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向星星
作者:(俄罗斯)普希金等      更新:2022-02-01 19:19      字数:13011
  ■ 奔向星星
  一
  谢廖沙 又被迫穿上了西服,心里十分委屈。西服是给小个子男孩儿准备的,又短又紧,套在他身上特别难看。谢廖沙不喜欢穿,也不太会穿西服,穿上后他总觉得不舒服,就连动作都变得迟滞起来。他沮丧又郁闷,正恶狠狠地瞪着乌黑的双眼,视线穿过花坛里五颜六色、香气浓郁的鲜花,朝别墅的围栏看去。谢廖沙的父母带着他住在这栋别墅。大门边停着辆四轮马车。妈妈和几个谢廖沙不认识的男人开心地聊着天,正打算出门。这些男人身材高大、举止随便。谢廖沙觉得他们穿得像小丑。父亲也和他们在一起……
  妈妈同谢廖沙道别时,一边亲吻他一边说道:
  “啊,我亲爱的儿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对我说来着?再等等吧,我很快就回来,到时我们随便聊,聊聊星星什么的。”
  谢廖沙感受不到母亲话音中的诚意,知道她也就是随便说说。妈妈打扮得很漂亮,浑身香气缭绕,这些都特别影响谢廖沙的心情。
  “我儿子可真是个幻想家。”妈妈说道,“你们看,他昨晚一直咿咿呀呀地和我聊星星,你们懂的吧,全是些天真的孩子话,不过还挺有诗意的。我儿子将来是个艺术家,对不对?”
  客人们笑了,爸爸也笑了,他笑的时候嘴里还叼着根烟,香烟随着笑声在他嘴里晃个不停。大家都走了,谢廖沙留了下来。他独自一人站在花园中央,生气地盯着妈妈刚才站立的地方。
  妈妈走后,谢尔盖苍白的小圆脸上满是愤怒,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木屋上修有阁楼,很是精致。窗台上的鲜花多彩又芬芳,青翠碧绿的藤蔓爬满了阳台柱子。谢廖沙忽然感觉自己不属于这里,心里有些害怕。这华丽的一切在他看来都透着阴沉和诡异的味道。他不想进去,里面全是些舒适又昂贵的家具,漂亮却令人腻烦。
  谢廖沙的脸不够黝黑,不好看。他把脸偏到一边,悄悄向花园深处走去。院子里有两个光脚的小男孩在嬉戏玩耍。谢廖沙趴在围栏上,一直盯着他们看。三个孩子年纪相仿,谢廖沙却不能加入他们,因为这么做不体面,大人们不准。不能和这些活泼快乐的男孩们一起玩,谢廖沙觉得很遗憾。他好奇地观察着他们,看他们你追我赶地玩着沾人游戏 。对于谢廖沙而言,跑步是被严格禁止的娱乐方式:跑步会让他心动过速,跑不了多久他就会因为喘不上气而停下脚步。不过现在是别人在跑,他只是贪婪地盯着他们而已,他们的动作和叫喊令他十分开心,面露微笑。他的心脏急剧跳动着,仿佛刚和男孩儿们一起跑过似的。谢廖沙努力想收敛自己的笑容:如果被其他人知道他看流浪儿玩游戏看得这么兴致勃勃,他会觉得很羞愧。
  男孩儿们暂时停下了游戏,他们站在院子中央,大声叫喊起来,似乎在吵架。谢廖沙还在观察他们,他觉得很奇怪,因为他们破衣烂衫的,连鞋都没穿,却没有丝毫的不自在。他们又跑起来的时候,谢尔盖的心思已经飘远了。
  院里传来的叫声惊得他浑身一颤。厨娘纳斯塔西娅疯狂地叫着,狠狠地抽打着其中一个男孩,那是她的儿子。男孩拼命号叫起来。谢廖沙感同身受,吓得尖叫一声,跑开了……
  爸爸和妈妈晚上都没回来,谢廖沙几乎一直一个人待着。他的家庭教师是个长着一头浅发,性格温和慵懒的年轻大学生。大学生今天一直冲着好打扮的侍女瓦尔瓦拉献殷勤。谢廖沙不喜欢这个女人,因为她看向妈妈的眼神充满讨好,甚至还总去亲她的手。
  夜晚降临之后,谢廖沙悄悄走出家门,朝花园里最偏远的一条小路走去。他双眼望天,枕着双手躺在长椅上。天空似乎在一层层融化,逐渐显露出隐藏其后的星辰和幽蓝的无底深渊。
  七月夜晚的湿气和凉意笼罩了男孩。如果年长一些的人在花园里看见他,会赶他回房间。丁香树枝上凝满露水,他知道躺在树下不好,因为他的身体很脆弱。可他还是故意躺了下来,气呼呼地回忆着母亲瞧不起他的样子,以及客人们瞧见他的瘦小身板后嘲笑他的语气。他甚至还想起卡佳姨妈曾经说他长得很袖珍,这个词让他极不舒服。
  “我这也能叫袖珍?”他生气地想,“为什么大人们成天都张牙舞爪、搜肠刮肚地想些滑稽好玩的话来说?高兴了可以笑,这没什么,可他们生气了要笑,嫉妒了也要笑,甚至还嘲笑我个头小。这些人死得可比我早。”
  他心想,如果他有一副强壮的身板,他肯定要让卡佳姨妈跪在自己面前乞求原谅。周围最好一个人都没有,这样就更没人可以嘲笑他了。他会抓住卡佳姨妈的耳朵,对她说:
  “小心点儿,下次可没这么简单。”
  她最好能顺从一点儿,收起那张笑脸滚得远远的。那些长舌的男人们怎么办呢?没事儿,赶走就行,反正对于他们来说,他和星星们一样可有可无。只要他们不来打扰他,不用愚蠢的笑声影响他看星星就好。
  星星们遥远又平和,它们的目光照进了他的眼睛。星星们忽明忽灭,似乎很腼腆。谢廖沙也很腼腆,但他觉得自己和星星们在一起很舒服。他想起大学生似乎曾告诉他,说每颗星星都和太阳一样,有自己的地球。他无法相信天上和这里一样,觉得星星们那里更好。他觉得遗憾,因为他去不了。地球太大,有引力。如果它没有引力,自己就能朝星星们飞过去,看看它们身边是什么景象,看看那里是不是居住着长有白色翅膀,穿着金色衣衫的天使,或者那里和这里一样,全是人……
  为什么星星们凝望大地的眼神如此认真?难道它们也有生命,会思考?
