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瓮
  诗人
  独自。你独自
  奔跑——年轻又健壮——
  为飘散的烟雾，与绸缎般的白雪
  带去山峰神圣的寒意。
  山间蜿蜒的溪水
  它银光粼粼的水流
  为你——歌唱；而你——孑然一身——
  从朦胧云朵深处眺望我们。
  笨拙的鹰腾飞，
  翱翔于白日星空。
  你展开双翅的影
  划破了洁白如镜的冰。
  命运把你扔向
  光辉的冰峰，
  你拖长声音，自由地
  呼喊太阳，投入古老的战斗。
  正午：停下吧——不要坠落，
  当片片云朵飘去，
  当陡峭的山峰
  在你脚下裂成深渊。
  而在金色冰川的海洋中
  邪恶的太阳消失得无影无踪。
  飞速的岁月疾驰而去
  消逝在蔚蓝的天空。
  1904年
  莫斯科
  魔法师
  固执的魔法师，深谙
  魔法图案的数字与星光。
  你——就是：降临于视线的黑暗……
  沉重的，烧焦的视线。
  岁月流逝。空洞的浪
  涌送着星球，飞行着——
  空间，时间……梦中的你
  悬挂在冰封的深渊之上。
  干旱的远方。尘土飞扬的空气。
  残酷的火焰中，你金色眼睛的
  忠诚的猫头鹰，正望向你
  钻石散落的光芒。
  你还记得：混乱中
  你俯身于星状的标记。
  头戴黑色面纱
  站在痛苦的深渊之上。
  在生命的门槛后
  你对世界的命数了如指掌……
  你嘴角冷峻的弧度
  镌刻着不详的悲伤。
  绞刑架上的人，长久地悬挂
  于世界舞蹈的深渊之上。——
  你给世界穿上乳白色的混乱，
  宛若一件送葬的裹尸布。
  你踏上永不妥协之路——
  魔鬼之路。
  在妄想的怪圈中，
  飘散吧，白色幽灵！
  你知道：世界，与命运的终结。
  时代的激流中——
  只有你梦中浪荡的舞；
  这世界只有——你，而你——孤身一人，
  在自己的梦中
  一切都被照亮，却未燃烧，
  ……
  岁月流动，星球飞往
  你不幸的深渊。
  1904年，1908年
  莫斯科
  冬日
  致m.a.沃罗申
  青蓝色的雪，渺茫的雪；
  我们再次清爽地呼吸。
  我爱村庄，傍晚
  与银色冬天的忧郁。
  尖利的风划破面颊，
  林荫道深处涌起寒意；
  折断了冰冷又易碎，
  声音清脆的水晶吊坠。
  蓝色，蓝色的霜雪吹来
  流过玻璃的水痕已结冰，
  在冰雪覆盖如绸缎的荒漠上
  跳起轻盈的轮舞。
  昏暗的田野上喷涌出
  夜晚的，第一道火光；
  村庄上空的烟雾
  笼罩在殷红的西方。
  冰冷的血红天际，
  河上血红的光辉……
  乌鸦慵懒地鸣叫；
  小铃铛远方的叮当。
  抛在田野深处的云杉
  何时没入白色的雪团，
  一片银白飞旋，纠缠，疾驰
  公园上空的暴雪狂风，——
  让这堆金色的巨石
  沸腾在我铁铸的壁炉：
  炽热的轻木柴间
  红宝石噼啪闪烁。
  无忧无虑，我再一次
  沉醉于乡间的静谧。
  手中的水晶高脚杯
  泛起花边般的泡沫。
  远离嫉妒与仇恨
  我的一生注定终结。
  一堆冷酷的冰雪
  如幻影，望向窗户。
  纵使墙壁后，黯淡的烟雾里
  是冷酷，冷酷，冷酷的严寒——
  一群钻石般闪耀的蜻蜓
  欢快地在玻璃上飞落。
  1907年
  彼得洛夫斯科耶
  争吵
  1
  那场不幸的相遇已过去一年，
  当我们，怀抱爱情，麻木地，
  注视着暴雪狂风，
  当稀松的灰烬中煤炭已烧红。
  在煤炭上俯下身，你燃烧着
  火热，耀眼，烟雾弥漫的火焰。
  你没有张望，没有言语，
  陷入一片沮丧的茫然。
  看向那微微闪光的火焰；
  暴风雪在田野狂舞又哭喊；
  风雪中马在屋顶上，
  疾驰，如钢铁的轰鸣。
  你用双唇长久地
  把我的唇灼痛，长久地，
  周身仰卧于桂竹香，
  玫瑰与木兰花丛。
  你已离去……又在火焰
  背后的阴影中，望见灾祸。
  在洗净的苍白前额上
  浪一般，浪一般金色的发丝。
  面颊上清浅的色痕。
  威严的双眼紧闭。
  某个声音向我，不断重复，
