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图丹河
作者:(俄罗斯)普希金等      更新:2022-02-01 19:20      字数:18509
  ■ 波图丹河
  国内战争时期熙熙攘攘的那条土路上又长出了荒草,因为战争结束了。人世间,各个省又变得安宁,人烟稀少:有的人战死沙场;很多人在亲人家里养伤,在长梦中渐渐淡忘艰苦的战事;一些退伍兵还没到家,他们正穿着军大衣,背着行军包,戴着软塌塌的头盔或是羊皮帽,沿着茂密的草地行走。或许他们以前没有时间去发现这片陌生的草地,也可能当时这里脚步杂沓,寸草不生。他们的心情麻木、惊讶,重新辨认着道路旁的田野村庄。战争的折磨、疾病和胜利的幸福,使他们的心灵发生了变化——他们已记不清自己三四年前的样子,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此时正在走向新生——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更为理智、顽强。他们感觉到自己内心巨大的希望,这成为他们生活的信念。尽管这生活暂时还微不足道,在内战前甚至还没有明确的任务和目标。
  夏末,最后一批红军退伍兵回家了。他们在劳动部队里待了一段时间,闷闷不乐地干了各种从没干过的手工艺活儿。现在他们终于获准回家,回到自己和大众的生活中。
  曾经的红军战士尼基塔·菲尔索夫沿着波图丹河边的坡地已经走了一天多,他要回到一座鲜为人知的县城,回家。他25岁左右,脸上似乎总是愁云密布——不过这种表情并不是忧伤,而是出自于善良的性格,或者说是年轻人常有的专注;很久没有修剪的浅色头发从帽子后面露出来,垂到了耳朵;他像个异乡人似的,用灰色的大眼睛忧郁紧张地打量着这个千篇一律的国家里平静无趣的大自然。
  中午时分,尼基塔在一条沿着谷底流向波图丹河的小溪边躺了下来。在这片从春天过后就疲于生长的草地上,旅人沐浴着9月的阳光打了个盹儿。生命的温暖似乎黯淡下来,菲尔索夫在这僻静处睡着了。昆虫从他头上飞过,蜘蛛从他身边爬过,一个流浪汉从他身上跨过,没有碰到他,也对他没兴趣,自顾自地走了。久未下雨的夏日浮尘高悬在空气中,使天色变得灰暗。人世间的时间随着太阳远行……突然菲尔索夫站起来又坐下,惊恐地喘着粗气,似乎身上着了火,在战场上拼命奔跑。他做了个可怕的梦:一只被粮食养得肥肥壮壮的小动物,用自己热乎乎的毛捂得他喘不过气来。这只动物贪婪地用着力,汗涔涔地爬进熟睡的人的嘴里、喉咙里,想用自己强有力的爪子钻进他灵魂的中央,扼住他的呼吸。菲尔索夫在梦中喘着粗气,想大叫着逃走,这只动物受到惊吓,自己颤抖着离开了他的身体,消失在暗夜里。
  菲尔索夫在小溪边洗了把脸,漱了漱口,加快脚步继续赶路。父亲的家就在不远处,傍晚前应该就能到达。
  似乎一眨眼工夫,菲尔索夫在暮色中看见了自己的家乡。那是一片缓坡高地,从波图丹河岸边一直延伸到一片高耸的黑麦田。在这片高地上坐落着一座小城,此时掩映在黑暗中,看不见一点灯光。
  尼基塔·菲尔索夫的父亲正在睡觉:他一下班回来就躺下了,那时太阳还没落山。他一个人生活,妻子去世很早,两个儿子在帝国主义战争 中失踪了,最小的儿子尼基塔参加了国内战争:他也许会回来的——父亲常想着最小的儿子——国内战争就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打,开枪的次数也比帝国主义战争少。父亲睡得很久——从暮色到晨曦——如果不睡觉,他就会胡思乱想,思念失去的儿子,为自己的寂寞生活忧心忡忡。一大早他就去农村家具社上班,他在那里当了多年木匠。工作让他忘却烦恼,好受一些。可是一到傍晚,他心里又难过起来。一回到家,走进房间,他几乎是惊恐地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他连煤油灯都不需要。黎明时分,苍蝇开始叮咬他的秃顶,老人醒来,慢吞吞、小心翼翼地穿衣服穿鞋,洗脸,叹气,在屋里转悠,收拾屋子,自言自语,出门看看天气又回来——不过是为了打发掉去农村家具社上班前多余的时间。
  这个夜里尼基塔·菲尔索夫的父亲和往常一样,因为无事可做和疲劳睡觉了。一只蟋蟀已经在窗台下待了一个夏天,夜夜歌唱。这可能还是前年夏天那一只,也可能已经是那只蟋蟀的孙辈。尼基塔走到窗台边,敲了敲父亲的窗户。蟋蟀停了一下,似乎是想听听这个陌生的夜间访客是谁。父亲从旧木床上爬起来。曾几何时,他与儿子们那去世的母亲就是在这张床上共寝,尼基塔也在这张床上出生。瘦削的老人此时穿着衬裤,由于长时间的穿着和洗涤,它已经缩水变形,只到膝盖。父亲凑到窗前打量儿子。他已经看见并认出了自己的儿子,可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想要把儿子看个够。然后他跑了过去,身形像个瘦弱的男孩,穿过外屋和院子——打开了夜里锁上的大门。
  尼基塔走进旧房间,这里有土炕、低矮的天花板、临街的小窗。这里依然散发着童年的气息,散发着他三年前离家上前线时的气息。在这里——这个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地方——他甚至感觉到了母亲裙摆的气味。尼基塔摘下帽子和背包,慢慢脱下外衣在床上坐下。父亲一直站在他面前,光着脚,穿着衬裤,不敢和他打招呼,也不敢开口说话。
  “那些资产阶级和立宪民主党人怎么样了?”稍等了一会儿他问道,“都消灭光了还是剩下一小撮?”