  谢廖沙盯着星星们看了很久,渐渐忘记了先前的郁闷和愤怒,心中只余一片温柔和清明。他的嘴唇丰满苍白,表情安然平和。
  星星们愈发明亮温柔起来。它们从不争夺彼此的空间,星光中既没有嫉妒也没有笑声。星星们每分每秒都好似在朝男孩儿靠近。长椅在空中穿梭飞行,谢廖沙全身都放松了下来,畅快不已。星星们紧紧靠在他身边。周围的一切都体贴地默不作声,夜色变得愈发浓稠和神秘。谢廖沙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他全身都失去了知觉,仿佛与星星们融为了一体……
  一阵尖利刺耳的手风琴声从远方飘来,将谢廖沙从忘我的状态中唤醒。谢廖沙似乎有些吃惊,觉得那种转瞬即逝的忘我状态很奇异。手风琴拉出的难听声响在空中高低起伏,刺耳又烦人,让他想起了白天的一切,想起了客人们、大学生、瓦尔瓦拉,还有那个被厨娘打得尖叫的男孩儿。一想到他,谢廖沙突然开始发抖,心脏也开始痛苦地快速搏动起来。烦闷充斥着他的身心,他忽然很想离开这里,离开这片土地。
  “要是大地的引力对我没有作用呢?”他忽然想道,“那我说不定就能飞离地面了。吸引着我的是星星而不是大地。我要是真飞起来了呢?”
  谢廖沙忽然听到了星星们发出的嗡嗡声,大地开始缓慢、谨慎地倾转,花园的围栏渐渐朝他脚边滑去,身下的长椅平稳地动了起来。谢廖沙抬起头,放下脚,有些害怕地轻叫了一声,迅速跳下椅子,向家的方向跑去。他的双脚十分沉重,心脏砰砰跳动,胸口阵阵发疼。脚下的大地似乎在不停摇摆,发出沉闷的声响。
  萨沙浑身颤抖着跑进家门。谁也没注意到他。和平常一样,空荡荡的屋子里灯火通明,有人在近旁说话。
  “我怎么会被吓到?”谢廖沙心里思忖道,“我躺在长椅上,围栏就在腿那边,可当时我觉得地面似乎正在翻动啊。”
  他想和大家一起,不想一个人待着。大学生的声音从旁边某个房间传来,谢廖沙听见后便走了进去,打断了大学生和瓦莉娅 的聊天。大学生一脸尴尬,不情不愿地转身看向谢廖沙。他的双手很不自然地摊着,因为它们刚才还搂着瓦莉娅的肩膀。瓦莉娅笑得一脸春情,站在桌旁装出正在收拾东西的样子。她看着谢廖沙的眼神中有种优越感,似乎觉得他什么都不懂。谢廖沙知道大学生康斯坦丁·奥西波维奇颇得瓦尔瓦拉欢心,也知道他只是逢场作戏,不会娶她,因为他们并不合适。谢廖沙看着这两人就不舒服,他们长得不好看,康斯坦丁一脸麻子,还有个朝天鼻,瓦尔瓦拉满脸血丝,两道眉毛又粗又黑。也不知道是哪儿的问题,这两张脸总能让谢廖沙感到厌烦和羞耻。
  他将目光移开,望向一旁的电灯,红纸做的尖顶灯罩上有条细细的透明镶边。他想起了星星们,看着这艳红的灯光,心中有些压抑。他走到窗边,晦暗朦胧的尘世灯火映入眼帘。不远处的别墅里亮着两盏纸灯,这家人应该在庆祝某个家庭节日。花哨、刺眼的灯光让谢廖沙心烦意乱。
  “那个,”他可怜巴巴地问道,“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您的母亲很晚才会回来。”瓦尔瓦拉声音甜美,“谢廖申卡 ,您该睡觉了,明天早晨您会见到他们的。”
  谢廖沙看了看瓦尔瓦拉,眼里闪过一丝恶毒、冰冷的光芒。白里泛黄的脸色配上这种眼神显得十分奇特。他讥诮地笑着,似乎下半边脸有些肿。他又怒又烦,就像没吃饱似的。
  “我现在就去睡。”他的声音微微发抖,“你要和他接吻吗?”
