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
  安娜·安德列耶夫娜有一只劳苦功高的老狗。尽管劳苦功高，样貌却实在可憎。
  安娜·安德列耶夫娜经常埋怨它，总是叫它“该死的狗”：
  “因为你这条该死的狗我就得待在克拉马。为了我的工作我搬到巴黎更方便，可现在呢，愿意不愿意都不敢动地方，因为这里有个小花园，狗需要花园……你们可听过这种事？它还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呢，简直就是废物，看着就恶心……”
  狗感觉到是在说它，摇着尾巴，看着女主人的眼睛。
  “而且，可能大家都奇怪，为什么我要养它。吃得一点儿不比那种最名贵的小猎犬或者什么……名犬少。可是那些狗，就是一只狗崽也值六千。走到大街上，所有人都回头看它，恭维它的女主人。可是我们这个，带着它上街，遇到的所有人脸上都写着厌恶。要是别人也在遛狗，人家就赶紧把狗拉回来，生怕我这只丑八怪上去闻自己的狗……怎么着呢，我不生气。也许我自己都已经厌倦了它，但又能把它弄哪儿去呢？……上哪儿去找一个喜欢它的人呢？……你滚开！还摇什么尾巴……”
  但是该死的狗并没有滚开。它伸出由于衰老像涂了白垩般的舌头，心满意足地呜呜叫着。
  “你有什么可高兴的？人家骂你，你还一点儿都不在意。”
  拉警报的日子到来了，“我们的日子”。
  “我把这条该死的狗弄到哪儿去呢？”安娜·安德列耶夫娜摇着头，“防空洞都不让它进……”
  安娜·安德列耶夫娜的一个朋友给她搞到了一个防护面具。她立刻就说清楚：
  “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是不是以为我会给自己套上这个面具……我戴着面具平平安安地活着，而这条该死的狗就在我旁边断气？您发疯了吗？不，我的亲人们，要死就一起死吧。你们怎么会以为我能做出这种不入流的事儿，你们这么想真是太无耻了……拿着你们的面具走人……”
  夜。巴黎未曾见过这样的夜晚：漆黑中透出几道深蓝，空洞，寂静。
  安娜·安德列耶夫娜在睡觉。那只该死的狗蜷缩在她的脚旁，打着呼噜。
  可能安娜·安德列耶夫娜正在做梦，梦见在一个遥远的国度，一个黑暗的房间里，一个长着胡子的老太婆，正抚摸着一只瞎了眼睛的狗，小声对它说着话，不让任何人听见：
  “米奇！米奇！你是一只善良、忠诚、勤恳的狗。你这一辈子都在帮我拖着小车送牛奶……‘他’又做了些什么？‘他’对我们做了什么？嘘！别叫！我不会把你让出的。我不会把你交出去的。不会！‘他’不会把你做成香肠的。米奇……忠诚的小狗，米奇，不要哭……”
  动物园里的野兽真可怜。几只幼虎被打死了。但现在正在打仗，连“俘虏都不收”，成千上万的人被打死，伤者更多，载着孩子和伤员的车队被狂轰滥炸……这个时候为野兽伤心不是太愚蠢了吗？
  的确。当然，太愚蠢了。但是人心自有自己的理性。人心是一个容量很大的器皿，可以装得下各种爱和各种怜悯。我们这颗美好的、该死的心……
  警报响起时从六楼走下一位年轻的女士。她双手抱着一个很大的盒子。
  有时她在匆忙中忘记带盒子下来，就会跑上去拿。从来不会没带着盒子自己下到地下室。
  这让很多人非常好奇：那里装着什么？书信？珠宝？最终，有个人下了决心问道：
  “您就这么害怕把您的珠宝留在房子里吗？”
  “什么珠宝？”
  “就这个，装在这个盒子里的。”
  女士挥了挥手：
  “这哪是什么珠宝呀！简直是灾难。我向儿子承诺了，这是他的乌龟。我向他保证，下地下室的时候一定带着他的乌龟。我没办法不遵守诺言。我儿子上军校，8岁了，他应该相信一个正派人的承诺。所以我就抱着它爬上爬下。你们快看看这个美人吧。”
  她打开了盒子。一只胖胖的乌龟微微探出来……不知是爪子还是舌头。小小的、黑黑的东西。伸出来一下就马上藏起来了。这都不值一提。值得一提的是：乌龟肚子上横绑着一个三色的带子。白条、蓝条、红条。国旗。我们恭敬地盖上盒盖。这是传统，是对诺言的信任，是爱和忠诚。
  大家都说，旧世界在崩塌。蛮力、暴力、虚伪、谎言、背叛和仇恨会扼杀鲜活的生命。
  但是，在这个不幸的世界上还有这个上帝之盒，其中珍存着人类最宝贵的财富，这是我们心灵坚不可摧的传统——是对诺言的信任，是爱和忠诚。
  这很有趣。有点孩子气。但毕竟。
  但毕竟信仰不灭。
  eppur simuov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