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舟想要游览开封城，相威便派了和鲁做向导。和鲁并不是名字，而是一个代号，他真正的名字叫郑阳，是个汉人。
  相威派他来其意不言而喻，所以关舟也没有装深沉，将关于赵禥的事问了个底儿掉。事情和猜测的没有多少出入，不过也有些新的收获，比如赵禥实施宫变，其中不乏郑阳的鼓动，究其根由，其实是忽必烈准备放弃赵禥这条线了，毕竟就当前形势看，赵禥的存在已经没有意义，而且还可能影响大局。
  你家大汗还真是看得清形势，若是我未能清缴赵禥，你们打算怎么做？关舟问道。郑阳躬身道，大汗对您有足够的信心，一个赵禥而已，万万挡不住您的。
  哪是对我有信心啊，你家大汗是故意给我们添乱啊！顺便还能将不要的棋子扔出去，清了首尾，一举两得，你方才说的荣王的事……
  小的不敢说谎，此事千真万确！关舟叹口气，赵禥所作所为，要说他老爹一点不知情，任谁也不会相信，估计赵昀应该也能猜个七七八八，他老人家既然没有追究，那便随他去吧，绍兴驻军，乃至所有与荣王府有瓜葛的文官武将已经全部停职，这已经足够了，没必要杀的人头滚滚。
  关舟漫步御街之上，看着两边的坊市感慨万千。宋金之战、灭金之役，开封城损毁严重，据说赵昀端平年来开封时，这里除了皇城和大相国寺，已经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了。近三十年过去了，这里依然没有恢复元气，想要再现从前的繁华，怕是不可能了。
  松轩竹径，药圃花蹊，茶园稻陌，竹坞梅溪。一陀儿一句诗题，一步儿一扇屏帏。西盐场便似一带琼瑶，吴山色千叠翡翠。兀良，望钱塘江万顷玻璃……一段唱词传来，说的竟是临安的景，关舟好奇，迈步进了瓦肆，千雪碎步相随，郑阳和真谛紧跟其后。
  远方的战火似乎并没有影响到这里，瓦子里依然是一片红火景象，关舟左拐右拐，寻着声进了戏园，在一旁找了空位坐下，一曲唱罢又是一曲，听得津津有味。
  别唱了！别唱了！他娘的，爷爷来这儿是找乐子的，哪有功夫听你在这儿哼哼唧唧，来来来！给爷爷唱一个荤的，就唱……唱那个赵佶老儿的醉春风！一个粗大汉子拍着桌子叫道。
  台上伶人不敢得罪，赶忙躬身赔不是，但醉春风的词十分露骨，她唱不出口，便向上场门的管事微微示意，想要下场换个荤口的伶人上来。
  别走！怎么着，要换人？那可不行，爷爷今天就相中你了，就要你来唱！那汉子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把铜钱扔到台上，又喊道，今儿爷爷包场，请在座的老少爷们开开荤，赶紧唱，咱听得美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此言一出，园子里有不少人跟着起哄，那伶人站在台上，为难的看向管事。管事上台，朝着四方一鞠，言说这个丫头不会唱徽宗皇帝的词，求各位大爷放她下去，这就换个会唱的来。
  不会唱？那好说！那汉子离座来到台前，嘿嘿笑着说道，你不会唱，大爷我会啊！这样，大爷教你唱，嘴对嘴的教！那汉子说着，一甩衣襟就要跳上台。咚！一个银元宝落到台上，把那汉子吓了一跳，回头望去，见一个青衣男子正从座上缓缓站起来。
  除了做皇帝，赵佶万事皆能，写的淫词艳曲自然是不同凡响，关舟其实也想听一听，不过场合不对啊。若是回了临安，和老丈人一起听都没问题，因为那是仰慕先人佳作，和媳妇一起听也没问题，因为那是营造温馨氛围，但现在这种环境下就不好了，何况那汉子明显还是调笑取乐的语气。