  瓦尔瓦拉脸红了。
  “说什么呢,谢廖申卡,您可真不害臊。”她的话音有些犹豫,“我会告诉夫人的。”
  “我还要告状呢。”谢廖沙回答道。他还想说些什么却没说出口,烦恼和郁闷紧紧掐住了他的心口和喉头,掐得他疼痛不堪。
  “谢廖沙,您就别胡闹了。”大学生说道,努力想用盛气凌人的口吻和鄙薄的微笑掩饰自己的尴尬,“快去睡觉。”
  谢廖沙皱着眉看了看他,沉默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脱衣服的时候,他奋力想把大学生、瓦莉娅和其他人都赶出自己的脑海,想将满心的温柔爱意都留给天上的星星。他走到窗边,轻轻拉开窗帘,望向繁星闪耀的天空。星星们就像一颗颗钻石,放射出冰冷的光芒,传来阵阵凉意。
  谢廖沙弯下身子,把肩膀靠在窗框上。他有些伤心,因为星星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天上的景象告诉他。苍白的脸上闪过冰冷的目光。他就这么站着看了很久,心中的愤懑渐渐平息下去,没那么难受了。
  深夜,谢廖沙梦见了星星们的世界,它神秘又迷人。森林朦胧迷离,树上立着聪明的鸟儿,它们看着谢廖沙。各类地球上没有的智慧生物在树下走来走去。这里的人类开朗直爽,眼睛大大的,嘴边没有笑容。谢廖沙同这个世界的人类和动物相处得十分愉快。
  二
  谢廖沙怕热,不喜欢明亮的阳光,讨厌晒太阳。这天恰巧很热,光和热都集中在他胸口,他郁闷极了,心脏周围甚至会偶尔发出一阵不舒服的颤动。
  白天他有时会想一个人呆着,想想事儿,大人们却总是不停地教育他,给他分派各种各样的任务。当他希望讲点自己的事情或者想法时,大家总会轻蔑地把他推到一旁。家里每天都有不认识的人做客,尤其是那些男人们,吵吵闹闹,举止随意。谢廖沙一直觉得他们身上脏兮兮的,仿佛他们无休无止的大笑激起了一地灰尘,又落在了他们自己身上。
  谢廖沙希望黑夜快点来临:他想知道今天的星星会不会像昨天那样闪烁。看星星总是令人快乐,白天则是无尽的烦恼!一切在他看来都是陌生的,带着敌意。父亲完全就是个陌生人,他甚至不知道和谢廖沙聊什么,只会站在儿子面前,摸摸他的头,说一些毫无逻辑和意义的话,比如:
  “嗯,谢廖沙,怎么样了?”
  还没等到谢廖沙开口,他便和其他人攀谈起来。妈妈有时会突然把谢廖沙搂进怀里,抚摸他,同他说话。此时的她多么纯粹和柔美,就连谢廖沙都不再恐惧她亮丽的衣裙,放心大胆地向她倚靠过去。然而这种情况很少,特别少。妈妈平常也像个陌生人,喜好与不同的客人交际。在那些追逐潮流,穿得十分可笑的高大男人眼中,她是个衣饰华丽,浑身香气缭绕的女子。可在谢廖沙看来,自己的母亲不过是一个既傲慢又冷漠的人罢了。
  “是啊,妈妈也是个陌生人。”谢廖沙想,“白天的一切都烦得要死,夜里出现的星星才真心和我亲近。它们一直看着我,不会转身离开。它们那么亮,地面那么暗。妈妈身上的光芒也只是偶尔才会出现一下。我的灵魂会不会在星星上面的某个地方,这里的我只是个睡着了的躯壳,所以我才如此寂寞?”
  谢廖沙和康斯坦丁·奥西波维奇一起去游泳,出发的时间和往常一样。他发现康斯坦丁被热得有些不舒服,步子懒洋洋的,面无表情,于是认定现在是谈心的好时候,打算和大学生聊聊自己的想法。
  “太阳阴沉沉的。”谢廖沙开口道。
  大学生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真的。”谢廖沙似乎很肯定自己的话,他继续道,“不能盯着它看。如果你看了,眼睛里会留下一圈黑影。天色也很阴沉,什么都看不见。晚上就亮堂多了,星星们比太阳好。”
  “您就别操心天上的事儿了,谢廖沙。”大学生懒洋洋地制止了他,“少说点这种不着边际的话吧。”
  大学生的粗鲁让谢廖沙很不愉快,但他还是继续道:
  “所有人都看得见你肩上搭着的毛巾。”
  “嗯?”大学生问道。
  这声“嗯”的粗鲁声调又惹得谢廖沙很不快,他轻轻叹了口气,说:
  “这样大家就都知道我们要去游泳了。”
  “是啊,”大学生以一副正在听废话的口吻说,“然后呢?”
