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衣院内
作者:木成然      更新:2022-01-12 01:31      字数:4573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洗衣院里的亡国奴们,依旧是有客待客、无客洗衣。当宝胜寺的晨钟撞响时,几个昨夜方到的亡宋帝姬正垂首而立,恭听院母训话:
  “你们往日在中原,为所欲为,也算尽了本分,如今既做了院女,亦须凡事职业些,小心逢迎,卖力干活,莫再托大!”
  一个院公提着一个鸟笼,侍立院母身旁,笼内蓄着一只金丝雀,煞是好看。
  “更不许逃跑!”院公一边附和着,一边打开笼门。那雀儿作势欲飞,早被院母持着一把带柄钢针,一针扎死,继而冷冷道:“倘有奋翅,我定毙之!”
  八月无兵戈,那些苟活下来的女真将士,便争分夺秒地怀揣着掳自中原的钱物,去淫占掳自中原的妇女。
  一个九尺挂零的猪嘴小吏,推开门槛边的院公,大喇喇闯了进来,入眼便见两个院女,俱着女真服侍,正在渠边洗衣。他便点指其中一个年仅垂髫、模样清纯的少女道:“就是她了!”
  一个老院公回道:“赛月帝姬年方十岁,如今留在院中养着,来日还要完璧归与鹰主。”
  猪嘴吏方觉扫兴,可巧一个香喷喷妙龄帝姬,名唤佛保的,风中菡萏一般,从帐中摇曳走出。
  “将军别眼馋,这个正要送去宗翰府上。”
  “妈了巴子,好处都是他们的!”
  “吆,如今兵戈未息,将军又有这样的嗜血派头,少不得日后也作成个元帅。到了那时,小青果正巧长成大蟠桃,还不由着您老先吃?!” 院母训罢了话,将死鸟丢给栅栏边一头看门的猎豹,回身媚笑道。
  猪嘴吏颇以为然,便索要另一个年长些的。
  “还真有眼光哩,这位柔福帝姬可是曾经服侍过鹰主的,只是鹰主口谕,允她只洗衣不待客!”
  原来,完颜晟因柔福姿色平平非处女,本来就对她缺少“性”趣,偏偏柔福又一直不曾怀上龙种,没能让他沾上“大宋女婿”的光环,从而赢得更多汉人的好感并助益他在中原的统治,也就加倍冷落她,而柔福但见其面,必会哀请“送父归乡”的行为,更是让完颜晟对她产生了戒心,索性以“皈依佛门,吃素远色”为由,将柔福弃入洗衣院。
  “帐前那个曼妙帝姬,她......”
  猪嘴吏早已性急,不待院母说完,便要上前,却被院母忙从身后一把扯住,道:“将军莫要猴急,上院规矩,须先付门槛钱!”
  猪嘴吏即从怀里掏出一物,扬手甩给院母。院母接过去看,赫然一张双九射柳得来的洗衣券。
  院母立时变色道:“真个驴生的狗卵子!你们到中原花花世界,不知捞了多少好处,如今却揣着免费券来嫖帝姬院里的院女!你可晓得这些皇帝的女儿俱非无偿赠送的,而是中原那些怕死的官儿折现黄金一千锭卖与我们的!要是都像你这样白吃白喝、白听白摸,我们大金国何时才能回本?!日娘贼!死夯货!垮皮猪!”
  院母正骂得悲愤,忽听帐内发出连声惨叫。待她忍无可忍,颐指身旁一个院公去查看时,却有一个上身□□的侏儒正提着一条马鞭从帐中走出。只见他:
  前胸纹着鹰神,后背纹着柳神,左臂纹着骑马射箭,右臂纹着元宝和女人,立身树下,挠裆吐痰,好不志得意满!
  那院公查明缘由,禀告了院母,院母立时皱眉道:“哎呀,我的万户大人,何苦为了一己之癖,毁坏公物啊!”
  “婆子莫废话,本万户给你出双倍的门槛金也就是了!” 侏儒说着,打了个唿哨,便有一个亲卫从院门外走了进来。
  院母估量着亲卫手中的硕大钱袋,从容道:“一千八百两!”
  侏儒疑惑道:“门槛金一百两,双倍不是二百两吗?”