  “差不多都消灭光了。”儿子说。
  父亲简短但认真地深思道:不管怎么说,消灭了整整一个阶级。这是一项重大的工作。
  “是的,他们不堪一击!”老人对资产阶级评说道,“他们能干什么?他们就会不劳而获……”
  尼基塔在父亲面前站起身,现在他已经比他高了一个半头。老人不会表达自己对儿子的爱,默默无言地站在儿子身旁。尼基塔把手放到父亲头上,把父亲拉进自己怀里。老人靠着儿子,开始急促地深呼吸,仿佛到达了自己的休憩地。
  在那座城市通向田野的一条街上有一栋木房子,窗户是绿色的。房里住过一个孀居的老妪,市立中专的老师。同她一起生活的还有她的孩子们——10岁左右的儿子,浅黄色头发的15岁女儿。
  几年前,尼基塔·菲尔索夫的父亲曾有意娶这位孀居的女教师为妻,可是很快就主动放弃了。他曾两次带上还是孩子的尼基塔去女教师家里做客。而尼基塔在那里见到了一个若有所思的女孩子柳芭,她总是坐着看书,完全不搭理来客。
  女教师请木匠喝茶吃面包干,说了些关于开启民智和维修学校的炉子之类的话题。尼基塔的父亲坐着一言不发。他拘谨,嘴里嗫嗫嚅嚅地,咳嗽、抽烟,然后小心翼翼地端着杯子喝茶,不碰面包干。他说,他不饿。
  女教师家里共有两个房间,房间和厨房里都放着椅子,窗户上挂着窗帘。第一个房间摆放着钢琴和衣柜,另一个靠里的房间里有床、两张红色天鹅绒软沙发,墙上的书架上还放着许多书——可能是整套的全集。父子俩都感觉这环境太过豪华,父亲总共来过两次寡妇家以后就再也不来了。他甚至没有勇气告诉她,想和她结婚。可是尼基塔却很愿意再次看见钢琴和那个看书的若有所思的女孩,因此他请求父亲娶那个老女人,希望再去她家做客。
  “不行,尼基塔!”那时父亲说,“我没读多少书,我和她聊什么呀!又不好意思让她们上咱们家来:咱们家连餐具都不成样,吃得也不好……你看见他们家那沙发的样式了吗?老式的,莫斯科的!衣柜呢?每一面都有雕花:我懂!……还有她的女儿!她可能会成为大学生!”
  现在父亲已经好几年没见过自己的老未婚妻,只是偶尔可能会想起她,也许,不过就是想想而已。
  尼基塔参加完国内战争返家的第二天去了军事委员会,做后备役登记。然后尼基塔绕着熟悉的家乡城市转了一圈,所见景象让他心痛:破旧矮小的房屋、破旧的围栏和篱笆,院子里稀疏的苹果树,不少已经枯死了。在他童年时,这些苹果树曾绿树葱茏,那些平房也显得高大堂皇,里面住着神秘的聪明人们。那时的街道很长,牛蒡长得很高。在那久远的时光,就连空地上、荒园里高高的杂草都像森林一般,比现在茂盛得多。而现在尼基塔看见,小小的民居低矮简陋,亟待粉刷修葺。空地上的杂草很是贫瘠,它们不是疯狂地生长,而是忧郁地活着,杂草上栖居着一些年迈又顽强的蚂蚁。所有街道很快就到了尽头,尽头处是坚实的大地和明亮的天空——城市变小了。尼基塔想,如果大而神秘的东西变得小而无趣,这就意味着,它们已经饱经岁月。
  他慢慢走过曾跟父亲做过客的绿窗户的房子。他凭记忆知道窗户是绿色的,现在绿色已经褪得所剩无几——经过了阳光的暴晒、暴雨的冲刷,露出了木头的颜色。铁屋顶也锈蚀严重——如今大概雨水会透过屋顶打湿钢琴上方的天花板。尼基塔专注地往屋里看了看,现在窗帘已经不见了,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一片漆黑。在这座年久失修却依然熟悉的房子跟前,尼基塔在栅栏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他想,如果房子里有人弹钢琴,那他就能听听音乐。可是不知为什么,房子里十分安静。等了一会儿,尼基塔透过栅栏的缝隙往院子里看,里面长着荨麻。荨麻丛与房子之间有一条空荡荡的小路,三级木台阶通往外屋。也许,老教师和她的女儿柳芭早就去世了,男孩子上前线当了志愿者……
  尼基塔往自己家走去。天色将晚——父亲快回家睡觉了,应该和他一起打算一下今后的日子,还有上哪儿去工作的事。
  县城的主街上有小型游园会。战后人们的生活开始热闹起来。现在大街上有职员、大学生、退伍兵、伤兵、家庭手工劳动者等。上班的人会出来得晚一些,要天完全黑了才来参加游园。人们衣着寒酸,穿着旧衣服,或者破旧的帝国时期的军装。
  几乎所有路人,包括手牵手的情侣们,都带着一些居家的食物。女人们手提包里装着土豆,有时是鱼,男人们腋下夹着配给的面包,或者半个牛头,或者手里宝贝似的捧着当食物的下水。可是除了垂垂老者和疲惫不堪的人,很少有人面带忧虑。年轻人热情洋溢,充满信任,常常微笑着相互注视对方的脸,仿佛置身永恒幸福的前夜。
  “您好!”旁边一个女人怯生生地对尼基塔·菲尔索夫说。
  这声音立刻触动并点燃了他,仿佛是一个失散的至亲又在他的心里被唤起。可是尼基塔感到这是个错觉,并不是在和他打招呼。他害怕是错觉,于是慢慢地回头看了看身边的路人,可是一共就两个人,都已经从他身边走开了。尼基塔转过头——已长大成人的柳芭停下脚步正在往他这边看,忧伤害羞地对他微笑。
  尼基塔走到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看她是不是完好如初,因为她在他的记忆中弥足珍贵。系带的奥地利皮靴已经穿得十分破旧,细纱的浅色连衣裙只到她的膝盖,可能是布料实在不够了。这条裙子让尼基塔对柳芭忽然心生怜惜——他在棺材里的女人们身上见过这样的裙子,而现在这纱裙竟然穿在一个长大成人却楚楚可怜的大活人身上。裙子外面套了件旧的女式上衣——也许还是柳芭的母亲当姑娘时穿过的。柳芭头上什么也没戴,扎着一条浅色的辫子。
  “您不记得我了吗?”柳芭问。
  “不,我没有忘记您。”尼基塔回答。
  “永远都别忘。”柳芭笑着说。
  她那清澈的眼睛装满了心灵的秘密,温柔地看着尼基塔,似乎是在欣赏他。尼基塔也看着她的脸,心里快活起来。可她那因生活艰难而深陷,却闪现出信任和希望的双眼,又让他心疼。
  尼基塔和柳芭一起往她家走——她还是住在那里。不久前母亲去世,弟弟饿了就去红军的野战食堂吃饭,后来在那里待惯了,就跟着红军一起去了南方打敌人。
  “他吃惯了那里的粥,家里吃不到。”柳芭这样说弟弟。
  柳芭现在只住了一个房间——她一个人够住了。尼基塔呆滞地环视整个房间,就是在这里,他第一次见到了柳芭、钢琴和奢侈的环境。现在这里没有了钢琴、没有了四面雕花的衣柜,只剩下两张沙发、一张桌子和一张床。房间不再像尼基塔小时候看见的那么华丽而神秘——墙纸已剥落褪色,地板磨光了,贴着瓷砖的壁炉旁放着一个小铁炉,用来烧柴取暖。
  柳芭从怀里掏出一个本子,脱下靴子光着脚。她现在在县医学院上学:那些年各个县都开设有大学和学院,因为人们都希望尽快接受高等教育。枯燥的生活、饥饿、贫穷,把人们的心折磨得疲惫不堪。人们想弄明白一个问题,人的生存到底是什么?这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穿上脚就像着了火。”柳芭说的是她的靴子,“您坐一会儿,我睡会儿觉,要不然我就饿得慌,我不愿意想起这件事……”
  柳芭没有脱衣服就钻进了被窝,把辫子放到了自己的眼睛上。
  尼基塔默默地坐了两三个小时,直到柳芭睡醒。天已经黑了,柳芭在黑暗中站了起来。
  “我的好朋友今天可能来不了了。”柳芭伤心地说。
  “那——您需要她吗?”