  既然娶了人家闺女，就得维护丈人家的尊严，关舟觉得这个事儿自己能担。
  这位大哥要包场，钱似乎是不够啊，兄弟再添点儿，咱今天就还听临安景如何？关舟微笑着说道。
  呦呵！汉子转身来到关舟身前，上下打量一番，问道，南人？关舟低头看看自己衣着，故意粗着嗓子回道，男人！
  有仨俩钱儿就想在这装大爷？贱坯！识相的滚远点儿，别等着爷爷动手！郑阳想要上前，被关舟抬手拦住，郑阳只得附在关舟耳边，小声解释了一番南人的意思，关舟这才恍然大悟，他奶奶的，元朝还没建呢，这四等人制就有了？关键眼前的汉子还是个汉人，竟然不知耻的认可这种制度，以倒数第二的身份想要欺负自己这个倒数第一的……
  关舟扬扬手，真谛又从袋中拿出两个银元宝扔到台上，比方才那个更大，更白。
  我是南人，自然不好装大爷，至于看谁的拳头硬，我更是不敢比，不过瓦子有瓦子里规矩，谁出钱多姑娘归谁，谁出钱多谁点曲目，对是不对？我今天就要听临安景，你若能比我出的多，那就听你的，如何？
  嘿嘿！汉子狞笑道，那是你们南边的规矩，在这里还就真的是看谁拳头大！今儿就让你知道这里谁说了算！
  郑阳不怕关舟吃亏，但却怕给自己找麻烦，这要是逛个街都起了冲突，相威一定会让他好看。关舟不许他上前帮忙，不代表他不可以找人来帮忙，这小子本身就是做特务的，脑袋灵光的很。
  那汉子刚採住关舟衣领，打人的手还没抬起来，园子门口就冲进来一队人，关舟瞥一眼，右衽，斜襟、高领、长袖……标准的蒙古服饰，这架是打不起来了。
  汉子松开手，弓腰塌背的向一队蒙古人道，大人，大人，这个南人在此捣乱……那队军士理都不理他，径直走到关舟近前，单膝跪地，巡城卫见过大人！园子里所有人傻眼。
  关舟拱拱手，有劳各位将军，这里没事了，你们去忙吧。众军士起身退下，经过那汉子身边时，领头的军士停住脚步，指着那汉子用眼神征求郑阳的意见，郑阳歪歪头，示意他们不用管了。
  关舟吩咐台上继续，勾勾手指让那汉子坐到自己这桌。关舟没想为难他，况且这种人在北地应该不在少数，大宋想要恢复故土，不但要攻城掠地，还要收拢民心，如今看来，后者要难得多啊。
  不必害怕，好好陪着我听曲，关舟对汉子说道，临安景啊，很美的，开封，也很美，我回去之后，一定要找人写一写开封景，让园子里的人唱一唱，唱着唱着就……
  咚咚咚……十几个带着红帽子的花胳膊冲进园子，稍一扫视，径直奔那汉子而来，拧胳膊压脖子将他按倒桌上，吓得台上又不唱了。
  王八蛋！你方才是不是和人吵……打头的红帽子话没问完，抬眼看到关舟，立马愣住了。
  东家！哈哈哈！原来您没事儿啊！我们是快运的人，方才有人报信，说您这边……关舟朝红帽子们摆摆手，让诸位兄弟操心了，来来来，都坐下听曲，今晚我请诸位喝酒！
  台上的伶人唱得很卖力，莺莺婉婉，飘飘荡荡，台下一片叫好声，那汉子倒也听得津津有味，关舟很尽兴，私底下还偷偷讨教了一番醉春风的唱词。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容易得来的不珍惜，过于困难的又想放弃。凡事都不能露在外面，也不能遮严实，蒙上一层纱，恰到好处，谓之曰情调。男人喜欢琵琶半遮面，女人喜欢浪漫，说到底无非是把简单的事情弄得复杂一点，却又不能过于复杂，这是个尺度问题，掌握的好，事半功倍，掌握不好则很容易搞砸了。
  对于这项技术，千雪掌握的就很好。
  关舟不胜酒力，回到官驿时已是迷迷糊糊，千雪将他扶回床上，特意回房换了一件轻薄衣裳，用了熏香，似乎还补了妆容，这才回来帮他洗漱更衣。
  从前还是小看她了啊，这哪像个不通世事的啊，分明又是个鬼机灵啊！关舟暗叹道，不过咱可不是点火就着的毛头小子，家里娇妻美妾俏婢一样不缺，你这番心思怕是白费喽……
