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子轩从未在谷梦初面前倾诉过对父亲的不满，就像谷梦初从来不会跟他讲身在单亲家庭的种种苦恼一样，可他们终究认识太久，又在不知不觉的时候把对方放在心里太久，所以很多事，即便不说，他们彼此也都知道一二。
  在谷梦初的记忆里，姚妈妈一直都是温柔而坚强的女性，她从来没见过姚妈妈发火的样子，今天跟姚爸爸之间爆发的争吵，何尝不是多年来累积的矛盾被点燃呢。
  姚爸爸应该也清楚自己对这个家庭的亏欠，所以一开始才不敢告知姚妈妈肇事者父亲的真实身份。
  然而这又有什么用呢，这么多年累积下来的伤害与裂痕不会在短时间内愈合。
  看着沉默不语的姚子轩，谷梦初忽然有些后悔把真相告诉他。
  “我爸……是在我上初三那年回来的。”
  姚子轩突然开口，“你应该还记得吧。”
  “记得。”
  谷梦初怎么可能忘掉。姚爸爸归期临近过年，姚家得到消息那天下了好大的雪，姚子轩那天拽着她跟柳昕昕跑出去堆雪人，并在两人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注视下嗷嗷大叫着满院跑。
  “我那天真的特别开心，想着我爸爸终于回家了。我以后不是没爹的孩子，我也有爸爸了。”
  一只黄蜂晃晃悠悠飞下来，落在路面上慢条斯理清理触角，一辆车飞速驶过，根本没意识到在短短的一秒时间中，它带走了一条微不足道的小生命。
  姚子轩瞥了那黄蜂尸体一眼，扯着谷梦初的手带着她继续往前走，“然后我发现，我的爸爸特别烦我，他每天都忙着处理公务。回家也总是不停接打电话，我不管跟他说什么，他总是皱着眉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好像我的存在就是他最大的累赘。”
  “后来不知道我妈跟他说了什么，他总算不一看见我就皱眉，可我还是很难过，他……他跟我想要的爸爸一点都不一样。”
  姚子轩用力眨眨眼，而后不无自嘲地想起自己现在根本流不出泪，“后来有一次，他一个没退役战友的儿子发高烧，大半夜的，人家老婆打来电话求助，他披上衣服就开车出去了……你知道吗，之前我在家里发烧烧到四十度，他连问都没问，更别提还送我去医院，那天晚上我还傻乎乎地跟我妈说，妈我是不是捡来的，是不是根本不是你们亲生的孩子……我妈……我妈她，她是哭着摸着我的头，跟我说傻孩子别瞎想，你是我亲生的，是我最重要的儿子。”
  “如果不是我妈还想跟他过日子，我可能早就不想认他这个爹了。”
  说到这儿，姚子轩忍不住又笑了下，“当然，这都是陈年老黄历了，自打上大学离家后，我在家时间越来越少，以前那些憋在心里的委屈跟难受。也都跟气泡似的不知道飞哪儿去了，虽然我跟我爸还是不亲近，可至少也没小时候那么愤世嫉俗看到他就来气了……就是没想到，我都他妈差点儿被撞死了，他还能因为对面是老战友，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看来我这儿子在他心里是真的一点儿分量都没有啊。”
  “我觉得，也不至于。”
  回想起姚爸爸那泛红的眼眶，谷梦初觉得父子之间最大的问题应该还是出在沟通不良上，姚爸爸并不是不爱姚子轩，“不过这事儿说到底我也没什么话语权，子轩，我建议你醒来后还是好好跟叔叔谈一谈，把这么多年来憋在你心里的事儿，都讲出来。你们是父子，开诚布公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捂在心里不说开呢？好比这次，叔叔一开始的想法的确叫人无法接受，可我跟他说开后，他还是改变了主意。”
  “……”
  姚子轩把目光投向远方，“小初，不怕你笑话，我不想跟他谈这些，真的我一点儿都不想跟他谈，也许是之前失望的次数太多，我根本就不敢在他身上再放一点儿期待，宁愿保持现状。”
  谷梦初脚下一顿。
  仿佛突如其来的闪电划亮夜空，又好似风终于吹落苹果，敲上牛顿的脑壳，她猛地拽住姚子轩。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怎、怎么了小初？”
  姚子轩被谷梦初盯得有点心虚，“干嘛这样看着我？”
  “姚子轩，我大概知道你为什么回不去自己的身体了……”
  谷梦初眉心微蹙，凝视着满目茫然的姚子轩，“你在害怕！”
  “我害怕？”
  姚子轩指指自己，依旧满头雾水，“我害怕什么？”
