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番外:莫成(三)
作者:语清乔      更新:2022-01-19 02:58      字数:4211
  黑色的影子妖怪被昊清宗的除妖师收服,庄稼在瞬间恢复生机。
  昊清宗的除妖师走后,铺边村的日子恢复了正常,与以往没有任何不同。
  只是少了一个人。
  纵然没有那个人,铺边村并不会有任何改变。
  太阳东升,夕阳西落。
  莫成已经一个人生活了很久了。
  村民会轮流给莫成送饭,小孩子依旧会找莫成玩耍。
  可还是还少了什么。
  莫成的心,空了好大一块。
  什么都填补不了。
  只有点起男孩偷偷送给自己的绿色枝草时,小莫成的心才会被填满。
  绿色的枝草在黑夜中点燃,烟雾缭绕里,小莫成能看见爹爹。
  很久很久以后,莫成当了除妖师才知道,他看见的爹爹并不存在,只是绿色枝草给他的幻影。
  是他自己心中的幻影。
  人间与冥界殊途,他再也看不见自己的父亲。
  哪怕是亡灵。
  可那却是在自己年幼时,能带给自己的唯一温暖。
  轰隆隆……
  又是新的一天,可天空从早到晚都是黑漆漆一片。
  雷电轰鸣中,莫成点着蜡烛,燃烧一根又一根的绿色枝草。
  他从小就害怕雷电,害怕下雨。
  烛光昏暗,烟雾缭绕。
  莫成看着烟雾里,笑得慈祥的爹爹,惧怕褪去,心中霎时温暖。
  忽而,一道风吹过,烛光闪烁,烟雾摇晃。
  莫成双手紧紧护住青白色的烟雾。
  呼哧……
  风大了起来,吹灭了蜡烛,屋子陷入了黑暗。
  莫成赶紧点亮蜡烛。
  一切迟了。
  烟雾已散。
  莫成慌忙地摸了摸裤兜,空荡荡的,最后一根枝草点完了。
  轰隆隆……
  电闪雷鸣中,莫成缩在墙角,他紧紧捂着自己的耳朵,闭着眼睛。
  轰隆隆……
  浠沥沥……
  冬天的第一场雨终于下了起来。
  雨声与雷声交错,莫成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爹。
  爹。
  爹。
  莫成紧紧捂住耳朵,嘴里不断叫喊莫父,“爹,我怕。”
  哗啦啦……
  大雨倾盆。
  思念泛滥。
  轰隆隆……
  雷电的白光闪过,莫成忽然睁开眼睛。
  他猛然想起来被爹埋起来的兔子。
  “只要挖了坑,就能到天上找爹爹了。”
  “只要挖了坑……”
  莫成望着窗外的雨,咬了咬牙,跑了出去。
  浑身被大雨淋透,莫成全然不在意,他跑了许久许久。
  终于,他跑到了埋葬父亲的地方。
  莫成停下了脚步,愣在了原地。
  许是暴雨的原因,埋葬棺木的黄沙被冲开,父亲的棺木露了出来。
  “去看看吧。”
  “去看看吧。”
  有声音在脑海里响起,莫成打了一个寒颤。
  那不是他的声音。
  “你不是想念爹爹吗?”
  “去看看吧。”
  “不。”
  声音极具蛊惑,莫成抗拒,可脚步不由得抬起。
  一步,一步……
  离棺木近了,莫成看见棺盖旁边,有一块黑色的是石头。
  棺木不是什么时候被掀开了,也不知道被什么掀开。
  “看看吧。”
  “看看爹爹。”
  声音在脑海不断响起,莫成探了探身子,他看见了父亲的脸。
  他依旧穿着下葬前穿的那套青衣,只是脸庞腐烂发黑,腮边有什么东西爬来爬去,隐隐约约看见白色的骨头。
  莫成寒毛直立。
  他紧紧闭着嘴巴,发不出任何声音。
  “嘻嘻。”
  有笑声传来。
  莫成牙齿颤抖。
  “嘻嘻。”
  声音笑了起来,莫成颤抖着道:“谁?”
