兰德久久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悄无声息地划到拐弯后,直到在宽大的水制镜面上长长的银色丝带变平。兰德又感到沉重,忧伤,再一次想离开去绿色的小树林。
  傍晚的时候,他迷路了,无意中碰到了一个破旧的被丢弃的窝棚,便留在里面过夜了。
  夜里很冷,如针扎般刺骨,兰德因为寒冷和疲惫没有睡好。
  浓雾在整个夜里都像是一层浓密的白色幕布在一动也不动的高高树木之间立着,向清晨飘去,变成灰暗色。在空气中有某种不可捕捉的东西颤抖了一下,所有的一切都快速地轻松醒来了,似乎像说好了一样。有一只小鸟唧唧地悄声叫着,似乎是在询问某人关于什么的事情。乌鸦沉重地从受潮的树枝上飞起,笨拙地挥动着被露水打湿的翅膀碰到细细的树枝,它在树木之间飞行,不去潜入下方的浓雾里。小草战栗一下,叶子微微一动,天空突然欢快地亮了起来。浓雾干脆地向上向下轻轻摆动,似乎有些紧张,伸展成轻盈的,晃动的雾柱,匆忙且无声无息地在树干之间走动,就像是神秘的空气魅影在教堂高高的冰冷大柱子之间晃动。伴随着不易察觉到的声音在空中散发出温柔的粉色光照。
  兰德从窝棚里钻了出来,他瘦弱黑暗的身影在苍白嫩绿的羊齿草上伸展开来,就像是白色浓雾中的黑色曲线。整个晚上他都冷得打战,他的脸色苍白,灰暗,满是皱纹。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乍看起来,在摆动着的浓雾中他觉得很奇怪也很孤单。
  不过清晨越来越亮了。雾气顺从地消散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苍白而透明的幻影,当它们看到追赶过来的粉色的弓箭时,也悄无声息地逃到某处去了。在近处和远处开始出现了森林生活里看不到但是很有力的合唱。树木的顶部闪亮出粉色的黄光,天空在它们的上方变得越来越蓝。兰德整个身体都充满了鲜活的温暖和散播到四处的光芒。
  他不想离开这里。他坐在窝棚旁边的土地上,静静地坐着,用紧张而欢快的双眼观察着四周。
  白天到来了。耀眼,无比强大和鲜活的光亮温暖了内心。兰德时而坐着,时而躺到树下,金色的叶子轻轻地从树上落在他的身上,他贪婪地注视着对他来说是新的神秘的森林生活。他觉得,他开始模糊地理解它了。
  他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快乐的宁静,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
  他注意到这种虚弱时便吃了一些东西;但是食物并没有进入喉咙,进食后他变得更虚弱了。兰德站起来,但是他无法行走了:奇怪的令人疲倦的虚弱在他的双腿上颤抖着,头很沉也有些眩晕,而心脏静静地慢速地跳动着。
  “我生病了……”兰德并没有恐惧也没有惊讶地想了想,似乎就等待着这一刻,并且他觉得,他的确在等待并且清楚这一点。“应该是夜里冻着了,”他机械地想着,“需要留在这里。”
  模糊而平静的快乐感静静地在他的内心里升腾起来。
  “我在为什么而高兴呢?”兰德对自己笑着问,“是因为还需要在这里留下来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不知道……只是如此明亮,安静,如此美好!……”
  他一整天里没有固定的思想,整个人都带着沉思和亲切的感觉看着自己的前方。
  有如此多的光线,色彩,透明和生机,所以幸福并且感动的思绪灼痛了他的眼睛。