  “很需要!”柳芭说,“他们家是个大家庭,她父亲是军人。如果他们家有没吃完的东西,她会给我送晚餐来……等我吃完我们就一起学习……”
  “你们家有煤油吗?”尼基塔问。
  “没有,我们分到了劈柴……我们生炉子——我们坐在地上,用炉火照明……”
  柳芭无助又害羞地笑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一个残忍又让人伤心的念头。
  “可能是她弟弟,一个小屁孩,还没睡着。”她说,“他不高兴姐姐给我带饭,他舍不得……又不是我的错!我不是那么好吃:不是我——是我的头自己开始疼,它在想面包,影响我生活和考虑别的事……”
  “柳芭!”一个年轻的声音在窗边叫道。
  “热尼亚!”柳芭对着窗户应了一声。
  柳芭的朋友走了进来。她从衣兜里拿出四个大大的烤土豆,放到了铁炉子上。
  “组织学弄到了吗?”柳芭问。
  “上哪儿弄去?”热尼亚回答,“我去图书馆登记排队了……”
  “没关系,会有办法的,”柳芭说,“在系里我已经把前两章背下来了。我来说,你来写,行吗?”
  “早该这样了!”热尼亚笑了。
  尼基塔生好了炉子把作业本照亮,就打算离开去父亲家过夜。
  “您现在不会把我忘了吧?”柳芭和他告别时说道。
  “不会的,”尼基塔说,“此外也没什么人需要我记住了。”
  菲尔索夫从战场上回来后在家躺了两天,就开始在父亲工作的农村家具社上班。他被分配去备料,薪水比父亲低,差不多只有父亲的一半。可是尼基塔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只要他干得上了手,就会把他调去当木匠,工资也会高一些。
  尼基塔从没离开过劳动。在红军部队里,军人们也不只是打仗。长时间扎营和做后备部队时,红军战士们会挖井、帮贫农维修农舍,在沟谷的顶端栽种灌木防止水土流失。战争总会过去,而生活总是要继续,应该早做打算。
  一周后尼基塔又去了柳芭家做客。他带去了一条煮熟的鱼和面包作为礼物——这是他自己在工人食堂吃午餐的第二道菜。
  柳芭要赶在太阳落山前坐在窗前看书。因此尼基塔就默默地坐在柳芭身边,等待黑夜来临。很快,黄昏和寂静一起来到县城街道,柳芭揉了揉眼睛,合上了课本。
  “过得怎么样?”柳芭小声问。
  “我和父亲一起过。我们,还行。”尼基塔说,“我给您带了吃的,您请吃吧。”他请求道。
  “我吃,谢谢!”柳芭说。
  “您不睡觉了?”尼基塔问。
  “不睡了,”柳芭回答,“我现在就吃晚餐,我能吃饱啦!”
  尼基塔从外屋拿来一些细柴,生起了铁炉子照明。他坐在地上,打开炉门,把柴火放进窄小的炉膛,尽量让热量少一些,光线亮一些。柳芭吃完面包和鱼,也坐到了地板上,面对着尼基塔,挨着炉火,开始看自己的医学书。
  她静静地看书,不时低语几句,微笑着用纤细的笔飞快地在本子上记下几个词——可能是最重要的内容。尼基塔只是关照着炉火正常燃烧,不时——偶尔地——看看柳芭的脸,然后又长时间看着炉火,怕柳芭讨厌自己的目光。时间就这样流走,尼基塔伤心地想,很快他就该回家了。
  半夜里,当钟楼的钟声敲响时,尼基塔问柳芭,为什么那个叫热尼亚的朋友没来。
  “她的伤寒又发作了。她可能快不行了。”柳芭回答完又开始看医学书。
  “多可怜啊!”尼基塔说,可是柳芭并没有理他。
  尼基塔想着生病发烧的热尼亚——实际上,如果以前认识的是她,如果她对他好一点,他也可能真诚地爱上她。她似乎也是个好姑娘:那天在黑暗中他没有看清楚她的样子,所以没有印象。
  “我想睡觉了。”柳芭叹了口气小声说。
  “书都看懂了吗?”尼基塔问。
  “全明白啦!想听吗?我给你讲!”柳芭提议。
  “不用了,”尼基塔拒绝了,“你最好自己记住了,我反正记不住。”
  他用扫帚扫干净了炉子旁边的垃圾就回了父亲那里。
  从那以后他几乎每天都去看柳芭。为了让柳芭惦记他,偶尔也有一两天不去。她到底是否惦记他——尼基塔也不知道,不过这些无聊的夜晚尼基塔不得不走上10-15俄里路,有几次是在城里绕圈儿,好让自己熬过孤寂,控制住自己对柳芭的思念并忍住不去找她。
  在她家做客时,尼基塔一般是生炉子,并期待着她在看书的间隙能对他说点什么。每一次尼基塔都从农村家具社的食堂给柳芭带些吃的当晚餐。午餐她在学院里吃,可是那里供应的食物太少。柳芭要大量思考,再加上学习任务越来越重,她总是吃不饱。尼基塔用自己的第一份工资到附近的村子买了牛蹄,在铁炉子上熬了一整夜做成肉冻,而柳芭看书学习到半夜,然后缝补自己的衣服、长袜,在晨光中擦洗地板,趁别人还没起床,在院子里装雨水的木桶里洗澡。
  尼基塔的父亲每晚都一个人待着,没有儿子陪,很是无聊。尼基塔也从来不说自己去了哪儿。“他现在已经是个大人了,”老人想,“在战场上他可能被打死或打伤,既然活下来——就随他去吧!”
  一天老人发现儿子不知道从哪里拿回来两个白面包。可是他马上就用纸单独包了起来,没有给父亲吃。然后尼基塔又和往常一样,戴上军帽出了门,半夜才回来。两个白面包也带走了。
  “尼基塔,带上我吧!”父亲请求道,“我去了什么也不说,我就看看……那儿应该很好玩儿,应该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下次吧,父亲,”尼基塔不好意思地说,“你现在该睡觉了,明天还要上班呢!”
  那天晚上尼基塔没有见到柳芭,她不在家。于是他在门外的凳子上坐下等女主人。他把白面包捂在怀里,怕它们在柳芭回来之前变凉。他耐心地等到夜深,观察着天上的星星和偶尔几个匆匆赶回家照看孩子的路人,听着钟楼的报时,院子里的犬吠和各种白天不存在的轻响。他可以这样一直等下去,也许,等到自己死去。
  柳芭悄无声息地从黑暗中走到尼基塔跟前。他面对着她站起来,可是她对他说:“您最好回家去。”——便哭了起来。她跑回了自己家,尼基塔不明就里,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就跟着柳芭走了进去。
  “热尼亚死了,”在房间里柳芭告诉他,“我现在该怎么办?”
