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诚意-2
作者:
妄语臣 更新:2022-01-12 20:40 字数:4989
“哈哈哈哈,叶先生,再次见到您,真是太高兴了!实在没想到,叶先生亲自屈尊而来,真是在下的荣幸啊!”
当几人随叶志涛登上更快靠近过来的荷兰新式盖伦船后,第一个笑语盈盈着迎面走来的,居然正是当初曾在偷袭厦门港前拜会过郑府的那位荷兰使者——
朗必即里哥。
其一见到叶志涛,便表现出的热情态度,与那日拜访郑府时仿佛如出一辙,几乎让人不敢相信,双方曾在不久前交战,此刻也正处于紧张的敌对状态,反倒更像是多年不见的亲密伙伴一般。
“有幸再次见到朗必即里哥阁下,依然精神抖擞、满面春风,也实乃叶某之幸。”
叶志涛随即走上前去,一边答道,一边不卑不亢地施了一礼。身后相随的郑福松、甘辉、程大勇三人见状,也随着拱手行礼。
朗必即里哥余光一扫,似乎对跟在后面的三人也有些兴趣,尤其是三人中站在最前面的郑福松,非但多看了数眼,甚至还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不知是因为当初曾在安平与当时扮作侍卫的郑福松打过照面、因此总感到有几分眼熟,还是对其讲究的穿着有些在意,但朗必即里哥此时似乎还完全想不到,在叶志涛身后跟着的这个年轻人,居然正是郑家的大公子——郑福松!
在迅速打量过几人后,朗必即里哥依然还是将注意力集中在了叶志涛的身上,张开了双臂道:
“哈哈哈哈,我记得你们有句话,叫做入乡随俗!既然叶先生屈尊来到我们荷兰人的船上,还是行我们的礼好了!”
说着,便不由分说地张开双臂,热情地抱了过来。
闻言,叶志涛脸色微微一变,但脸上的笑容犹在,也并未拒绝,两人随即简单地拥抱了一下。
不过,其余几人听到此言,都隐隐听出了一丝弦外之音,顿时感到有些不忿。此乃大明东南海疆,而非荷兰之地,岂可用“入乡随俗”的说法?
只不过,想到登船前叶志涛的嘱托,几人也只得暂时忍气吞声,以助叶志涛的骄兵之计达成。
而叶志涛那刚刚一闪而过的脸色微变,显然也是敏锐地听出了其中的不妥之处。但面对朗必即里哥这个“中国通”自此刻起、便打算从话里占据主动权和优势的举动,并未当场指出这个错误。叶志涛似乎也很清楚,即便此时纠正,对方最多也不过以汉话不好、所以“不慎”用错,便可搪塞过去。
相拥之后,朗必即里哥随即热络地命手下端上几碗清水,以解几人的舟船劳顿之苦,也借此展示出自己的待客之道,俨然一副此地主人的姿态,而后,又引领着几人在甲板上游览,开始自豪地介绍起这艘威力强大的盖伦船,同时不动声色地下令舰船向料罗湾返航。
随着荷兰人的战船调头返航,叶志涛带来的那几艘小船也紧跟在其后,另一艘刘香的海盗船则不声不响地监视在旁,如同押解一般。
而在甲板上,只见朗必即里哥正与叶志涛并肩走在最前面,进一步的寒暄、以及对战船的简单介绍后,朗必即里哥忽然问道:
“叶先生,虽说已有多日不见,不过那日郑府的交谈,在下依然记忆犹新。郑芝龙阁下那日拒绝了我们一等再等的好意,实在是遗憾。我想,之后发生的一些不幸,也是你我二人都不愿意看到的。”
朗必即里哥此话表面上虽在表达惋惜之情,但是语气之中,却又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的自得味道。而在话语之中,讲到“不幸”二字时,朗必即里哥更是特意读重了一些,并且还意味深长地瞅了眼曾被荷兰舰队在那日当晚偷袭的厦门港方向。
想及那次荷兰人的趁夜偷袭,走在后面的程大勇不禁恨得有些牙痒痒,拳头忍不住攥了起来,却也并未发作。
而叶志涛对于这种暗含的挑衅,却也只是扫了一眼厦门港的方向,捋了下胡子,淡淡答道:
“战火蔓延、生灵涂炭,确是不幸与遗憾。我们的先贤自古便有一句话:‘夫兵者,不祥之器,圣人不得已而为之’若非不得已,无论是东家还是叶某,甚至是朝廷,恐怕都不希望大家只能以刀兵相见。”
随即,叶志涛却又话锋一转道:
“阁下说到遗憾与不幸,在下更是深有同感。这么多战船聚集在此,想必,也耽误了贵国近期在倭国、琉球等地的不少生意吧?这多出少进的每日耗费,总归不是一笔小数目。”
“哈哈,这都是为了今后我们可以携手做更大的生意嘛。若能与郑家和你们朝廷达成合作,花多少钱也值啊!”