  “我们去水滨浴场吧,那儿人不少,我们偷偷进去游,别让人看见。”
  大学生突然咧开嘴笑了,笑嘻嘻的样子奇怪极了。谢廖沙吃惊地看了看他,发现他的脸又变得和昨晚一样丑陋了。谢廖沙心中涌起一阵尴尬和沮丧,想换个话题。
  “地球上的马儿们多愚蠢啊。”他说道,说话时看向一匹拉车的马。马脸毛茸茸的,神情温顺。
  车夫坐在座位上,正沐浴着和煦的阳光打盹儿。谢廖沙想起了自己曾经梦见的那些智慧生物,它们眼神锐利,头脑聪敏,眼前这些嘛……
  “是啊,愚蠢。”他又重复了一遍。
  “它们哪里让您不满意了呢?”大学生笑嘻嘻地问道。
  “这还用说,有力气,没脑子,只知道拉着人到处跑。”
  大学生哈哈笑了起来。谢廖沙被他的笑声吓得浑身一颤,沮丧地看了看四周。到处都吵吵嚷嚷的,令人紧张和反感:成群的别墅、苍翠的绿荫、明黄的沙地、鲜艳的花朵、衣饰华丽的女人们。这些人的生活奢华无比,和他们比邻而居的却是些蓬头垢面、浑身邋遢的孩子。那些孩子的目光贪婪又怯懦,总是赤着脚跑来跑去。
  海水十分凉爽,谢廖沙懒洋洋地泡在水里,惬意极了。他想起了不能游出浴场范围的警告,所有人都认为在开放海区游泳是件令人羞耻的事情。他无法理解这一点,觉得没什么可羞耻的。他现在泡在水里,水流透着凉意,平静地拥抱着他。他现在和大家一样,所以心情很不错。回到陆地穿好衣服之后,他又要变回那个滑稽的小矮人。他开心地叫喊着,不停把手和腿飞快地戳进水里,扬起片片水花。狂喜涌上心头,其中还夹杂着难以忍受的愤怒,他觉得很挤,手边和脚边都有碰到墙的感觉。他咬紧牙关,尖叫起来,潜到浴场围栏的下面。水不深,他没费什么劲儿就来到了开放地带。这里明亮、宽敞、清凉、愉悦。旁边是另外一个浴场,可以听到女孩子们说话和喊叫的声音。谢廖沙快乐地高声叫着,一头扎了过去。
  这里一共有五个女孩儿,旁边没有大人。见身边突然来了个男孩儿,她们纷纷挣扎着转身,想要避开他的目光,嘴里还不断尖叫着斥骂他,朝他泼水。有个女孩儿身材高大,胆子也大,她仔细看了看谢廖沙,轻蔑又愤怒地嚷嚷道:
  “一个矮个子小男孩儿而已!”
  说完便朝他游去,明显不怀好意。谢廖沙连忙逃回自己原本的浴场。
  他一边穿衣服,一边沉默地听着大学生的训斥,眼神愤怒,放射出恶毒的光芒。大学生的话既粗鲁又难听,和之前已经听了无数次的空话一样,从谢廖沙的左耳进去,又从右耳出来了。谢廖沙知道回家后大学生肯定要说他的坏话,大家又会围在一起责骂他、笑话他。想到这里,谢廖沙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苦闷。
  “每天都被嘲笑和羞辱!”他心想,“为什么我的生活是这样的?”
  回到家后,大人们纷纷数落他,说他行为荒唐。姑妈和表姐也在场。姑妈是爸爸的姐姐,一个满脸皱纹的黄脸肥婆。表姐名叫萨沙,是姨妈的女儿,身材纤瘦,说话慢条斯理,没什么起伏。这两人同妈妈、卡佳姨妈一起教训他。谢廖沙木讷地听着,看都不看他们。他也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不体面,可他就是没兴趣把注意力放在这上面。
  妈妈叹了口气,半阖上自己美丽的黑眼睛,轻声自语道:
  “他现在可真好动。我就不明白了,他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妈妈看了看大学生。
  “康斯坦丁·奥西波维奇,”她忽然顿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得对他更严厉还是更温和一些……”她终于决定结束这个话题,“无论如何……这样。”说话的时候还做了个非常优雅的动作,一个谢廖沙非常不喜欢的动作。
  康斯坦丁·奥西波维奇表示理解,他若有所思地说:
  “神经太敏感了……总之……这代人……世纪末了嘛。”
  卡佳姨妈说话时显得非常愤怒和疲惫,仿佛让她最为生气的就是这个外甥以及外甥的所作所为:
  “现在的孩子啊!涅恰耶夫家也是个男孩,太可怕了。”
  她凑到妈妈耳边说悄悄话。谢廖沙忧郁地站在远处,等着大家放他离开,心里涌动着各种恶毒的小心思。妈妈愁眉苦脸地听完了姨妈的话,又叹了口气,说:
  “是啊,孩子们……多少操心事儿……真不知道该拿他们怎么办。你,谢廖沙,我的宝贝,你别做这些逾矩的事情了。你明白吗,这对你不好:大家会骂你,你会紧张的。情绪紧张对你的身体有害。你真是太让我伤心了。可怜可怜我吧,即使没有你,我这需要操心的事情……”
  “你看,谢廖沙,”堂姐说,“你让你妈妈伤心了,这可不好。”
  谢廖沙看了看她带着蝴蝶结装饰的浅色百褶裙,心想她插嘴干什么,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堂姐又继续不紧不慢地说了些什么,两片薄唇恶心地翕动着。拖长的声调让谢廖沙又烦又怒,心跳渐渐微弱下去,备受煎熬。终于,他出声打断了堂姐的话:
  “娜佳堂姐已经嫁人了,你今年连个未婚夫都没有,就你这么酸不拉几的人,没人会娶你。”
  妈妈勃然大怒,红着脸说:
  “谢尔盖,我要惩罚你。”
  堂姐抿紧了自己的薄唇。姨妈叫道:
  “谢廖沙,你心眼儿怎么这么坏!”