  尼基塔沉默了。温热的白面包还在他怀里——或许他应该马上掏出来,或许现在已经什么都不需要了。柳芭和衣躺在床上,脸冲着墙自顾自地哭着,悄无声息,一动不动。
  尼基塔不忍心打扰别人的痛苦,独自在深夜的房间里站了很久。柳芭没有注意到他,因为自己的痛苦总是让人对其他受苦之人都熟视无睹。尼基塔自作主张地在床上盘腿坐下,挨着柳芭,从怀里掏出面包,想递出去,可是暂时没有找到面包合适的去处。
  “现在让我和您在一起吧!”尼基塔说。
  “您要做什么呢?”柳芭含着泪问。
  尼基塔想了想,怕自己说错话或者一不小心得罪了柳芭。
  “我什么也不做,”他说,“为了让您不再痛苦,我们就像往常一样生活。”
  “等等吧,我们没什么可急的。”柳芭深思熟虑又精打细算地说,“应该想想,用什么来安葬热尼亚——她没有棺材……”
  “我明天带过来。”尼基塔应承道,说着把面包放到了床上。
  第二天尼基塔得到师傅的同意,开始打制棺材。他们总是可以获准用家具社的材料做些私活儿。由于手生,他做了很久,放置姑娘遗体的棺室更是做得精心细致。尼基塔想到死去的热尼亚不禁伤心,眼泪滴在了木板上。从院子里路过的父亲走到尼基塔跟前,看见他正在难过。
  “你难过什么呢?未婚妻死啦?”父亲问。
  “不是,是她的好朋友。”他回答。
  “好朋友?”父亲说,“她得了鼠疫吧!我来帮你把棺材的两边弄平整,你做得不好,不精确!”
  下班后尼基塔把棺材送到了柳芭家:他不知道她去世女友的遗体在哪里。
  那一年是持续很久的暖秋,人们很是满意。“粮食价格不高,我们还能节约柴火。”精打细算的人们说道。尼基塔·菲尔索夫早就请人用自己的红军大衣给柳芭做一件女式大衣。大衣已经做好了,可是天气暖和,一直穿不上。尼基塔仍然和从前一样去柳芭家,帮她料理生活,同时自己也得到心灵的慰藉。
  有一次他问她,以后他们将怎样生活——是一起还是分开。而她回答说,春天到来之前她没机会感受自己的幸福。因为她需要尽快从医学院毕业。至于以后——到时候再看。尼基塔听着这遥远的承诺,他并不奢求能有比现在柳芭带给他的更大的幸福,他也不知道,是否还会有更好的幸福。但由于长时间的忍耐和不自信,他的心在颤抖——柳芭到底需不需要他,这个贫穷、没文化的退伍兵?柳芭有时会微笑着用浅色的眼睛注视着他,大大的黑色眸子让人揣测不透,脸上却满是善意。
  一天夜里,尼基塔回家前给柳芭盖被子时哭了起来。而柳芭只是摸摸他的头说:“日子还长着呢,我活着的时候,您用不着这么伤心。”
  尼基塔赶回父亲家,想躲在那里静一静,接连几天不去找柳芭。“我要读书,”他打算,“我要开始过真正的生活,忘掉柳芭,不再想她。她有什么特别的——世上有千千万万伟大的人,有比她更好的。她并不美!”
  第二天早上他没有从地铺上起床。父亲出门上班时摸了摸他的额头说:
  “你发烧了,躺到床上去!有点不舒服,过后就好了……你在战场上没受伤吧?”
  “没有。”尼基塔回答。
  傍晚,他失去了记忆:他先是一直盯着天花板看,那里有两只垂死的苍蝇在苟延残喘。后来这些所见之物让他烦恼、恶心——天花板和苍蝇仿佛钻进了他的大脑,怎么也赶不走,对它们的想象越来越夸张,啃噬着他的头骨。尼基塔闭上眼睛,可是苍蝇在大脑中不停地嗡嗡鼓噪。他从床上跳起来驱赶天花板上的苍蝇,然后又跌回枕头上:他感到,枕头上散发着母亲的气息——母亲正是在这张床上躺在父亲身边。尼基塔想到母亲,便失去了知觉。
  四天后,柳芭找到尼基塔·菲尔索夫的住处,第一次主动来到他家。那是中午,工人们居住的所有房子里都空无一人——女人们出去购买食品,还没上学的孩子们在院子空地里四处奔跑。柳芭挨着尼基塔在床边坐下,抚摩他的额头,用自己的手绢擦拭他的眼角,问道:
  “怎么样?有哪里疼吗?”
  “没有。”尼基塔说。
  巨大的热量裹挟着他远离了所有人和眼前的物体,他此时艰难地看着并想着柳芭,生怕自己在混乱的思维中失去她。他用手抓住她那件用红军军服改制的大衣的口袋,就像一个落水者死死抓住陡峭的河岸,要么淹死,要么得救。疾病一直在用力把他拽向闪闪发光空无一物的地平线——开阔的大海,好让他在平缓的巨型浪花上休憩。
  “你得了流感,也许我能治好你。”柳芭说,“也可能是伤寒!……不过没关系——这不可怕!”
  她扶着尼基塔的肩膀,让他背倚着墙坐起来。然后迅速不由分说地让尼基塔穿上自己的大衣,找到尼基塔父亲的围巾包住病人的脑袋,把他的双脚塞进床下准备冬天才穿的毡靴里。柳芭把尼基塔包裹严实后,领着冻僵了的他出了门。门外停着一辆马车。柳芭让病人坐上马车开走了。
  “活不了多久啦!”马车夫一边对着马说,一边不停拉动缰绳赶着马在县城里快跑。
  在自己房间里,柳芭给尼基塔脱去衣服让他躺到床上,给他盖上了被子、旧地毯、母亲的旧披肩——家里所有能取暖的东西。
  “为什么你要躺在家里?”柳芭一边给身体滚烫的尼基塔掖好被子,一边满意地说,“嗯?为什么!你父亲在上班,你整天一个人躺着,没有人照顾你,你还会想念我……”
  尼基塔一直在想,柳芭是从哪儿来的钱付车费?也许,她卖了自己的奥地利皮靴或者课本(她已经把课本背了下来,用不着了)?还是她把自己一整月的助学金都付给车夫了?