  “你害怕结果不尽如人意，你害怕回去后还是得迎接死亡，你害怕期望无法达成，所以你宁愿保持现状！”
  谷梦初紧紧抓着姚子轩的手。“即便医生说你现在状况每天都在好转，可你不信，你甚至抱着不现实的期待，觉着你现在能碰到东西，别人也能看到你，能这样存在下去也好过回到身体后灰飞烟灭！你说是不是！是不是这个原因！？”
  姚子轩被谷梦初一连串的质问给问呆了。
  “我、我之前，没有这种感觉……”
  他的确没感觉到自己在害怕，可偏偏随着谷梦初的话语，他隐隐感觉到心底仿佛出现了另一个声音，在遥遥与之应和。
  那个声音在说，是的，没错，就是这样。
  他姚子轩就是个害怕期待落空的懦夫，所以暗恋了谷梦初那么久从来不敢告白，因为他怕被拒绝。所以捂在心底的委屈从来不说，因为他怕说透后与父亲的关系不但没有修补，反而不如从前。
  如果改变不能带来好的结果，还不如就这样维持下去。
  这么多年来，姚子轩甚至没有觉察到自己一直在得过且过！
  “原来真的是这样吗？”
  姚子轩抬起手来。缓缓捂住胸口，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仿佛感觉到那里面传来心脏的鼓动，“原来是真的吗……”
  谷梦初也把手抬起，按到姚子轩心口。不是错觉，连她都感觉到从胸腔内传出来的心跳搏动。
  “回去吧。”
  她眼角无法控制地流下泪来，“不对，我该说，回来吧子轩，回到我们身边来，我们不能没有你。”
  姚子轩呆愣愣地看着谷梦初，看着那张无数个夜晚魂牵梦萦的面庞上流下晶莹的泪水，他抬起手，试图去帮她擦掉眼泪，结果却惊慌万分地发现他做不到！
  没错，他做不到！
  他居然无法碰触到谷梦初了！
  仿佛他拥有过的一切都是虚假的一样，能与谷梦初牵手拥抱的触觉，能被别人看到的身体，鼓动不息代表着生命延续的心跳，都在一一离他而去！
  不仅如此，连最初就没有舍弃过他的嗅觉与视觉也在消失！
  他快要听不见谷梦初说的话了，风声，行人喧哗的声音，蝉鸣声。汽车路过的鸣笛声，一切都消失了！
  眼前世界开始变得模糊，姚子轩慌乱地试图靠近谷梦初，想借着这个举动最后看她一眼，把她的一颦一笑铭刻心中。
  然而做不到。
  世界被纯然的黑暗笼罩了。
  姚子轩无措地四下张望，前、后、左、右全都是黑色的，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走向何方。
  他是死了吗？
  这里就是死亡后的世界吗？
  姚子轩垂着手站在原地，在经历过最初的震惊慌乱之后，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他好像还没来及亲口对谷梦初说一声我爱你。
  呵……
  他忍不住自嘲地笑起来，心想姚子轩啊姚子轩，你果然不愧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也活该你最终一无所有。
  脑海中又闪过姚妈妈哭泣的容颜，以及姚爸爸满头白发与不再挺直的脊梁。
  他也从来没有对父母说过我爱你们。
  尤其是被他憎恨了许多年的父亲，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并不是真的恨他，也不是无法理解他做的每一件事。
  他只是有一点不甘心而已。
  可惜，大概这辈子他都没机会跟爸爸解开心结了。
  对不起啊，爸爸妈妈。
  姚子轩闭上眼，在心里默念道。
  还有，对不起，小初。
  我是真的爱你们，想要陪着你们一路走下去。
  小初。
  如果可以的话，真的好想跟你拥有一个家，他可能做不了他父亲那样的大众英雄，可他一定会当这个小家庭里的英雄，为家庭里所有成员遮风挡雨，陪伴他们每一天每一夜。
  如果可以的话……
  噗通。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什么声音？
  姚子轩迷迷糊糊想着，怎么这么吵，吵得人都睡不着，简直烦的不得了。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好吵啊！
  姚子轩愤怒了。
  这是什么声音，还叫不叫人安静地死一会儿了！
  他猛地睁开眼，想要痛斥这不人道的声音，却在下一秒被光线刺地重新闭上眼睛。
  随后，耳畔传来一声惊喜的低呼——“快去喊主任！39床的病人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