  “必须要惩罚你了。”妈妈声音疲惫地重复了一遍。
  谢廖沙忧郁地看了她一眼,感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脸色渐渐变白。他心想:“真希望有人能每天都威胁要惩罚这些大人。惩罚他们!”
  “怎么?”他问。
  “什么怎么?”妈妈惊讶地反问道。
  “怎么惩罚我?”
  “没人问你想被怎么惩罚!”妈妈生气地说,“现在我就叫瓦尔瓦拉过来,你马上就知道了。”
  “那我去找瓦尔瓦拉领罚?”谢廖沙再次平静地问道。
  妈妈双手一拍,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您和他谈吧。”妈妈因为生气,声音放大了很多,“不,把他带走吧,康斯坦丁·奥西波维奇,我不行了。这孩子怎么越大越不懂事。”
  谢廖沙同妈妈一样尖声笑着,从房间里面跑了出去。红色窗帘粗粝的面料擦过了他短短的头发。谢廖沙突然想道,自己总是被侮辱,换别人早就放声大哭了。他从来不哭,可现在他竟然有点遗憾自己没哭过,不然妈妈可能已经在安慰他、爱抚他了。男孩的内心燃起了强烈的愿望,想要妈妈亲吻他、抚摸他,然而他很快便把这种愿望压制了下去。嘴唇淘气地抿了起来,颤抖的下巴靠近胸腔。他跑到自己的房间,扑到床上,双腿卷起来在空中踢腾,嘴里发出一些奇怪、难听的声音。他的双眼睁得老大,闪烁着愤怒的光芒,漆黑的瞳孔与脸色一对比,显得特别深邃。他很少晒太阳,没什么血色的面孔泛出病态的黄。
  三
  有人碰了碰谢廖沙的肩膀,他沮丧地蹬了蹬腿,仰面躺好。康斯坦丁·奥西波维奇正站在旁边。大学生一脸麻子,朝天鼻,褐色胡须细细软软的,样子十分傲慢。这副神态和他可不搭调,看上去很滑稽。谢廖沙很快便看出康斯坦丁有事找他,可能是某件恶心的事情。谢廖沙感到厌烦和害怕,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双手伸得笔直,全身紧紧贴在床上。漆黑的双眼很干涩,饱含着愤怒。
  大学生在男孩身边站了一会儿,皱眉说道:
  “第一,白天不能就这么无所事事地躺着。”
  谢廖沙默默坐起身,接着又站了起来。他高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学生,从下往上盯着他的脸。不知为何,此时谢廖沙的脑子里空空如也。康斯坦丁的眉头皱得更紧,想了想词,说道:
  “您……尽说些胡话……”
  “我尽说胡话。”谢廖沙机械地表示了同意。他仔细地观察着康斯坦丁的手。手很大,骨节分明,青筋暴露。
  “您别打断我。”大学生生气地说,“您……对小姐和您妈妈说了那么放肆的话。这……很不好。完全,嗯,您这么做简直就是无理取闹。哎,蛮横无理,这,不是,这完全……呃,就是不好。”
  大学生的双手激动地挥舞着,似乎正不断把什么东西快速推到狭窄的裂缝里。谢廖沙很不高兴,因为大学生喋喋不休,说出的话还没什么条理。
  “要向她们道歉吗?”谢廖沙问。
  “是的。”大学生高兴了,“您……这个……去挨几下板子吧,让她们打几下手心。”
  “哪怕是打腿呢,我都无所谓。”男孩忧郁地说。
  “呃,这大概就没必要了。”
  “不会用鞭子抽我吧?”谢廖沙拿出讨价还价的语气问道。
  大学生冷笑了一下,似乎听到了什么令人愉快,很有价值的新闻。
  “应该这么做,”他说,“可他们不打算这么做。”
  他本想吓吓谢廖沙,却最终没敢。谢廖沙漆黑的双眼愤怒地看着他,令他难堪。男孩儿的行为和语言都出乎他的预料。
  谢廖沙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想了想事儿,摇摇摆摆地朝客厅走去。大学生跟在他身后,心想这孩子可别再说什么无礼的话了。好在接下来的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谢廖沙走进客厅,妈妈、姨妈和堂姐都坐在那里盯着他,一言不发。高大的父亲穿着一身灰色的衣服站在壁炉旁边,嘴角隐隐浮现出冷漠又轻蔑的冷笑。谢廖沙朝堂姐走去,站到她面前,鞋跟一碰,就像背课文一样干巴巴地说:
  “原谅我,堂姐,我对您说了很无礼的话。”