  夜里尼基塔昏昏沉沉地躺着:他有时明白自己身在何处,看见柳芭在生炉子做饭,然后尼基塔就观察自己意识中这陌生的景象。意识已远离了他的意志,在滚烫狭窄的大脑中我行我素。
  他越发冷得厉害。柳芭不时用手掌摸摸尼基塔的额头,并为他把脉。深夜里她喂他喝了温水,便脱下外衣挨着病人躺进被窝。因为尼基塔正忽冷忽热地发抖,需要给他暖暖身子。柳芭抱住尼基塔,把他靠近自己。他冷得缩成一团,把脸贴紧了她的胸部,想更为真切地感受别人的更崇高更美好的生活,忘记自己的痛苦和自己那战栗的虚空的躯体。可是现在尼基塔舍不得死了——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能触碰到柳芭,触碰到另一种生活。于是他耳语着问柳芭,他会康复还是会死掉:她是学医的,应该知道。
  柳芭紧紧抱着尼基塔的头回答:
  “你很快就会好的……人们死去是因为他们独自生病,没有人爱他们。可是你现在和我在一起……”
  尼基塔暖暖地睡着了。
  三周后尼基塔痊愈了。外面已经下过了雪,万籁俱寂。尼基塔去父亲那里过冬。他不想在柳芭毕业前影响她。让她充分发展自己的智力吧,她也是出自穷人家庭。父亲对儿子的归来非常高兴,虽然他也隔三岔五地去柳芭家里看他,每次都给他带饭,也给柳芭带些小零食。
  尼基塔又开始白天在家具社上班,晚上去看柳芭,平静地过冬:他知道,到了春天她就会成为他的妻子,那时,幸福长久的日子就会来临。偶尔柳芭会碰碰他,又从他身边跑开,在屋子里跑来跑去。那时——游戏过后——尼基塔便小心地吻她的面颊。平时柳芭却不会让他碰自己的身体。
  “那样的话我会使你厌烦,我们可是要过一辈子的!”她说,“我可没有那么诱人:那只是你的感觉!”
  休息日柳芭和尼基塔去城外沿着冬日的道路散步,或者相拥着走在熟睡的波图丹河的冰面上——冰下的深处流动着夏日的水流。尼基塔趴下来,看冰面下静静流淌的河水。柳芭也在他身边趴下,他们互相依偎,看着静静的水流说,波图丹河多幸福啊,它奔流到海,这冰面之下的水会流经鲜花盛开鸟儿歌唱的遥远国度。遥想了一会儿,柳芭就会让尼基塔马上从冰面上站起来:尼基塔现在穿着父亲的旧棉袄,短了点儿,不保暖,他会感冒的。
  整个漫长的冬天他俩就这样不慌不忙地交往着,憧憬着即将到来的幸福。整个冬天波图丹河都藏在冰面下,越冬的庄稼在白雪下面打盹——大自然中的这些现象让尼基塔·菲尔索夫心情平静,甚至得到安慰:春天到来之前并不只是他的心被雪藏。二月,他早上醒来听不见了夜里苍蝇的嗡嗡作响,他看看天空和隔壁花园里的树木:也许第一批候鸟已经从远方飞回来。可是树木、青草和幼蝇还在萌芽,在自己力量的深处沉睡。
  二月中旬,柳芭告诉尼基塔,自己的毕业考试20号开始,二月底结束——因为医生奇缺,老百姓没有时间再等待。这样的话,就算白雪覆盖,河水在冰面下流淌到七月又何妨!他们心中的喜悦比大自然回暖来得更早。
  二月底之前,尼基塔想离开县城,尽快熬过同柳芭开始共同生活之前的这段日子。他报名参加了家具社的木工组,去各村的农村苏维埃和学校维修家具。
  父亲趁这段时间——二月底之前——不慌不忙地给这对年轻人做了一个大衣柜当礼物,和当年柳芭的母亲差点成为尼基塔父亲的未婚妻时,柳芭家的那个衣柜一模一样。在老木匠的眼中,生活重复了第二或者第三轮。这可以理解,可也许无法改变。尼基塔的父亲叹了口气,用雪橇拉着衣柜去了自己儿子未婚妻的家。雪在温暖的阳光下开始融化,老人依然强壮有力,在大地裸露的黑色胴体上拖着雪橇。他暗想,自己也完全可以娶这个柳芭姑娘为妻。虽然当初不好意思娶她的母亲,可是在这个小康之家里,宠宠这个和她差不多的年轻姑娘还是可以的。尼基塔的父亲由此认为,生活极不正常。儿子刚从前线回来,又要离开家,这次还是永远地离开。看来他这个老头子只能从大街上找个女叫花子回来了——不是为了过家庭生活,而是为了让屋里能有第二个活物,和一只家养的刺猬或兔子没什么两样:随它打扰自己的生活或者把家里弄脏,可是没了它你就不再是个人。
  尼基塔的父亲把衣柜交给柳芭后问她,他应该什么时候来参加婚礼。
  “那要看尼基塔什么时候来:我准备好了!”柳芭说。
  夜里父亲去了20里外尼基塔干活的村子,他正在那里做课桌。尼基塔正在空教室的地上睡觉,父亲叫醒了他,告诉他,该回城了——可以结婚了。
  “你去吧,我帮你把课桌做好!”父亲说。
  尼基塔戴上帽子,不等天亮就立刻出发去县城。整个后半夜他独自在空地上行走,田野里的风在他身边胡乱地刮着,一会儿碰到他的脸,一会儿吹向他的背,有时又完全平息,路边的谷地里万籁俱寂。
  坡地和高处的耕地一片漆黑,雪已经从上面流到了低处,散发出青春之水的气息与秋天割下的枯草腐烂的味道。可是秋天早已被遗忘——现在的大地空旷自由,它将重新生出一切从未有过的生命。尼基塔甚至不急于去找柳芭,他喜欢待在这夜色朦胧没有记忆的初春大地。大地忘记了所有在它身上死去的东西,也不知道自己会在崭新的温暖夏天中新生出什么。
  清晨,尼基塔走到了柳芭家门前。薄霜覆盖着熟悉的屋顶和砖房——柳芭可能还在温暖的被窝里酣睡。尼基塔从房子旁边走过,不想打扰未婚妻,不想只图自己高兴而让她的身体受凉。
  那天下午尼基塔·菲尔索夫与柳波芙·库兹涅佐娃在县婚姻苏维埃登记结婚了。随后他们来到柳芭的房间,却不知道该干什么。现在尼基塔开始感到害羞,幸福完全地降临于他,世界上他最需要的人愿意和他单独过日子了,仿佛他身上蕴藏了巨大的珍贵财产。他把柳芭的手拉向自己并久久地握住。他享受着这掌心的温度,感觉到通过这双手传来的爱他的人那遥远的心跳,暗自思忖:为什么柳芭对他微笑,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爱他?他自己倒是很清楚,对他而言为何柳芭弥足珍贵。
  “我们先吃饭吧!”柳芭从尼基塔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说道。
  她今天准备好了食物:医学院毕业后她领到了食品和钱作为津贴。
  尼基塔拘谨地吃着自己妻子的这些丰富美味的食物。他不记得什么时候有人款待过他,他从来没有为了自己高兴去拜访过别人,更不要说在他们家吃东西了。
  吃完饭,柳芭先从餐桌旁站了起来。她对尼基塔张开怀抱,说了一声:
  “来吧!”
