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猫
  我按响了门铃。
  门里传来奥莉娅的声音——这声音我太熟悉了，她清晰地说：
  “安娜，快去开门！我站不起来，尼古拉抱着我的肩膀，往我鼻子里吹气呢。”
  “尼古拉，”我想，“从哪儿冒出来个尼古拉呢？她的丈夫叫德米特里·米佳呀。看起来，我已经有三年没来这里，这段时间可能发生了很多变化。原来是米佳，现在，看来就是某个尼古拉了……”
  用人开了门。突然间响起一声激动的吼叫：
  “我亲爱的小宝贝们！我的小亲亲！”
  “她是有多么爱我！”我微笑了一下。
  奥莉娅蓬蓬的、香香的、金黄色的头发，跟三年前一模一样，向我跑过来。她敷衍地在我的脸上吧嗒亲了一下，转过脸对着厨房，温情脉脉地说：
  “你瞧！这不是太美好了吗！”
  厨房餐桌上蹲着一只棕色的胖猫，正在打哈欠。
  “这是尼古拉，”奥莉娅向我介绍她的猫，“但是我们一般都叫它雅可夫。你可以摸摸它，只是不能摸头顶，只能摸肚子，而且动作幅度不能太大——猫们都不喜欢剧烈的动作。”
  我一点儿都不想抚摩那只胖猫的肚子，所以我只是满怀同情地摇了摇头。
  “弗朗茨！弗朗茨！”女主人叫道。
  她这是在叫马夫，让他帮我脱掉皮大衣。
  “别麻烦了，奥列奇卡，我自己来。”
  她看了我一眼，惊讶地说：
  “怎么叫——自己来？它不会听你的声音就跑过来的。弗朗——茨！瞧，我们来了！”
  从门帘后面四平八稳地踱进来另一只棕色的胖猫，伸了个懒腰，然后用爪子撕扯着地毯。
  “弗朗奇克！”奥莉娅柔声唤道，“到我这儿来，我的小鸟！过来，我的小星星！来呀，我非凡的美男子！”
  “呲……呲！”我叫道。完全是出于礼貌，因为我根本不在意，这只棕猫会不会到我们这边来。
  “天呢，你在干什么！”奥莉娅惊恐地叫道，“难道可以这样唤猫！它们可不是普通的猫，这是暹罗猫。这猫可是有野性的，它们在暹罗是当武士的。国王的宝座旁边总会站着这种猫，它们保护国王。它们凶猛、强壮，而且绝对不会被收买。它们只吃生肉，所以才那么强壮。它们还吃果酱、熏鱼、烤牛肉、面包干、奶酪、饼干，总之，吃很多东西，所以它们才这样强壮。它们还极其勇敢。这样的猫一只就能扑倒一头疯牛。”
  “这种事显然不会经常碰到吧。”我冷淡地说。
  “什么不常碰到？”
  “疯牛啊。起码我自己这辈子……”
  “可是我们也不是在暹罗嘛，”奥莉娅也很冷淡地说，“啊，对了，我忘了，你的箱子放哪儿了？你怎么不脱掉大衣？总之，怎么有点怪怪的……我很高兴，很高兴你最终同意到我们家来做客。梅丽妹妹会来吃早饭。她也非常高兴见到你，她让你一定要到我们这儿来做客，哪怕一天也好。不过，这当然是咱俩私下说，她养了两条狗，而且因此变得傻乎乎的。嗯，就是完全彻底变傻了。这你自己会看到的。你真是太好了，你来了！亲爱的！”
  她皱了皱鼻子，用她的脸蹭了蹭我的脸。简直就是猫。
  “来吧，我带你去你的房间。你就在这里睡觉，在这里休息。这是写字台、收音机、留声机，冰鞋在这里，万一用得上呢。窗子对着花园。安静。只有一点我得提醒你，你不能关门，因为弗朗茨有时候喜欢夜里到这张床上来。所以如果夜里它突然跳到你身上，你别害怕。瞧，梅丽来了！”
  梅丽个子高高的，头发梳得平整光滑，身上的套裙一丝不苟，真诚地直视着我的眼睛，然后，就像古老的小说里面写的那样，“紧紧地，像男人一样握了握我的手”。
  “真诚欢迎！”她用非常低沉的女低音说道，“三年不见了。你明显见老了，亲爱的。”
  “梅丽！”奥莉娅愤怒地打断她，“你在说什么呢！正相反，她那么可爱，她这些年甚至还年轻了些呢。”
  梅丽生气地挑了挑眉：
  “首先，为什么叫我梅丽？为什么我们单独在一起时你叫我玛丽娅，可是一有外人，我立刻就变成了梅丽？然后，为什么不能对亲近的人说实话？为什么要信誓旦旦地说她年轻了？背着她你可不会这么说她吧？她非常好，非常美，我非常爱她，但我不能当着她的面撒谎，因为我非常尊敬她。你看，”她指责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惊恐，“你看，你那只倒霉的猫跳到餐柜上了，它会把茶杯打碎的！”
  “永远都不会！”奥莉娅骄傲地说，“这些猫特别灵活。它们经常上桌子，在水晶器皿中间走过，从来不会碰到。这猫可是非常特殊的品种。”
  “那套蓝色的餐具呢？”梅丽说，“那只中国花瓶呢？还有灯，那盏漂亮的瓷灯？那个装花的水晶杯呢？”
  “那又如何？”奥莉娅冷淡地回答，“它们打碎过所有易碎的东西，现在就不害怕了。”
  “啊哈！”梅丽郑重道，“你自己也承认……”
  “好了，该吃早饭了。”奥莉娅打断了她。
  胖猫在餐具间走来走去，嗅着面包和盘子。
  “我的小可爱们！”女主人动情地说，“难道它们不可爱吗？我美丽的小团子们！”
  这时，梅丽低声对我说：