  谢廖沙面色苍白,冰冷的目光盯着堂姐那张虚伪的脸,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儿,接着又走近了一些,弯腰吻了吻她的手,似乎在完成一个他本人丝毫不感兴趣,却已经成为惯例的仪式。堂姐刻薄地微笑了一下:
  “我没生气。”她说,“不过,如果你继续到处撒野,可有你好看的。”
  谢廖沙又碰了碰鞋跟,平静地朝母亲走去,把他对堂姐所做的又重复了一遍。妈妈不满地说:
  “你要是没说那些话,也用不着现在来求我们原谅。”
  谢廖沙走到父亲身边。父亲装出一副严肃、恼怒的模样,然而谢廖沙知道他心里其实无所谓,因为父子俩并不亲近。
  “怎么了,淘气包,又调皮了?”父亲说。
  谢廖沙皱起眉头,心道能不能不回答这个问题。父亲想了一会儿,没找到合适的词儿。这令他很不高兴,笑得一脸烦恼。
  “小屁孩!”他说完,掐了下儿子的脸,“再不听话有你好果子吃。”
  “请不要在今天就好。”谢廖沙的脸上浮现出红色的指印,他擦了擦脸,严肃地说。
  “嗯,回房间去吧。”父亲皱着眉头说道。
  谢廖沙出去了,大学生则被留了下来。谢廖沙知道大家又要在背后议论他。他稍微走开了些,又悄悄走了回来,藏在窗帘后面偷听大人们谈话。
  “你们看见了吗?”妈妈的声音中透出疲惫和虚伪,“他道歉的时候怨气多大啊?”
  “他长成这样,像你们中的谁啊?”堂姐问。
  “没控制住自己而已。”父亲生气地嘟囔着,“把个儿子当女儿管,他当然要闹了。”
  “哎,什么叫没控制住自己?”姨妈忽然大声又粗鲁地说,“您就是把他宠坏了。要对他严格一点。”
  “还要怎么严格?”父亲不满地回答道,“打他吗?”
  “当然了,你完全可以打他啊,对他有好处。”
  “不可能。”父亲语气坚决,带着怒意。当然了,他这么说不是因为他不同意,而且他觉得和女人们聊这个话题很不体面,更何况姨妈的话还很不中听。
  “为什么不能?”姨妈不满地反驳道,“不用担心,又打不坏。”
  “哎,我是真听不懂你们说的话。”父亲生气了,接着便换了种语气开始谈别的,结束了这令他不快的话题,“对了,我差点忘了,今天我在列昂尼德·巴甫洛维奇那里……”
  谢廖沙连忙轻手轻脚地从门后走开,朝花园走去。当他走过厨房时,听见瓦尔瓦拉笑着对厨娘说:
  “咱家这小萝卜头顶撞了小姐!”
  她添油加醋地把谢廖沙的话重复了一遍,俩人笑得十分粗鲁大声。谢廖沙继续往前走,他很愤怒。“大家都在嘲笑我!”他心想,“他们如果不嘲笑别人简直都没法过日子了。”他抬头看天,天边还泛着些白光。谢廖沙烦恼地垂下头,懒洋洋地在花园里的小路上踱着步。
  路的尽头蹲着一只小青蛙。谢廖沙觉得它很恶心。一个很孩子气的想法忽然在他脑子里闪过,黑色的双眼里迸发出快乐的光芒。他弯下腰,把青蛙抓在手里。青蛙浑身湿滑,恶心的触感在谢廖沙全身蔓延开来,甚至让他有点想吐。他跌跌撞撞地飞奔进客厅。父亲已经离开了,其他人还坐在原地。三人嘴角带着轻蔑的笑意看着谢廖沙。他径直朝堂姐走去。
  “看!”他说,“我抓到了只好……”
  他把青蛙往堂姐膝盖上一放,堂姐惊慌失措地尖叫出声,跳了起来。
  “青蛙,青蛙!”她一边大叫,一边胡乱挥手。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从座位上一跃而起。谢廖沙站在旁边看着堂姐,她边叫边哭,哭得歇斯底里。谢廖沙觉得她只是在装腔作势,心里很是替她害臊。
  “它又不坏。”他说,“不咬人。”
  见没人听他说话,谢廖沙悄悄转过身,从客厅里走了出去。没人理他,因为小姐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妈妈和姨妈帮她解开了束腰带子,还给她喂水喂药。
  谢廖沙知道自己这下估计要遭殃了,不过无所谓。他有点儿头晕,精神也无法集中。他走过窗帘,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艳红的窗帘摇来摆去的,褶皱处颜色深暗。它之所以被高高挂起,肯定就是为了用粗粝的布料刮蹭过往行人的头发。