  尼基塔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抱住她,生怕弄坏了这个不同寻常的温柔身体。柳芭主动帮他抱紧了自己,可是尼基塔请求道:“等等,我心里很难受。”于是柳芭放开了丈夫。
  黄昏来临,尼基塔想生起炉子照明,可是柳芭说:“不用了,我已经毕业了。今天是我们的婚礼。”于是尼基塔铺好了床,这时柳芭毫不避讳地当着丈夫的面脱掉了衣服。尼基塔却走到父亲做的衣柜背后,站在那里飞快地脱了衣服,然后躺到柳芭身边。
  一大早尼基塔就起来了。他打扫房间,生炉子烧水,打来洗脸水,到最后已经不知道趁柳芭还在睡觉,还能再干些什么。他闷闷不乐地在椅子上坐下:说不定现在柳芭会让他永远地回到父亲那里去。因为人本来应该会享受,可尼基塔不能为了自己的幸福折磨柳芭。他的全部力量在心中激荡,奔涌到喉咙。
  柳芭醒来看着丈夫:
  “别丧气,别站在那儿,”她说,“咱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来把地板擦干净!”尼基塔请求说,“要不然家里太脏了。”
  “好吧,擦吧。”柳芭同意了。
  “由于对我的爱,他多可怜多怯懦啊!”柳芭躺在床上想,“他是我亲爱的人,我要永远和他在一起!……我忍忍。也许——以后他会爱我少一些,那时候他就会变得强大!”
  尼基塔心神不定地拿着湿抹布擦拭地板上的污垢,柳芭坐在床上打趣他:
  “我已经嫁人啦!”她自顾自地高兴着,穿着睡衣爬到了被子外面。
  尼基塔打扫干净房间,又用湿抹布擦拭了所有家具,然后把桶里的水兑上热水,从床下拖出脸盆让柳芭洗脸。
  喝完茶,柳芭吻了吻丈夫的额头就去医院上班了,说自己三点左右回来。尼基塔摸了摸自己额头上妻子的吻痕,独自留在家里。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没有去上班——他感到自己如今过得很可耻,或许百无一用:那还用得着挣饭钱吗?他决定趁自己还没有被羞耻和郁闷折磨得憔悴不堪,要以某种方式过完自己的一生。
  尼基塔研究了房内总的家庭资产状况,找到了食品并用其中的一种做了午饭——牛肉粥。然后他脸朝下趴在床上开始计算,波图丹河还有多久才能化冰开封,自己就能投入其中。
  “我再等等,等到河冰解冻:不会太久了!”他大声地安慰自己,说着就睡着了。
  柳芭下班带回来了礼物——两盆冬天开放的花朵:好心的医生和护士们送给他们的新婚礼物。她像一个真正的女人那样,和他们认真地相处,又保持神秘。年轻的护士和陪护们很羡慕她,一个药房女工作人员还真诚信任地问柳芭,爱情是一种迷人的东西,因爱而结婚是让人陶醉的幸福,这话到底对不对?柳芭告诉她,这话千真万确,人正是靠这个活在世界上。
  晚上夫妻俩一起聊天。柳芭说,他们可能会有孩子,为此应该早做打算。尼基塔答应在家具社里加班做一些儿童家具:小桌子、椅子和小摇床。
  “革命已经彻底过去了,现在生孩子很不错,”尼基塔说,“孩子们再也不会遭遇不幸了!”
  “你倒说得轻松,生孩子的可是我!”柳芭委屈地说。
  “会疼吗?”尼基塔问,“那最好就别生,别受苦……”
  “不,也许我能忍得住!”柳芭说。
  黄昏时,她铺好了床。为了睡得不太挤,她在床后面拼上了两张椅子来放脚。她安排两个人在床上横着躺下。尼基塔在指定的位置一声不吭地躺下,深夜里在梦里哭泣。可是柳芭一直没睡,她听见他的眼泪,用床单一角小心地擦拭尼基塔熟睡的脸。早上醒来后,尼基塔已不记得自己夜里的忧伤。
  从那以后,共同生活开始各行其道。柳芭在医院里给病人看病,尼基塔打制农村家具。空闲时候以及星期日他就在院子里干些家务活,虽然柳芭并没有让他干——她现在甚至都不知道,这房子到底是谁的。以前属于她母亲,后来被收归国家所有。可是国家忘记了这栋房子——从来没有人来过问过这房子,也没人收过房钱。可这对于尼基塔来说完全没有关系。他通过父亲的熟人搞到了绿色油漆,等春天的天气刚一稳定下来就重新粉刷了房顶和窗户。他还勤快地修好了院子里年久失修的草棚、门框、栅栏,还打算重新挖个地窖,因为原来的已经塌陷了。
  波图丹河上的冰已经开始松动。尼基塔去过岸边两次,看着流动的河水,决定趁柳芭还能忍受他的时候暂不寻死。等到柳芭对他忍无可忍的时候再一死了之也来得及——反正河水不会很快冻上。平时尼基塔总是慢条斯理地在院子里做着家务活,目的是不待在房间里让柳芭厌烦。当活儿全都干完了,他就用自己衬衫的下摆兜着一些旧地窖里的黏土带回房间。他坐在屋里的地上用黏土捏小人儿,做各种世上没有又毫无意义的东西——都是些没有生命的凭空臆想之物,诸如一座山,山上长出一颗动物的头;一些普通的树根,可是盘根错节相互绕,啃噬与折磨自己,看久了让人昏昏欲睡。尼基塔在做这些黏土活儿的时候常常不由自主地开心微笑,柳芭则在他身边席地而坐,缝补内衣,哼着歌。做事的间隙用一只手爱抚一下尼基塔——摸摸他的头,或是挠一下他的胳肢窝。每当这时,尼基塔柔弱的心脏都会紧缩起来,他不知道是否还需要什么更崇高更强大的东西,或者生活本来就卑微琐碎——就像他现在的生活这样。可是柳芭却用厌烦的眼神看着他,满是善良的忍耐,仿佛善良和幸福对她而言是繁重的劳动。于是尼基塔就揉掉自己的玩具,让它们重新变成黏土。他问妻子,是不是需要生炉子烧水煮茶,或者要不要去一趟什么地方。
  “不用,”柳芭微笑着说,“我自己能把这些事做好……”
  于是尼基塔认为,生活浩大,哪怕仅有一部分聚集在他那跳动的心里,或许他都无力承受——而在另一个他望尘莫及的人身上,生活更有趣、更有力、更珍贵。他拿起水桶去县城里的井里打水,那里的水比街巷里的更清澈。尼基塔无论干什么都无法排解自己的痛苦。他像童年时一样害怕黑夜的来临。打好水后,尼基塔顺便提着装得满满的水桶去了父亲家做客。
  “婚礼不举行了?”父亲问,“用苏联时期的方式,悄悄办一下吧。”
  “会办的,”儿子答应,“咱们一块儿做一套小桌椅和一个小摇床吧!你明天和师傅说说,让他给咱们些木料……我们可能会有孩子!”