  有人喜欢玩儿浪漫，有人就喜欢直来直去，比如文天祥，比如忽必烈。此次谈判的事其实并不复杂，主要是双方商业的进一步合作，包括之前军需方面的拓展，以及后续北地石炭、火油等资源开发和南运，甚至是战事平定后，草原牛羊的交易等等，都是双赢的好事情，很容易谈。
  分歧出现在设立府学的问题上。大宋要派遣官员儒士进驻开封，和当地文人交流学问，同时协助教化万民。
  在忽必烈看来，宋国这是要还都开封，虽然他也知道，经此一战，黄河以南怕是保不住了，就算保住，境遇也会极其艰难。但作为一代帝王，作为合格的政治家，已经吃在嘴里的肉，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吐出来的，至少在门牙崩掉之前不能吐。
  在文天祥看来，这是收拢民心的最好机会，也是恢复疆域的必经之役，能不能名垂青史他不在乎，死不死的他也不在乎，如果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九州之地重回大宋版图，即使是让他用嘴一寸一寸的啃，他也会毫不犹豫的亮出门牙。
  两副门牙之间的战争就此展开，很显然，文天祥的门牙更胜一筹，因为忽必烈仍在考虑如何保住门牙，而文天祥就是冲着磕掉门牙去的，狭路相逢勇者胜，如果是狭路中的狭路，不怕死的那个赢的概率会非常大。
  这几日忽必烈被文天祥整的焦头烂额，见到关舟的时候自然就没有好脸色，一只烤全羊基本都是他一个人在吃，嘴里还絮絮叨叨，从在鄂州时被忽悠开始说，说宋军狡诈，说阿里不哥不仁，说四大汗国不义，说其他部落作壁上观，唯独不说战事艰难，大丈夫死则死耳，说自己挺不住了，绝无可能。
  关舟一直笑嘻嘻的听着，直到忽必烈放下刀叉，将殿中闲杂人等都赶了出去，关舟才收起玩世不恭的嘴脸，挺背正襟危坐，他知道，忽必烈要说正事了。
  替我去趟六盘山，阿里不哥就在那里，我的阿速真可敦和幼女也在那里，用你那份厚礼，设法将他两人换回来，若事不可为，直接回来即可，不必强求……
  大宋皇帝只有一个正宫，皇后所出才是嫡子嫡女，所以赵姝和赵旃严格讲应该都是庶出，当然，皇后不育，另当别论；蒙古可汗有四个可敦，虽然也分长幼，但四个可敦所出都算嫡出。
  忽必烈的第一可敦叫作察必，育有两子，为人仁明果敢，托八思巴向阳罗堡传递蒙哥死讯的是她，如今厄守燕京一线的也是她，是个很厉害的女人；这个阿速真可敦也不简单，她是许兀慎氏，是大将博尔忽的后人，不仅年轻貌美，而且弓马娴熟，深得忽必烈喜爱。
  英雄也难免儿女情长啊！
  关舟回到官驿，相威追了过来，询问大汗说了什么，关舟没有隐瞒。相威叹息道，两方开战时，阿速真可敦正带着小公主在和林省亲，那阿里不哥也忒不厚道，竟然拿妇孺做文章……大汗面上不说，可终究是放不下啊……
  你家大汗想老婆孩子，我也想啊！关舟没好气的说道，我媳妇就要生了，六盘山距此足有两千里，我这一来一回还赶得上吗？
  所以你没答应？相威瞪着眼珠子问道。
  我像是无情无义的人吗？赶紧滚蛋，帮我安排马匹人手，我明日就出发！还有！派信使回临安，代我向我老婆请个假……
  阿里不哥将嫂子侄女带到六盘山，绝对不是去看风景的，忽必烈所说的换，不过是让关舟用重金做敲门砖，看是否有机会将她们救出来，这就需要一个详细的计划了，关舟此时很想念李染。
  ……
  关舟想要说服千雪，让她随信使回临安。
  殿下交代的任务未了，婢子不敢擅自回京！不管关舟说什么，关千雪都是这一句，让关舟无可奈何。