  各种声响的轰鸣传遍了整个森林,但是兰德只看到了沉默无声的小鸟,尾巴是绿色的小鸟,除此之外其他的什么都没有看到。在正午的时候,从林子里,在羊齿草长势很好的那一边,走出来一头消瘦的毛发蓬乱的熊。它黑黑的小眼睛盯着兰德认真而严肃。它蹲在后腿上,稍微转动了一下脖子,叹了一口气,然后又盯着兰德。周围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安静,那么清晰。某一只小鸟静静地在穿入天空的绿色枝头间跳来蹦去。
  “上帝啊,多么美好!”兰德对自己重复说,他的眼睛开始变得湿润。
  熊发出了奇怪的类似哽咽的声音,又摇了一下脖子。
  “亲爱的!”兰德说,他非常想走过去抚摩熊棕褐色的毛发,那脱落的一团团的熊毛。但是他担心会惊吓到它。
  他一点儿也没有想到,这头小熊可能会袭击他,因为在他的内心里一切如此平静,如此温顺,任何愚蠢、残忍和凶恶都没有进入内心里。
  “给它点面包吗?”兰德想了想,自己也为这种想法觉得可笑。
  熊沉重而拖长声音地叹了一口气,瞪着自己的黑眼睛看着,站了起来,轻轻地摇摆着走动,然后就去森林里去了。兰德忧伤但快乐地看着熊是如何在高高的像柱子一般的树木之间离开。
  “哪怕在这里死去……”兰德突然流着热泪闪过这样的想法。
  关于死亡的想法,明晰地意识到它的靠近,威严但是平静地进入到他的内心里。
  “那万尼亚 呢?”他想起了,但是这个想法静静地闪烁了一下,然后就消融在白昼欢快有力的光芒中,似乎离开去找另外一个人,更强势的人了。
  第二十四章
  倾盆大雨下着,整个森林里喧嚣起来,一刻都没有停息。有时候让人觉得,在近处,灌木丛后面,有谁在抽噎,哭泣,声音细微而清脆。而后渐渐听清楚了,是水在淙淙响。
  兰德躺在窝棚里,周围潮湿,沉闷,并且还有不可穿透的黑暗。有时候兰德觉得,他躺在了无尽的空洞之中,而当他吃力地举起因发烫而颤抖的手,他的脸撞到了没有看到的,沉重的潮湿的树枝上,于是从他脸上滑下冰冷的大水滴。头在发烧,整个身体都因为强烈的寒噤而撕裂开来,兰德无力地在地上蠕动,徒劳地想在潮湿的紧袖长袍下取暖。在他睁大的眼睛前方,在黑暗中闪烁着火花,金色的圆圈在转动。肉体的折磨压迫着内心。
  “我在死去……”兰德想了想,“就这样吧……上帝,就按你的意愿吧!”
  因为寒冷,也因为疼痛他哭泣起来。孤独的,谁也无法看到的热泪滴在了潮湿的土地上,落入口中,敲打着打着冷战的牙齿。
  “上帝啊,上帝啊!……”他静静地喊着,这孤独的声音在灰暗和森林里是如此奇怪,他自己觉得,似乎周围所有的一切瞬间都安静了,安静了下来并且在倾听;而后却更加强烈了,在近处,远处,整个森林里响起了雨声,水声,啪嗒啪嗒地响着。
  兰德有些昏迷,在地上抽搐着,双膝还浸没在向下流去的冰冷的水洼里。开始了谵妄。
  在黑暗中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兔子脑袋。它长长的耳朵朝后压着,红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兰德。某种恐怖的,嘲弄人的,凶恶的东西在这沉默的小脑袋里。它悄悄地,慢慢地,稍微让人能看出来它冲兰德点点头。突然,周围的一切都被黄色的光线照亮,似乎在近处的某个地方,在背后,出现了看不见的灯,在这奇怪的灯光之中,兰德似乎是在旁观,他看到了自己的身体蜷曲在水洼中,难看且可怜,沾满了湿润的黑色的羊齿草,污浊而不幸,就像蠕虫一样。可怕的痛苦和恐惧靠近了兰德的心脏。
  他野性且荒谬地叫着坐了起来,头碰到了树枝。一股股冰冷的雨水都淋到了他的身上,但是他却没有苏醒过来。许多熟悉的面孔,鲜活的,闪烁着眼睛的,像无尽的条带延伸到远处,开始靠近他。他们走近,冲他弯腰,看了看,然后离去,在他们之后又来了一拨新人。灯已经不是在他兰德的背后,而是从他本人身上散发出微弱的明亮的光,并且照在所有向他弯腰的人的脸上,越来越多的从各个方向来的人的脸上。变得寂静而美好。而后灯又亮了起来,而后,黑色的身体就像是被踩到的蚯蚓,蜷缩着,兔子的脑袋又点了点。