对于叶志涛稍稍提及的这些战争损失,不知是刻意假装、还是真的并不心疼,朗必即里哥说得似乎轻描淡写,随后,又接着问道:
“对了,叶先生,我这几日来还在担心,我们上次送去的那只盖伦船模型以及一片心意,并没有因为之前的小小摩擦,而被郑芝龙阁下在一怒之下、不幸毁掉吧?”
叶志涛笑着答道:“阁下放心。自那日送走阁下后,模型直到如今,始终保存完好,东家本是爱船之人,故而常对其爱不释手,又怎会忍心毁掉如此精美之物,以及贵国远道而来的一番美意呢?”
叶志涛话音刚落,朗必即里哥有意无意地摩挲着恰好处于身边的一尊红夷大炮,狡黠一笑,眯着眼睛继续问道:
“想必,也研究了不少日子,看看能否有对我盖伦船的克制之法吧?!”
这回,叶志涛只是笑容不语,并未再接话。
朗必即里哥随即又将手掌从那门大炮上抬离,按照大明礼节拱了拱手道:
“哎呀,是在下唐突。还请叶兄见谅!郑芝龙阁下对我们的盖伦船模型既爱不释手,把玩了这么些日子,看来是真的喜欢,这实乃我等之荣幸。”
“东家对其确实视若珍宝。”叶志涛点点头,继续轻描淡写地说道:“甚至还曾感慨,若是有朝一日能弄到条真实大小的盖伦船,便更好了!”
朗必即里哥笑了笑,只当没听出这话里的另一层意思,而是顺着说道:
“哈哈,这有何难?请叶先生且随我一起去见普特曼斯总督,待之前咱们那日并未谈妥的那件事情谈成之后,我定求我们总督大人,请他务必送给郑芝龙阁下一艘货真价实的盖伦船!”
叶志涛微微一笑,似乎也知其是在说大话,即便请求了,那总督也自然不可能将此等重要的战船拱手相送,但依旧也顺着其说道:
“如此,便先谢过阁下好意了。若能止息兵戈,也实在是了却了叶某的一桩心愿。此番前来,叶某正为双方议和,与之后的开商贸易之事。这不,还略备了些薄礼,不仅有大批的粮食,甚至还有一些火药,聊表寸心。”
闻听叶志涛提及了带来地粮食与火药,朗必即里哥先是一愣,而后面色间不由得闪过一丝异样的表情,随即忍不住俯身在船舷旁,打量起了后面所跟着的那几艘满载的小船,同时感慨道:
“原来,那些船上装的是粮食啊。真是有劳叶先生费心了。”
“想必,贵方也正缺这些吧。为表诚意,叶某便与东家商议,直接送来了足够的口粮。”
叶志涛悠悠地说着,看起来正在不断释放着善意,同时也试探着对方是否正缺粮的困境。不过,老练的朗必即里哥似乎也明白叶志涛的试探之意,表情间再没有任何的提示,只是立即转而说道:
“不过,我是真的没有想到,居然船上还有运来的火药。叶先生,您想得真是太周到了。毕竟,咱们现在还……啊,哈哈……”
说到最后,朗必即里哥不禁尴尬地笑了笑,叶志涛则问心无愧一般,坦然道:
“不如此,又何以见我等无意交战、一心议和之诚意啊?”
“这个……”
朗必即里哥皱了皱眉头,像是有些为难,斟酌了下措辞后,犹豫着说道:
“能为我们送来火药,的确也是贵方的一份诚意。只是,火药实在特殊,难免会有人起疑,甚至,怀疑您此行的目的……携带火药,万一到了料罗湾,靠近我旗舰后突然炸了起来的话,后果怕是不堪设想啊……”
朗必即里哥想了想,转而对着旁边的手下用荷兰话吩咐了句什么,随后便见几个荷兰士卒迅速放下一艘小船,匆匆划向了后面紧跟着的那几艘运粮小船。
与此同时,朗必即里哥开始解释道:
“为了以防万一,我恐怕必须命人仔细检查一番。确认并无引火之物后,方可放心带其驶入料罗湾。叶先生,还请海涵。”
一边说着,朗必即里哥一边紧紧地盯着叶志涛的表情变化,似乎也想试着读出其送火药的用意何在。
谁知,叶志涛甚至没去回头看那几艘带来的小船,只是大度地说道:
“无妨。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还是例行检查一番,彼此都能放心得好。”
见到叶志涛这个样子,朗必即里哥多少放松了一些,但依然不敢掉以轻心。
坊间一向传闻郑芝龙心狠手辣、而又诡计多端,况且双方如今尚未达成议和,理论上仍是敌人,自然要有所防范。
不过,在派去的荷兰士卒一番仔细的搜索之后,无论是船工、还是船舱内,都未有引火之物或其他任何可疑的物件。
见此,朗必即里哥立即带着几分歉意说道:
“叶先生,果然是诚意而来,是我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若有误会之处,还请叶先生不要见怪。”