  谢廖沙坐在卧室的窗台上,漆黑的双眼愤怒地盯着花园。树木青翠欲滴,枝条舒展,麻雀在树梢上跳来跳去,太阳不断在地上画出刺眼的光斑,黄色的沙地在阳光下泛出刺眼的白光。一切都如此粗野,谢廖沙十分生气,气得心口疼。疼痛的感觉如此清晰,就好像手上或者腿上哪个地方在疼一样。谢廖沙心中怒意升腾,他开始幻想他们会怎么收拾他:骂他、羞辱他、打他。他个子小,可以直接被放到瓦尔瓦拉的腿上,头朝下吊着,两只手就不知道该怎么摆了。
  然而今天谁也没动谢廖沙。一位阔太太来拜访妈妈了,她可是个重要的客人,妈妈高兴得不得了。阔太太是个热心肠,大家把谢廖沙的事情告诉了她,她说想见见谢廖沙。谢廖沙在她面前行礼的样子十分正常,他吻了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神专注而愤怒。谢廖沙觉得她又肥又蠢、阴险狡诈,蓬松的裙子沙沙作响,浑身还散发着难闻的香水味——几种刺鼻的味道混在一起,古怪极了。女人脸上也涂了东西,不知是哪种香粉。她觉得谢廖沙的个子比同龄人矮太多,想对谢廖沙笑笑,可他专注的黑色双眼和略微发肿的苍白脸颊令她隐隐不安。她对谢廖沙的母亲说:
  “你们随他去吧,嗯,随他去吧。让他自己玩儿。他还需要成长。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他个头比同龄人小太多了。”
  大家便不再理会谢廖沙,留他一人生闷气。谢廖沙心中的怒意一直不肯停歇,不停地折磨着他,仿佛星星们昨天对他下了毒。他疲惫地等着夜晚降临,届时太阳用来掩盖星辰的明亮天幕会被撤下。他终于等到了。
  四
  大人们很早就打发谢廖沙去睡觉了。今天妈妈在家,没让谢廖沙去花园。因为犯了错,妈妈也不来陪他。可他很开心,终于可以脱掉衣服,独自一人躺在被窝里了。夜幕降临,太阳这灼热的蠢物不见了,周围一片寂静,空中挂满星星。如果现在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边,拉开帘子就可以一直欣赏它们了。他躺在床上,怡然自得地看着白色的窗帘,安静地微笑着,黑眼睛里闪烁着快乐的光芒。星星们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召唤着他。谢廖沙推开被子,跳到地上倾听它们的声音。地毯柔软、温暖,站在上面非常舒服。谢廖沙伸了个懒腰,轻轻一笑后便朝窗户跑了过去。漆过的冰冷木板也让他高兴。他把窗帘拉开,跪在窗前,把下巴搁在窗台上,眼光灼灼地看着那些亮闪闪的星星。星光闪烁,看不太真切,他微微发胖的苍白小脸上似乎露出了些许微笑。事实上他没有笑,尽管心里很高兴。他盯着星星们看了许久,清凉和平静的感觉透过窗户传递了过来。他的心脏在胸膛里快速跳动,呼吸急促,似乎有什么凉爽又欢乐的东西流入了他的肺叶。脑子里空空如也,一切都如梦般离他而去……
  周围的声音沉寂下去。谢廖沙站起身,走回床边穿衣服。靴子被人拿去清洗了,他没找到。所有人都睡了,没人再关注他。他走到窗边,拉开窗,跳到窗台上,顺着桦树枝爬进了花园。落地之后,七月夜晚的湿气和凉意笼罩了他。他浑身颤抖了一下。星星们依旧看着他,他抬起了不甚出众的苍白脸蛋,高兴地笑了,随后便开始在潮湿的泥土上奔跑,朝着昨天看星星的那个长椅奔去,离家越来越远。灌木丛生的枝叶不停擦挂他的身体,脚下湿乎乎的,一点儿都不舒服,心跳得也特别快。谢廖沙很着急,因为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天边很快就会渗出明亮的白光,人们会醒来,星星们会伤心。
  他跑到地方后便躺在长椅上盯着星星们猛瞧,呼吸异常浊重,脸上笑意全无。他心口疼,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跳动,就连脖子附近和太阳穴周围都能感受到强烈的震颤。他紧紧盯着天上的星星们,努力想以此平复自己的心跳。心脏有时的确会平静一些,却总是在一瞬间又开始剧烈跳动,抽痛不已。当它最终平静下来,只在胸腔中轻轻颤动时,谢廖沙既觉得害怕,又有些欢喜。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以前没有任何疼痛能像这样,让他咬紧牙关的同时又展露出苍白的微笑。
  一切感官都在阻挠他全心投入对星星的观察。更可气的是,一段毫无意义、荒谬无比的记忆忽然涌现在了谢廖沙的脑海,十分恼人又无法摆脱。