  “她对我可从来没这么温柔过，我可是她的亲妹妹！要是你们吃早饭时，我像这样爬到桌子上，把鼻子伸到盘子里，用尾巴去扫芥末酱，她会这么跟我说话吗？”
  “你怎么能拿自己来比？”
  “当然能。而且这种比较当然不会对你的癞巴猫有利。我是人，是自然之王。”
  “别说了，求你啦！”
  梅丽做了一个无法忍受的动作，叉子清脆地掉到了地上。猫们哆嗦了一下，一下子跳到了地上，挤在一起，飞快地跑出房间。
  “啊！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怎么能这么吓它们？”
  “你不是总说它们无比勇敢，能扑倒疯牛吗？”
  奥莉娅的脸红了。
  “是这样，亲爱的，”她转过身来对我说，并且以此强调她对梅丽刚才所说的话毫不在意，“是这样的，这些猫是出色的猎手。在暹罗，它们被用来训练大象和老虎。前不久有一只鸟从窗口飞了进来。弗朗茨一下子就冲过去，在空中抓住了它。然后，作为野性动物，它跟自己的猎物跳舞。它把鸟用前爪高高抓起，跳啊，跳啊。然后又把它扔起来又接住，一会儿工夫就把这只鸟整个吞了下去，连鸟喙，连羽毛。”
  “无耻，”梅丽粗暴地打断道，“卑劣的天性。狗就永远不会……”
  生活自有自己的轨道。
  梅丽让我亲口答应去她那里做客后，离开了。
  奥莉娅经常不在家。我一个人留在这所寂静的大房子里。一个人和两只猫。
  那只用爪子抓着死鸟跳胜利者之舞的猫根本就对我毫不在意，而且还特别表现出，我对它形同空气。它看见我从房间里往外走，就故意躺在门槛上，要是它觉得挤到沙发角里更舒适，就从我身上跨过去。我写东西的时候，它就直接坐在纸上，而且为了表示最强烈的鄙视，还背对着我。要把这只肥胖而沉重的猫移开非常困难，所以我经常是绕着它的尾巴写信。
  有时候它会无声无息地突然从地板上跳起来，差不多贴着天花板飞到瓷砖砌的壁炉上，然后把尾巴环成弧状摇来摇去，像老虎坐在岩石上。
  但它的主要工作最能表达对我的鄙视，这就是挡我的路，不让我过去。在这件事上，它甚至甘愿冒险，因为在周围一片黑暗中，我踩到过它的爪子，它尖叫着跑向主人那里控诉我。但它却不放弃自己的这项工作，或许是希望有一天最终能把我扑倒在地？
  另一只猫，尼古拉，也叫雅可夫的，表现完全不同。它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坐下，盯着我看，就是所说的那种聚精会神地看。它的眼睛极大，是浅蓝色的，瞳孔也非常大，是黑色的。这双眼睛盯着我，一动不动，一眨不眨，那颜色浅得发白，因此让人觉得，这只猫是在惊恐地瞪着眼睛。
  它能这么盯着我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它没什么事可做。显然，没什么可着急的。就坐着，盯着。
  有一天早上我醒来，是因为有人碰到了我的膝盖。
  是猫！这只叫尼古拉的猫。
  它缓慢而轻柔地抬起自己的爪子，好像在仔细听着什么，十分警觉地走到我面前。我眯起了眼睛装睡。它的脸伸了过来，鼻子里的气息吹到了我的眉毛、睫毛和嘴巴，痒痒的，让人想笑。我睁开了眼睛。它后退了一步，躺下来眯起了眼睛。睡了。我也眯缝起眼睛，假装睡着，偷偷透过睫毛观察。猫在睡着。但是我看见，它的一只眼睛微微闪着一丝亮光。这个坏蛋在偷偷打量！这个狡猾的动物。狗就从来不会……好吧，我自己也是眯着眼睛在偷看。但我是人啊，自然之王，我是在观察动物。总之，这是正常的。
  猫爬起来，气息直接吹进了我的鼻子里，它伸出爪子，把指甲更深地收回到手掌的肉垫里，突然就拍了拍我的下巴。它拍的方式非常的手下留情、居高临下，非常的轻慢，就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花花公子对待他看上的一个女佣。我睁开了眼睛。
  “马上从这里滚开，”我发号施令，“无赖！”
  我非常平静地说出这些话，不带有任何威胁的语气。但是效果却令人震撼。猫瞪大眼睛，抬起爪子，摇了摇挺直的尾巴，一下就消失了。猫跑掉了。
  找猫找了三天，甚至报了警——猫走失了。
  女主人非常沮丧。我则保持沉默。
  第四天，我走出房门的时候，看见了我的侮辱者。它蹲坐在隔开我们和隔壁花园的篱笆墙上，背对着我。
  “啊哈，”我揶揄道，“原来您在这里呀！”猫神经质地转过身，惊恐地瞪大眼睛，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件非常耻辱的事，不仅对于暹罗猫这光荣的皇家近卫军而言，就是对任何一个品种的普通猫来说都是从未听闻的耻辱。这只猫掉了下来！它失去平衡，掉到了篱笆墙的另一边。树枝咔嚓，木板嘎吱。然后一切归于安静。
  猫掉下去了！
  我们的故事到此为止。
  当天晚上我离开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