  声音轻不可闻。
  “这就是死亡。”声音不答,笑着道:“死了,肉身会腐烂,听不到人哭,看不到人笑,做不了想做的事,只有在土地里腐烂,成为别人的食物。”
  死亡,是赤裸裸的绝望。
  声音继续道:“你以后也会这样。”
  莫成猛地抬起来。
  他下意识在看了棺木的父亲一眼。
  不。
  不。
  莫成摇着头,身体微微颤颤。
  大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天边隐隐升起有一丝鱼肚白。
  莫成忍不住再抬眼,他终于看清了父亲的脸,还有父亲身上,无数爬着扭动着的丑陋恶心的白色虫子。
  而父亲,只是一动不动。
  声音笑了,“我可以让你永远活着。”
  莫成不明白永远活着是什么意思。
  可在这一瞬间,他明白了什么是死亡。
  他明白了父亲说的天上,都是谎言。
  声音轻轻地,极具诱惑道:“我们做个交易吧。”
  ——
  莫成入了昊清宗,成了除妖师。
  他为了所谓的永远活着。
  做了许多事情。
  比如还是少年的自己,设计陷害了扶桑。
  他永远记得,那天晚上圆月柔亮温和,清亮的光芒照亮了大地,连平日在黑夜中不显的叶子脉络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只是忽然想起有一些除妖的事情不太明白,他想请教师兄扶桑。
  他想不到无意中的一瞥,看见的是行色匆匆,抱着扶桑的师叔陈元,以及陈元身后沉着脸色的师父王肃。
  莫成敛了气息,悄悄跟了上去。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跟上去。
  也许,他感觉到了与平时完全不同的气息。
  在昊清宗的暗室里,莫成看见了一道他未曾见过的阵法。
  阵法中的扶桑,有一双猩红的眼瞳和缠绕在他身边的丝丝缕缕的黑气。
  莫成心下大骇。
  那是魔气。
  震惊与疑惑交织的莫成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房中的,他只知道,恍惚中,他听见了一道笑声。
  这道笑声,穿过岁月的长河,在脑海里轰然炸起。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听见这道声音了。
  自从入了昊清宗,成了除妖师,莫成知道了魔,认识了妖。
  那块在六岁那年拾到的黑色石头,他试过许多方法,查了许多古籍,依旧不知来历。
  莫成意识到蛊惑自己的是何等可怕的东西。
  蛊惑人心,诱人成魔。
  他把石头扔在了一个不会有人找到的后山角落。
  “你想我了。”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笑意。
  “胡说,胡说!”
  声音丝毫不在意莫成的恼怒,“你每一次都是如此否认自己。”
  “闭嘴!”
  声音不管不顾,“你想杀了他,我可以帮你。”
  “滚!”
  莫成将手里的长剑向声音的方向扔了过去。
  哐当……
  寂静的房间,只听见长剑跌落的声音。
  “魔可以成为未来的昊清宗掌门,世上还有什么不可以?”
  声音悠然自得,“他得到最好的师父,得到最多的宠爱,得到了没有人能得到的一切。”
  “他若成了掌门,声誉,荣耀,地位,一切唾手可得。”声音道:“他是魔,凭什么?”
  “师兄对我如此之好,你休要挑拨离间。”莫成抬起头来,冷冷道:“你给我闭嘴!”
  “你想要什么,我最清楚。”声音嗤笑,“我是你,你是我,我存在你每个念头乍起的瞬间。”
  声音道:“你以为摆脱了一切,不过自欺欺人。”
  “休要再说!休要再说!”莫成道:“给我滚!”
  “我可以什么都不做。”声音笑道:“你若什么不做,百年后,不过凡人一位,枯骨一具,堕入冥界,或许投入牲畜道,成为任人宰割的蝼蚁,历经一次又一次的死亡。”
  莫成身体微微一震。
  他彷佛回到了六岁那年,倾盆大雨和黑色棺木在脑海里交替闪现。
  雷电,冷雨,黄沙。
  棺木,枯骨,腐肉。
  “你想要的是这些吗?”声音步步逼近,“若是如此,你何必入了宗门?”
  声音到了耳边,莫成闻到了腐烂的味道,父亲溃烂的黑色的脸近在眼前。
  “啊!”