  堂姐坐在镜子前面,不停闻着手里的白色粉扑,满脸嫉妒的神色。父亲嘴里叼着香烟,蓝色的烟气袅袅升起。街道、别墅、透窗而出的艳红灯光、从车站接连驶来的轻便马车、车上坐着的灰衣男人……谢廖沙站在轮船码头,想和大家聊星星,却遭到了所有人的嘲笑。
  胸口迸发出的剧烈疼痛贯穿了男孩的身体。晦暗不明的灰色阴影在眼前一掠而过,灌木丛后隐藏着某种可怕的东西,影影绰绰的,闪现了一下便消失了。谢廖沙全身都在发抖,慢慢从长椅上站起身来……脸颊碰到了纤细的蛛网……他站在那里,一脸惨白,漆黑的双眼凝望着缥缈的夜空。
  寂静非常。谢廖沙朝家走去,一扇扇窗户就像一颗颗沉默而专注的眼球,在丛生的林木间若隐若现。谢廖沙很害怕,一眼都不敢看。他转过身,再次躺到了长椅上。
  他觉得好多了。心脏很平静,仿佛它已经不存在了。谢廖沙倾听着它的声音:它的跳动很均匀,只是附近某个地方痒痒的,不过这种感觉很舒服。谢廖沙不再关心自己的心跳了。恼人的回忆片段刹那间消失无踪,不再阻碍他接近可爱的星星……
  天地间的一切忽然消失了,只剩下漫天的繁星。周遭一片寂静,夜色变得浓稠,它拥住了谢廖沙,和他一起倾听星星的声音。星星们开心地沉默着、闪烁着,不停玩耍着从自己身上溢出的火光。它们愈发明亮,甜美、慵懒地打着旋儿,一开始速度很慢,后来越来越快。天地似乎翻转了过来,谢廖沙朝下望去,望见了星星们周围泛着微光的无底深渊,心中没有一丝恐惧。星星们似乎并不像从前那样在天上闪烁了,它们转移到了谢廖沙身下。它们不停旋转,汇聚成了一个明亮的圆弧。没过多久,星星们似乎打起了瞌睡,星光逐渐向周围洇开,仿佛有人在它们和谢廖沙之间铺上了一匹白布。白布之下,一个面色红润的小男孩儿在对谢廖沙说着什么,谢廖沙手里还抓着一只毛色鲜艳,暗喻着不祥的鸟儿。
  “回头!”男孩说。
  谢廖沙顺从地回了头。男孩从他手中抢过鸟,跑掉了。谢廖沙感觉自己躺在一艘船上,摇摇晃晃的。旁边的丁香树也在船上。他既害怕又开心。星星们轻微地呢喃着,它们的声音渐渐变得幽怨起来。
  冰冷的感觉爬过谢廖沙的身体,从脚到头。
  “快逃啊!来我们这儿!”星星们焦急地低语。
  谢廖沙身下的长椅耸动着,想把他甩下去。起风了,树林中忽然传出可怕的声响。
  谢廖沙跳下长椅,站在地上。他的心脏颤动着,仿佛长出了双翼。大地在谢廖沙的脚下不断颤抖。某种恶心可怖的生物爬行着朝他接近。它长着绿色的眼睛,动作灵活,叫声尖厉、瘆人。有人在谢廖沙背后疯狂大笑。一大片粗野、难听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包围了谢廖沙,差点把他的耳膜震破。星星们还在开心地低语着,充满了诱惑。它们的声音很小,可谢廖沙知道它们在说什么。纤细又带有黏性的蛛丝顺风飘到了谢廖沙脸上,周围的一切都喧嚣不已,只有它悄无声息,所以最是可怕。
  谢廖沙不知道他应该做点儿什么来摆脱噪音和蛛丝。忧愁攫住了他的心。他跌跌撞撞地跑起来,边跑边哭。他不知道该朝哪儿跑,双腿变得沉重,心脏咚咚作响。周围的一切都喧嚣不已。
  谢廖沙跑到一棵阴沉的白桦树旁,张开双手抱住它,接着又往回一跳,踉踉跄跄地停住了步子,嘴里忧愁地呢喃道: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他的心脏骤然抽紧,疼痛几乎撕裂了整个身体。忽然,疼痛和抑郁消失了。一股宁静、温柔的舒适感觉渗入了谢廖沙的身体。他感到有人在朝他吹气,一边吹气一边扶着他的背,帮他躺卧在了地上。天空再次转到了他身下,安静、明亮的星星们又开始眨巴眼睛。谢廖沙双手撑地,嘴里发出类似鸟鸣的尖叫,喜悦而匆忙地离开了阴暗的大地,奔向明亮的繁星。星星们快乐地旋转着,张开金色的翅膀朝他飞驰而来,同时还不紧不慢地轻声说着话。一个身形伟岸、神情温柔的天使用洁白的翅膀托住了他的胸口,温柔地拥抱住他,轻轻合上了他的眼睛。谢廖沙在他的怀里进入了永恒的梦乡,忘记了一切。
  清晨,人们在围栏旁潮湿的草地上找到了仰面朝天、大张双手的谢廖沙。他脸色惨白,脸颊似乎因为微笑而显得有些发肿。嘴边有一条已经凝固了的深色血线。他双目紧闭,一脸平静的模样酷似成人。浑身冷冰冰的,生气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