“无碍。阁下放心了便好。”
叶志涛看上去对于搜查之事依然毫不在意,显得十分坦荡,而其此刻,也正负手瞭望起前面开始陆续出现的那些战船,同时,也不断左右打量着料罗湾周围的岛屿情况,甚至看着这些布防得当的战船,忍不住由衷感慨道:
“这场景,与我郑家船队相比,也是不遑多让啊。你我双方若继续相互交兵,各有折损,实在是太可惜了。”
话音落后,这回,轮到朗必即里哥笑而不语了。而在其笑容中,更多了几分隐隐的轻蔑。似乎觉得凭借着自己的这些新式盖伦船,根本没必要把郑家船队放在眼里。
而后,朗必即里哥又和旁边的手下用荷兰话吩咐了句什么,那手下立即在桅杆上开始迅速升起一面特殊的小旗,而朗必即里哥本人也开始搓着手,像是为之后与总督的会面开始做起了准备,并且很快想到了什么,开口主动提醒道:
“对了,叶先生,有件事,在下还是应该在您和我们总督大人见面前,提前和您说一下。普特曼斯总督大人,他这几天的脾气可能不太好。到时说话如果有不客气的地方,还请您多多担待。”
朗必即里哥此话,似乎暗示着面见那位总督时,几人可能出现的凶险。言毕,朗必即里哥随即观察着叶志涛的表情,似乎并无变化,但是其余郑福松等三人,则不免表情微变,既有些不悦,似乎也有些加剧了紧张的情绪。
朗必即里哥轻轻一笑,又赶忙补充道:
“这个,主要是普特曼斯总督大人,愤怒于此前郑芝龙阁下对我方一片好心的拒绝,以及昨日前来的使者,根本没有表示出足够的诚意。其实,只要让总督大人感觉到贵方的诚意,就一切都好谈了。当然,我也会在旁边帮您多说好话的。别看我们这次驶来的是战船,其实船舱里还装了很多的好玩意儿,都是贵国可能感兴趣的物件。只要事情谈成,诸位有喜欢的,我挑几件最精美的,送给各位。”
叶志涛此时已转过身,和身后的郑福松三人使了个不易察觉的眼色,而后又和朗必即里哥说道:
“哈哈,叶某也盼着一切顺利谈成。到时,可就真的恭敬不如从命了。”
“那是自然,诸位前来,总不能空手而归吧。”
朗必即里哥眉头一挑,听到叶志涛似乎对自己所提的精美物件颇感兴趣,于是紧跟着问道:
“不知叶先生您喜欢什么呢?”
“叶某平时就喜欢看戏。说起来,昨晚还在郑家宅子里面有幸听了一场戏,至今余音绕梁,回味无穷。那戏,讲的是我们中土的商人谈判的故事,为了能讨得更多利益,往往会两人齐上,就和唱戏一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不知道咱们这儿——”
一边说着,叶志涛故意拖了一个长音,又意味深长地暗示般看了郑福松等人一眼,才继续说道:
“有没有这样的精彩好戏看啊?”
“哈哈哈哈,叶先生,您真幽默。”
看到朗必即里哥有些尴尬地打着哈哈,再结合刚刚叶志涛投来的几个暗示眼神,郑福松几人立即反应了过来,明知叶志涛昨晚哪里有空去看戏。大战在即,郑家府里也根本没有戏班子来演过。因此几人很快便明白过来,叶师爷话里的所指——
如果说此刻热情洋溢的朗必即里哥是在“唱红脸”的话,过会儿面见的那个普特曼斯总督,大概要“唱白脸”了。但是,其目的都是为了争取到荷兰一方的更大利益,即便对方摆出怒容,也根本没有必要因此而紧张害怕!反而会导致露出了马脚。
而这,也是对方一再试探的目的所在。
想明白这点后,原本还显得有些紧张的郑福松三人迅速镇定下来,做好了迎接正式与那位总督会面的准备。
而随着朗必即里哥和叶志涛的谈话,几人所乘的这艘盖伦船,也已渐渐穿过大量的战船布防圈,驶入了荷兰与刘香战船密布的料罗湾海域的中心地带。
接下来,便该跟着朗必即里哥登上位于大小战船最中央的偌大荷兰旗舰,面见这支荷兰舰队的统帅——普特曼斯。
而此时,一如闯入厦门、炮轰港内的那晚,普特曼斯正站在旗舰的船头,捧着一杯血红色的葡萄酒,一边轻轻摇晃着其中的酒液,一边静静打量着朗必即里哥所在的来船桅杆上、那代表着郑家使者已到的特别信号旗,而后,只见其停下了酒杯的晃动,并将最后的小半杯酒一饮而尽。
随着普特曼斯将酒杯缓缓放下,既像是犹在回味着舌尖上的甘甜余味,又似乎,是对即将到来的时刻等候许久,按奈不住地开始期待着,那早已令其垂涎三尺、由未来的滚滚财富所汇聚而成的“饕餮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