  山高太华三千丈，险居秦关二百重，六盘山地处黄土高原，但气候湿润，林木茂密，如同沙漠中的绿洲。此处驻扎着阿里不哥四十万大军，主力是从合川撤回的蒙哥所部，真正的百战雄师。
  面对这样的敌人，来硬的不可取，若是来软的，一万随从和十个随从没有太大区别，既然打定主意去偷人……不对，是去救人，那么随行人员就要越少越好，否则阿速真救回来了，随从却被扣了，便是得不偿失。
  所以关舟精简了自己的人马，只带了一百名家将，其余的人则留给了文天祥。相威领了两千军卒将关舟一行护送到京兆府，关舟没有时间进城参观古都遗迹，马不停蹄奔赴乾州，向着平凉而去，相威则在京兆府召集诸将，密授机要，以备接应。
  这就算到了前线啊！关舟看着头前飘扬的宋字大旗暗暗叹道。忽必烈和阿里不哥两方都是蒙古人，军队中渗透的厉害，可以说双方都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关舟到过开封的事，阿里不哥应该早就知道了。
  况且忽必烈与大宋贸易频繁，根本瞒不过人，关舟若是隐瞒行程便是弄巧成拙，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坦坦荡荡，只要大宋火器仍有威慑力，量他阿里不哥也不敢怎样。
  果不出所料，关舟的百人队刚到泾川，阿里不哥的使者就来了。使者身份不一般，乃是原六盘山守将，如今阿里不哥左路军的统帅，忽必烈的心头大患浑都海。
  浑都海身高八尺有余，鹰鼻狮口三角眼，见大宋队伍到了，也不下马，拽着缰绳上下打量关舟。
  关舟早就给自己定了基调，主动下马来到近前，躬身向浑都海施礼，言说宋国小官见过大将军。浑都海也不还礼，拨转马头淡淡说了句随我来吧，而后一马当先穿泾川而过，领着关舟前往平凉。
  关舟很喜欢这种喜形于色的人，若真是来个笑脸相迎、绵里藏针的，倒是会很麻烦。
  六盘山是丝绸之路东段北道必经之地，也是历代兵家屯兵用武的要塞重镇，成吉思汗亲征西夏时曾在此处整肃军队，订立联宋灭金大计。
  过泾川经平凉可至隆德，自隆德北上，则可经镇戎州抵达兴庆府；南下，经华亭、千阳可至天水、凤翔；向西，经定西可通兰州。
  关舟掂量着，若是能接上阿速真，往北走是万万行不通的，原路返回的话，泾川是大军门户，闯关似乎也不容易，看来只有趟趟西南两路了。
  一路想一路走，很快便到了大军驻地，关舟下马整装，随浑都海进了大帐。
  就面相来看，阿里不哥与忽必烈很像，不愧为一奶同胞，就胸怀城府而言，也看不出丝毫差异，至少在表面上，阿里不哥对关舟很是和善，比第一次见面时的忽必烈要温和的多。
  对于关舟年纪轻轻身居高位，阿里不哥没有一丝的诧异，如果有那么一点情绪，也会是不屑，一个靠女人发迹的小白脸，一个靠献媚得来的一品官，腐朽如大宋，软弱如南人，不正该如此吗。
  关舟非常配合阿里不哥的想法，在席间尽显谦卑和顺从，将劣势小国使臣的角色表演的淋漓尽致，甚至在阿里不哥问起贸易问题时，还破口大骂了大宋朝中的衮衮诸公，说他们有眼无珠，不知天高地厚，为了升斗小钱与忽必烈沆瀣一气，当然，也着重解释了大宋立场，我们只求自保，只图金钱，绝不参与蒙古双方的战争。
  关大人莫要妄自菲薄，你宋国的火器我们可是领教过的，浑都海瞪着三角眼说道，忽必烈区区十几万军队，却将京兆府守的滴水不漏，这其中不乏你宋国的功劳，说你们一丘之貉也不为过，如今你携重礼而来，到底所为哪般？
  关舟抹了把汗，心说忽必烈啊，你可是给我找了个大麻烦，回头非敲你一笔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