  “行!”父亲同意了,“不过你们不能很快有孩子:还不是时候……”
  一周以后尼基塔为自己做好了所有需要的儿童家具:每天晚上下班后他都留下来加班,认真干活。父亲把每一样家具加工得更加精致,还上好了漆。
  柳芭把这些儿童家具放到了专门的角落里,在未来孩子的小桌子上摆上了两盆花,在椅背上搭上了做好的毛巾。为了感谢尼基塔对自己和对未知的孩子的忠诚,柳芭拥抱了他。她吻了吻他的喉咙,靠紧他的胸口,久久地在爱人身边取暖。她知道自己也做不了别的什么。而尼基塔垂下双手,挡住自己的心,默默地站在她面前。因为他是弱者,不想显得强势。
  那天夜里尼基塔醒得很早,刚过后半夜。他在寂静中躺了很久,听见了城里的钟声——12点半、1点、1点半:一共响了3次,每次1声。窗外晨光初现——黎明尚未到来,只是黑暗开始消退,空旷的空间慢慢显现,房内的一切和新的儿童家具也显露出来。可是经过了暗夜之后,它们显得可怜又疲惫,像是在求援。柳芭躺在被子里动了一下,叹了口气:也许她也醒了。尼基塔没出声,开始听。可是柳芭没有了动静,再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尼基塔喜欢这样的感觉:活生生的柳芭躺在他身边。在他的灵魂中,她不可或缺,可她在梦中却不记得他——自己丈夫的存在。只要她平安幸福就好,对于尼基塔来说,只要意识到她的存在就足够了。他平静地打了一会儿盹,梦见一个亲爱的人,重新睁开了眼。
  柳芭正小心翼翼地,几乎听不到声音地哭泣。她压抑着自己的痛苦,想让其无声地死去,便蒙住头独自伤心。尼基塔转过脸对着柳芭,看见她正幽怨地裹在被子里,急促地喘着气,压抑着自己。尼基塔没有说话。不是所有痛苦都能安慰。有一种痛苦只有在心灵耗尽,遗忘已久或者被生活销蚀之后才会停止。
  凌晨时分,柳芭平静下来。尼基塔等了等,然后撩起被角,看了看妻子的脸。她睡得很平静,温暖安详,泪痕已干……
  尼基塔站起身,默不作声地穿好衣服走到外面。平淡的早上已经开始,一个路过的乞丐提着装得满满的口袋走在路中间。尼基塔跟在了他身后,也想去一个地方。乞丐出了城,沿着大路往康杰米罗夫卡镇走。那里自古就商贾云集,有钱人多。当然,那里打发乞丐也并不大方,给他们的吃食仅够他们走到下一个穷村子。不过康杰米罗夫卡镇总是很热闹,好玩,光是在集市上观察各类人等,就足以暂时分散灵魂的痛苦了。
  中午时分,乞丐和尼基塔走到了康杰米罗夫卡镇。在镇子的入口,乞丐坐下来打开自己的口袋和尼基塔分享了带来的食物。在城里他们就各奔东西,因为乞丐有自己的打算,而尼基塔没有。尼基塔来到集市上,在摊档的阴影中坐下,不再想柳芭,生活的琐事和自己。
  集市上的看门人已经在集市上生活了25年,和自己没生过孩子的胖老婆日子过得很是滋润。小贩们和合作商店常会给他些卖剩下的肉、下脚料、便宜的布料,还有一些线绳、肥皂等日用品。他自己也一直在卖废品,存了些钱。他的职责是清理市场的垃圾,清洗肉档的血迹,打扫公共厕所,在市场守夜。可是他通常只是夜里穿着暖和的皮袄在市场上走走,把杂活儿全派给了在市场里过夜的流浪汉们。他妻子几乎总是在往泔水池里倒隔夜的肉粥,这样看门人就总有东西来打发某个打扫厕所的可怜人。
  妻子常常叮嘱他——别干杂活儿,他白胡子都长得老长了——他现在不是看门人,而是个监工。
  可是难道能让一个流浪汉或者乞丐当长工吗?他们干一天活,吃光了给他们的饭还会再要,然后就跑回县里去了。
  最近这几天夜里,看门人都在把同一个人从市场赶走。看门人推推那个睡觉的人,他就站起来一言不发地离开,然后又在远处的摊档后面坐着或躺着。有天夜里看门人整夜都在围猎这个无家可归的人,想要折磨并战胜这个让人精疲力竭的外来家伙的欲望使他热血沸腾。有一两次看门人扔出的棍子击中了他的头,天亮的时候流浪汉不见了——可能是离开了市场。可是上午看门人又找到了他——他睡在厕所外面粪坑的盖子上。看门人叫醒了熟睡的人,他睁开眼睛,一言不发,看了看就又平静地睡了。看门人心想,这是个哑巴。他用棍子捅了一下睡觉人的肚子,用手示意他跟着自己走。
  在自己那套公家的整洁的住宅里——有一间厨房和一个房间——看门人给他吃了些残羹冷饭。吃完饭让他去杂物间里拿上扫帚、铁锹、铲子和石灰桶去打扫卫生。哑巴用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看着看门人:他可能还是个聋子……不,也未必——哑巴在杂物间拿上了看门人所说的所有需要的工具和材料,也就是说——他能听见。
  尼基塔认真地干完了活儿,看门人就来检查他干得怎么样。对于一个新人来说,干得还不错。因此看门人把尼基塔带到拴马桩跟前,让他清扫马粪并用推车运走。
  在家里看门人-监工命令自己家的女主人,不要再把剩饭剩菜倒进泔水桶,而是倒进一个小瓦罐里给哑巴吃。
  “恐怕你还要命令我把他让进堂屋睡觉吧?”女主人问。
  “这倒用不着!”男主人说,“他就在外面过夜:他耳朵不聋,让他听着点小偷。听见了就跑来告诉我……给他一张毯子,他自己能找到地方睡觉……”
  尼基塔在镇里的集市上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自打不习惯说话以后,他的思想、回忆和痛苦都变少了。只是偶尔感觉到心中的压抑,他麻木地忍住了,心中痛苦的感觉渐渐减轻、消失。他已经习惯在集市里生活,人多、嘈杂、日复一日的杂事让他淡忘了记忆,失去了兴趣——吃饭、休息、见到父亲的愿望。尼基塔不停地干活。深夜里,当他在寂静的市场上一个空箱子里打上地铺,看门人-监工就会来看看他,让他边睡觉边听着动静,不要睡得太死。“说不定会有事,”看门人说,“前几天几个贼把一家铺子的门板扯掉两块,面包都没要就吃完了一普特蜂蜜……”天刚亮,尼基塔已经在干活了,他要赶在人们到来之前把市场打扫干净。白天也没时间吃饭,一会儿要把马粪装进公用的大粪车里,一会儿需要挖个新的污物坑,一会儿又要帮看门人从小贩那里免费拿一些旧纸箱,好卖到乡下去——或者其他的活儿。
  夏天,尼基塔被抓进了监狱,因为怀疑他偷了农村消费品商店集市分店里的商品。可是经过调查还了他清白,这个十分虚弱的哑巴对指控也非常漠然。在尼基塔的性格中,以及他作为看门人帮工的工作中,侦查员没有发现任何追求享乐和贪欲的特征——他连监狱里给的粥都吃不完。侦查员明白了,此人不懂得个人和社会物质的价值。他的案件没有直接罪证。侦查员认为,“没必要让这样的人弄脏了监狱!”