  不是思想也不是谵妄,也不是感受,而是某种亮光奇妙地渗透到兰德肿胀的大脑里,并且在那一刻,他的整个一生碎成了两部分:似乎某些巨大的,灿烂的,奇迹般的,在他自己理解之外的,他一辈子都在做的事情,离他远去,并且慢慢地消散,充满了周围的一切;而强烈的痛苦,孤独,不可战胜的东西,最后只是抓住了他自己,刺入了他尖细的指甲,可怕地将他按到地上。
  “啊……啊!……”兰德在漆黑中虚弱地小声叫了几下。
  第二十五章
  梁赞的庄稼汉还有木匠们吃力地走在回家乡的路上,他们在森林里离居住处很远的地方,意外碰到了死去的人。
  尸体躺在用干枯的树枝拼成的窝棚里,双腿蜷起,手指都弯曲了起来。细长脖子上的脑袋歪得如此厉害,让人看不到他的脸。尸体上穿着黑色的紧袖长袍,全浸泡在泥团里;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只脚是光着的。从尸体上散发出沉重的死亡的气息,并且奇怪且可怕地混合了枯萎的羊齿草淡淡的甜甜的味道,这个地方长了很多羊齿草。
  其中一位木匠,红褐色头发的高个子男子,用鞋尖碰了下尸体的腿。没有了生气的脚后跟微微一动就静止了。
  “已经死了……”男子意味深长地说,挠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站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因为恐惧和某种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折磨人的仇恨,他的脸变得难看极了,他扯起了尸体抓着一只腿将他拖到了窝棚外,头晃动着在地上起起伏伏,双手也噼里啪啦碰着土地,就像是有人在沉重地拍水,吃力地行走着,刨起了灰尘。一下子就散发出恐怖,令人厌恶的味道。其他男子都一摇一摆地走着。
  “啊,见鬼了!”红褐色头发的男子惊讶地说,似乎从没有想到会碰到这种事。
  男子们站住了看着。
  一具尸体痛苦且孤独地躺在那里,用死气沉沉的似乎是因为泪水而模糊的双眼看着自己面前遥远的天空。冰冷的,永久紧闭的双唇并不说话,没有说出任何关于恐怖的秘密,似乎在他的周围除了沉重的气味之外还有悲痛的沉默。在他的胸前黑色的布衣撕开了,像泥土一样干枯的皮肤变黄了,上面落着枯叶还有灰色的泥泞,让人觉得,这个土地已经用灰色的触须慢慢地并且毫不动摇地将其扯入自己的体内。
  男子们久久地站着,看了很久,似乎没有找到他们所需要的东西。最后,头发花白的大个子松了一口气,摘下帽子,画了一个十字,然后又画了一次,想了想,说:“永恒的纪念!”然后又画了两次十字架。所有的庄稼汉们都匆忙地,似乎是从身上卸下可怕的折磨人的重负,将帽子扯下来,然后在空中挥动着手指。
  而后他们鱼贯而走,都没有往后看。
  他们一直都还觉得,黄色的森林,阳光,青草,高空,被沉重的沉默包裹起来,就像是看不到的黑色的薄雾。但是实际上,所有的一切都是欢快的,明亮地在太阳光下闪烁着,变幻出各种色彩,这儿有永恒的,新鲜的,面对自己的死亡时仍旧欢快的绿茵。
  走在所有人后面的那位男子偷偷地转身,在身后很远的地方,在金色和明亮的灌木丛后面,他看到了消瘦的,像苍白的雕像一样一动不动的腿。
  在这个地方,年复一年,羊齿草长得特别浓密,特别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