  不断重复着——“爱情已逝去”。
  你没有在心中
  复苏平静风暴的回忆……
  如果你忘记了
  往昔岁月的含义，——
  如果爱情没有把你和我
  更紧密地相连——
  我就离开，隐藏于夜幕，
  去往夜晚，冰冷的田野：
  让白雪覆盖的法衣在夜晚
  翻滚，飞舞，我奔向茫茫夜色，
  黑暗的风之剑
  被冰冷的呼啸撕成碎片。
  我躺在冰雪的墓茔中
  爱与痛苦难分难舍……
  你跃起，伸手
  举过头顶。
  1907年
  莫斯科
  2
  雪夜中，马在屋顶上，
  疾驰……壁炉中
  丝绸般的火光噼啪作响
  仿佛红宝石般刺眼的光芒。
  “醒醒吧：你睡了，我也睡了……”
  我不相信你，怀着痛苦的怀疑。
  而当你走近，别被热情四溢的
  吻灼伤。
  “我爱你，别离开——相信吧！……”
  阴暗角落中伸出的两只翅膀
  来自煤堆火红，而疯狂的野兽
  散落在明亮且柔软的光影里。
  而窗中雪浪如绸缎
  飘扬在乡村上空；
  死寂的墓茔
  永远被古老的伤痛分离。
  撕去白日的遮蔽，她
  悬挂于失眠的夜空——
  无言，无时，无底，
  也无，安详的思绪。
  1908年
  莫斯科
  回忆
  十二月……雪落满庭院……
  我忆起您与您的话语；
  我忆起白雪的银光中
  怯生生颤抖的双肩。
  您戴着马赛式的白纱：
  在窗帘旁陷入梦幻，
  那些谦恭的绅士们
  团团围坐在沙发边，
  侍者递上香茶……
  钢琴的乐音传来……
  而您，满含悲凄的双眸
  不经意撞上我的视线。
  一切——幻想与启示，
  都在轻柔地舒展，——
  而难以表白的痛楚，
  在我的梦中重现。
  伴着海顿优美的旋律
  您与我，只有纯洁的
  关系……而您的丈夫，
  在路上扯着胡子，冷眼相看。
  ——
  我——纷飞的雪中……
  那转瞬即逝的回忆
  却轻轻掠过
  我苍白的心间。
  1908年
  彼得堡
  死亡
  四周是峭壁悬崖。
  飓风撕扯着死亡。
  被撕碎的云朵！
  被撕破的苍穹！
  白雪覆盖外衣。霞光
  染红的天际。
  在霞光的波涛中死去吧！
  死去吧——燃烧吧：烧光！
  吱吱嘎嘎，铁手杖
  刺入哗啦作响的碎石。
  在即将到来的瞬间
  我来到尖利的山脊。
  坚冰所做的铠甲。
  它们冷脆、冷脆的碎裂声。
  我独自——到来，到来。
  我的道路崎岖，又空旷。
  脚边的激流转瞬即逝。
  还要到何时——到何时？
  都结束了，歌声，哀怨，
  喜悦，与痛苦，痛苦——
  与痛苦……而自由地——啊，
  我在日暮时分俯身，
  光影中垂下我的面孔……
  那是我，是我。
  向着夜晚的国境线，
  向着破碎的苍穹，
  当那冰冷的霜雪，
  用笑声驱散了死亡。
  这就是——你，年少的——你，青年的——你，
  你——男子汉。你不再是：
  曾经：淹没于酷寒，
  于沉寂岁月的深渊。
  生命流淌，
  飞向摇曳的黑暗。
  仿佛温柔的，冰雪的，短促的
  通透的涡旋。
  1908年
  彼得堡
  我的朋友
  整整一年，在我身后流逝
  四处是马尔堡哲学家。
  我的心，它淹没于夜晚
  形而上难题的黑暗。
  当褐色的头发
  随微风轻轻浮动
  垂在蜡黄的额前，
  那散乱的，轻快的长发。
  这位哲学家，回答
  羞怯而致命的疑问，
  挠挠他苍白的鼻子，
  什么真相，真理……——都是方法。
  在春日，新生的灌木丛间
  他，被黄昏的阳光洗濯，
  包裹着黑色的斗篷，
  仿佛昏暗的剪影徘徊。
  斗篷摆动如蝙蝠，
  挥舞着黑色双翼……
  新圣母修道院上
  明亮的十字架在闪耀——
  我们于此相遇……坐在
  长凳上，目光凝驻
  在田野淡绿色的雾间，
  望向麻雀山。
  “生命，——他低语，停驻
  于苍翠的墓茔之间，——
  先验条件的
  形而上学关联。
  她如烟尘消散：
  她不是生命，而是思索的暗影……”
  我的面庞垂向
  紫色的丁香丛。
  毫无生气的视线前，
  因恐惧而颤抖的我，——
  瓷制的勿忘我，