  尼基塔在监狱里蹲了5天5夜,出来后又出现在了集市上。没有了他,看门人-监工累得要命,因此看见这个哑巴又来到市场上,非常高兴。老人把他叫到家里,一改自家一贯的抠门习惯,破天荒地给尼基塔吃了新做的热汤。“吃完比败光强!”老看门人-监工安慰自己,“以后还是给他吃晚上剩下的残羹冷饭!”
  “去吧,把食品摊那边的垃圾弄弄。”等尼基塔吃完了主人家的菜汤后,看门人对他说。
  尼基塔去干自己熟悉的活儿。他现在很少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很少思考,脑子里只有不经意出现的一些思想。可能到秋天,他就会忘了一切,忘了自己是什么。看见周围世界,他再也不会对其有想法。就让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个与世无争的人吧,实际上他不过是待在这里,没有记忆、没有思想、没有感觉地生存,既像是在家庭的温暖中,又像是在躲避死亡般的痛苦……
  从监狱出来后不久,已经是夏末——夜变长了——尼基塔正打算按要求锁上厕所,从里面传来一个声音:
  “等等再关,小家伙!难道还有人从这儿偷东西不成?”
  尼基塔等了等。父亲腋下夹着一个空口袋走了出来。
  “你好,尼基特 !”父亲先开了口,他突然伤心地哭了起来。虽然父亲被自己的泪水弄得发窘,可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我们以为你早就死了……就是说,你还活着?”
  尼基塔抱住了瘦骨嶙峋的父亲——他那已经麻木的心动了一下。
  他们往空旷的市场走去,在两个摊档中间栖身下来。
  “我是来买小米的,这里卖得便宜些。”父亲解释说,“不过你看,我来晚了,集市都散了……算了,我在这儿过一夜,明天买了再回家……你在这儿干什么?”
  尼基塔想回答父亲,可是嗓子哽住了。他已经忘了该怎么说话。于是他大咳了一阵,嘟嘟囔囔地说:
  “我还好。柳芭还活着吗?”
  “她投了河,”父亲说,“可是几个渔夫马上发现并把她拖上了岸,悉心照料她。她在医院住了一阵,现在好了。”
  “现在还活着?”尼基塔小声地问。
  “暂时还没死。”父亲说,“她嗓子经常出血:可能是沉水的时候着了凉。她日子挑得不好——正好变天,水很凉……”
  父亲从衣兜里拿出面包,分了一半给儿子,他们吃了些当晚饭。尼基塔沉默不语,父亲用口袋垫在地上,准备躺下睡觉。
  “你有地方吗?”父亲问,“要不你睡袋子,我睡地上。我不会着凉,我年纪大了……”
  “为什么柳芭要投河?”尼基塔喃喃地说。
  “你怎么了,嗓子不舒服?”父亲问,“会好的!她非常想你,为你伤心,就是这个原因……她沿着波图丹河前前后后走了100多俄里,走了整整一个月。她以为你跳河了,会浮起来,她想找到你,可是原来你在这里。真糟糕……”
  尼基塔想着柳芭,他的心中又充满了痛苦和力量……
  “父亲,你一个人睡吧,”尼基塔说,“我去看看柳芭。”
  “去吧,”父亲同意了,“现在去很好,凉快。我明天来,到时候我们谈谈……”
  尼基塔出了小镇,在无人的县道上狂奔。累了就走一会儿,然后又在自由轻松的空气中沿着黑暗的原野奔跑。
  深夜,尼基塔敲响了柳芭的窗户,摸了摸自己漆成绿色的窗户——在夜色中窗户看上去是蓝色的。他把脸贴在玻璃上。从床上垂下的白色床单让整个房间散发出柔和的光。尼基塔看见了他和父亲做的儿童家具——它们还保存完好。于是尼基塔用力敲窗框。可是柳芭仍然没有回答,也没有走到跟前来认出他。
  尼基塔翻过栅栏,走进外屋,又走进了房间——门没锁:住在这里的人已经无心防贼了。
  柳芭在床上盖着被子蒙头躺着。
  “柳芭!”尼基塔轻声唤她。
  “嗯?”柳芭从被子下面应道。
  她并没有睡觉。一个人躺着,可能生着病又有些害怕,或者以为听见的敲窗户和尼基塔的声音是在做梦。
  尼基塔在床边坐下。
  “柳芭,是我回来了!”尼基塔说。
  柳芭掀开自己脸上的被子。
  “快到我这儿来!”她依然用自己温柔的声音请求道,向尼基塔伸出了双手。
  柳芭担心这一切会立刻消失,她抓住尼基塔的双手,把他拉向自己。
  尼基塔紧紧抱住柳芭,像是要把一个深爱的人装进自己空虚的灵魂。可是他很快就回过神来,有点发窘。
  “你不疼吧?”尼基塔问。
  “不,我没感觉。”柳芭回答。
  他对她满是怜惜,希望她不再忧伤。他获得了一种残酷而痛苦的力量。同柳芭近在咫尺的爱并没有让尼基塔察觉出比平日更多的欢乐。他只是感觉到,现在他的心掌控着他的整个身体,并把血液分享给了那少得可怜却不可或缺的享受。
  柳芭对尼基塔请求道,也许他能把炉子点燃,因为天一时还亮不了,就让火光照亮房间,反正她已经不想睡觉了。她开始一边等待天明,一边注视着尼基塔。
  外屋的柴已经用完了。尼基塔从院子里的草棚拿出两块木板,劈成几块和一些木片,点燃了铁炉子。等火烧旺了,尼基塔打开炉门,让火光照亮房间。柳芭下了床和尼基塔面对面坐在亮处的地板上。
  “你现在没事了吧?不后悔和我在一起生活了?”她问。
  “不,我没事了。”尼基塔回答,“我已经习惯和你一起幸福地生活。”
  “把炉子再烧旺些,要不然我会发抖。”柳芭请求道。
  她穿着一件破睡衣,消瘦的身体在清冷的夜色中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