  莫成惊叫,本能地捂住了眼睛。
  声音笑了,一枚小小的,墨绿色的圆形戒环出现在他手里。
  “这是芥子,他能静止时间,转化空间。”
  “你想做的,从来都能做到。”声音渐渐远去,“何必压抑本心,你想要的,明明近在咫尺。”
  莫成睁开了眼睛,默默地握住了芥子。
  他永远不会忘记,芥子在手的自己,在那瞬间,用扶桑的剑,拿走了天一村四十一条村民的性命。
  成为执剑人的那刻,他的心是冰冷的。
  鲜血,圆月,追杀。
  他用看似维护扶桑的话语,激怒昊清宗的众多弟子。
  甚至在芥子的影响下,师父王肃也失去理智,执意追杀扶桑。
  扶桑终究死了。
  那一刻,悬崖上的风吹得自己的眼睛生疼。
  莫成想到了六岁那年,自己嚎啕大哭的时候,是扶桑递给自己黑色的手巾,轻声安慰自己别哭,他还给了自己绿色枝草,让自己度过了无数孤单寒冷的黑夜。
  他亲手扼杀了这份温暖。
  如果能抹杀带给自己的希望,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动摇自己?
  二十年后,他成为了昊清宗的掌门。
  他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他站在了比所有人都高的位置,轻易获得想要的一切。
  为了永生,他带回了已经是孤儿的莫向婉。
  她是难得的容器,是他得到永生的必要契机。
  莫成以为所有的一切都会顺利的,也本该如此下去。
  他会永远的活着。
  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活得长久。
  世间不会有东西可以动摇他。
  直到,他又听见了那道声音。
  那道熟悉的声音对他说:他回来了。
  声音在耳边清晰响起:
  “所有的人都在骗你。”
  “你的徒弟,师父,师叔,全都被扶桑霸占了。”
  “你还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了。”
  莫成面不改色。
  “你别哭了。”
  “我带你去见你爹爹。”
  “阿成,以后你就是我师弟了。”
  “阿成,跟紧我。”
  那一瞬间,无数的情绪涌上了莫成的眼睛。
  “他一旦回来,陈元必有动作。”
  “他会是你的阻碍。”
  “杀了他们。”
  声音说。
  莫成握了握手里的黑色石头,没有说话。
  他只是轻轻地,轻轻地点了点头。
  昊清宗大选,年修雅拔得头筹,入了造化泉,却不入昊清宗引起宗门哗然。
  年秉廷用行诬衣换来莫成的承诺。
  莫成用手里的黑色石头,换陈元出山,轻易平息了这场纷乱。
  一切都在自己算计之中。
  陈元出山,手握破开无相法阵的四颗黑色石头。
  他杀了陈元,破开法阵,放出了魔始。
  魔始在他心窍附上了一缕魂魄,为他筑起永生的力量。
  他用行诬衣掩盖魔气。
  重生为聂洱的扶桑,与顾梁歌奉命去炙火森林,顺利找到剑灵。
  他再利用陈元的死,引发聂洱的情绪,寻找剑灵的下落。
  最后,他设下了摄心离魂阵,迷惑魔始。
  一切一切,都很顺利。
  只是,他没能好好地和扶桑道别。
  那是给与自己温暖与希望的人。
  他以为,自己想要的是永生。
  直到扶桑重生,直到看见聂洱,他意识到,他错了。
  他看到了聂洱的脸,那张与前世截然不同的脸庞,在看见自己的时候,依旧有着无限的温柔。
  他还记得自己。
  记得那位永远跟在自己身后的师弟。
  还有自己的徒弟顾梁歌。
  他为了聂洱,一次又一次地欺瞒自己。
  白元村里苏醒的月魔。
  司空镇上,足以毁天灭地的束魂界。
  下塘镇里,他护着聂洱的倔强模样。
  无上的权力,荣耀,地位,甚至永生——
  都比不上不顾一切的守护。
  原来,永生从来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是有人陪着自己,护着自己,像顾梁歌护着聂洱,像爹爹护着自己。
  原来,他一直在恐惧。
  六岁那年,初初接触死亡的自己,在瞬间带来的死亡的震撼里,他被魔始紧紧抓住。
  他还年幼时,被魔始控制。
  等他成了少年,却又深陷诱惑的漩涡。
  杜婉,降妖,月魔……
  后来,他成了掌门,魔始渐渐苏醒,拥有了足够强大的力量。
  他无法抵抗。
  他只能将计就计。
  魔始在最后,看透了他的计谋。
  死亡真正来临的时候,莫成没有任何波澜。
  他的心,比想象的还要宁静。
  二十年前,他已经错了。
  二十年后,他还是错了。
  他杀了陈元,让魔始破封。
  长元大陆,苍生涂涂。
  身体失去了温度,意识渐渐消散。
  原来,我那么自私,师兄。
  莫成看了看聂洱。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师兄,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