  哗啦，砸向花环。
  仿佛来自青青草地的
  亡者，如十字架般站立，
  十字架，宛若高举的双手，
  闪烁如黄色的眼。
  1908年
  致她
  茵茵青草
  披上露珠。
  何处传来，忧郁的
  问候。
  我听到，——亲切的
  问候。
  亲爱的，你在哪里？
  亲爱的。
  夜晚的灯光
  明亮——
  夜晚的灯光
  火红……
  我举起双手
  等待着你……
  亲爱的，你在哪里？
  亲爱的。
  我举起双手
  等待着你。
  幽暗的忘川流淌，
  不断流淌的
  忘川……
  亲爱的，你在哪里？
  亲爱的。
  1908年
  莫斯科
  墓园之夜
  荒芜的墓地花园，
  连着苍翠的草丘。
  墓碑上闪动的火光，
  噼啪作响。
  灌木丛上的树林，
  呜咽的钟声敲响，
  教堂灯光明亮，十字架的
  剪影凝伫在夜空。
  银光粼粼的杨树
  在墓园中摇曳，
  狂风吹散了落叶，
  飞向无边的田野。
  闪烁的银光中，
  飞舞的蝙蝠，
  悄悄出现——
  伴着悲凄的叹息。
  哦，我安详的心灵，
  被正午的酷热灼伤，——
  而你，淹没于亲切
  又寒冷的虚无。
  1908年
  莫斯科
  窗下
  视线消失在春日的远方：
  那里是蔚蓝的苍穹……
  而“批评者”在我面前——
  他们的皮质封面……
  远方——是星形装饰的
  另一种存在……
  而我，战栗着，忆起
  那虚幻的空间。
  1908年
  莫斯科
  引诱者
  致弗鲁别利
  哦，哪怕理智不安地徘徊，
  哪怕心脏的跳动停止，
  当我双眸中闪现
  那忧郁的哲思。
  我坐在桌边……郁郁终日，
  在泛黄的巨著中，
  夹入枯萎的勿忘我，
  书脊上题写着——康德。
  斑斓的蝴蝶
  被繁密的蛛网紧缚——
  那里，随风轻扬的窗帘上
  丁香垂下盛开的花枝。
  灿烂的光芒。甜蜜的空气……
  明媚的日子里，阴郁的暗影——
  你低垂着侧脸，
  爬过阴影的褶皱遍布的墙壁。
  无法抗拒的命运，
  让角落严肃的侧脸低垂。
  精致的亚麻花边上，
  画下静止的双腿。
  永远捉摸不定，摇曳难明，
  不再受折磨，不要回答！
  而黑暗的轮廓中，
  展露不出嘲讽的笑容。
  他起身，阴暗散去。
  他在墙边窸窣作响；
  从墙上无声坠落，
  穿透，错过。
  身穿漆黑的绸衣，胳膊
  轻轻搭上我的书桌。
  发黄的手指划过泛黄的书行，
  我的视线情不自禁追随。
  银色的蛛网编织着
  忧郁，面孔点了点头。
  当一束漂浮的尘埃，
  在正午的金黄中摇摆。
  一头金色的鬈发，
  细软光滑如锦缎
  他用沾满露水的勿忘我，
  编织着花环。
  山羊在轻柔的草地上
  微微露出醒目的犄角。
  碧空下，冰冷的目光——
  黯淡的珍珠放出微芒。
  太阳火热的镣铐，
  缚住毫无血色的脖颈……
  好似一条柔软的怪龙，
  盘旋而起，披着灰暗的锦缎。
  我裹挟着幻梦的激流，
  来到世间原初的蔚蓝深渊，
  我璀璨的兄弟，我忠实的神明，
  为何你出现？又消逝！
  你以温柔的神灵显现，
  低垂的头颅已经加冕。
  我在梦中真切地看见，
  你身在一望无际的深渊。
  你又是谁，是谁？呼呼地挥舞
  透过光线的羊毛，
  又勃然大怒，向半开的窗
  肆意挥洒着尘土。
  叶子一簇簇钻进窗户，
  映出细碎金光，宛若钻石。
  我手中无力地
  拿着一本巨著。
  我不需要爱情，不需要，
  把爱情高悬于生活之上……
  窗边甜美的欢欣中，
  露水在麦穗上流淌。
  我看见：蜿蜒的路边
  混沌的烟尘勾勒出人影，
  苍白又带着棱角的冰，
  在天空中洗濯出蔚蓝。
  宛若故乡轻脆的镰刀，
  它映照在远方的天际，
  云朵轻轻呼吸着，
  弥漫的寒烟。
  哦，哪怕褪色的书本上
  理智在不安地徘徊。
  撒旦的面孔浮现，
  当明镜般的月亮高悬。
  1908年
  莫斯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