  院母叱道:“想当初,与此女同来的帝姬共有六个,途中被你们弄死五个,剩下的这个岂非作价六倍,门槛金岂非一千八百两?!”
  侏儒暗自筹划了半响,恍然道:“那也只是一千二百两!”
  院母发作道:“你个莽夫,懂不懂算术,不是一千九百两是多少,你矬到连智商也没了吗!”
  侏儒又呆了片刻,猝然上前,揪住院母的腰带,跳起来就是一耳光后,发狠道:“好啊,你这是逼爷爷只在汴梁免费行乐,莫到上京千金买讹!”
  院母捂着脸,又羞又恼,却一时张嘴结舌,不知所措。倒是几个彪悍的院公迅即冲过来,不由分说,将侏儒捉住了,大加捶楚。
  院母待回过神来,点指侏儒泼天骂道:“好个蠢材,敢在帝姬院撒野!”
  侏儒叫道:“休要放肆,我乃万户也!”
  院母啐道:“谁人不知这洗衣院的后台乃是大金国朝,莫说你是个小小的万户,就是鹰主来了,也要守我‘凡事为公’的院规!”
  柔福与赛月趁乱入帐察看,只见瑚儿帝姬昏卧毯上,血沾衣、泪交颐,恰似风前短焰灯,奄奄待毙。
  二人呼之不应,问之不答,赛月哭道:“仙郎、香云、金儿、福金、富金、缨络、圆珠和金罗俱遭金人折磨而死,珠珠夜闻雷电,受惊而死,如今瑚儿姐姐亦将死乎?”
  柔福心下酸楚,正不知该如何回她,却见瑚儿□□着醒来,苍白的嘴唇哆嗦出乱世公主的困惑:“名为帝姬,实如草芥,究竟是为什么?”
  柔福见瑚儿如此,不觉垂泪道:“生为妇人,却深陷乱世,奈何!”
  赛月抽泣道:“昨夜那位公子,不过一个庶民,人单势孤,尚能千里跋涉、勇闯蛮窟救妹妹。九哥贵为帝王,一声令下可得百万诺,却为何这么久了,还不发兵来救我们呢?”
  柔福沉默多时,方幽怨道:“大概是因为他值得拥有的东西太多了!”
  赛月凄惶道:“那我们怎么办哪?不如一起寻死吧!”
  柔福将赛月揽入怀中,愧道:“姐姐还不能死,因为姐姐曾对父皇当面许诺,要救他归中原!”
  赛月讶然道:“若要如此,必须姐姐先得救,才能面告九哥父皇的处境,好恳求他尽快领兵北伐。可姐姐如何自救呢?”
  “当然是靠佛祖了!”不知何时,院母已悄然来到帐内。只见她将一尊佛像置于妆台之上,闭目合掌唧哝了半响,又拜了几拜,复道:“中原的男人大多没蛋子,是靠不住的。只要你们顺从待客,虔诚奉佛,佛自然会抚平你们诸般妄念所带来的痛苦!”
  赛月和院母的话,坚定了柔福的一个期待,于是,她便顺嘴应道:“老妈说的是!”当即解去裹脚布,“我还要研习女真的文字和习俗,也好从此安心度日。”
  “好姑娘,识时务,一点就透!其实啊,咱们女人家,迟早都是泼出去的水,何必眷恋旧盆?!又哪个不是蒲公英随风飘,何处不能扎根?!”
  与此同时,在帝姬院的对面,一处名唤“秦凤夜月”的下院里,数十个遭掳的少女,正可怜巴巴地强咽着大约是上辈子结下的苦果。
  一个院公捧着一册账本,高声向院母禀告:“原得八十六,山西地界被王彦‘八字军’夺去一十九,路上各类死共计三十二,尚余三十五,昨夜又自尽了三个,只得三十二,方才孕检,又查出害喜者二人。”
  说话间,两个怀孕的少女已抽泣着被拖上前来。
  院母扳着指头训教道:“我这下院,不比人家上院,俱是帝王家的公主、将相家的小姐、名门家的闺秀、大户家的千金,个个端庄娴静,能诗会画,光顾的也都是大金的贵人,倘得生育,不但不罚,尚且有奖!而你们呢,无非贱民而已,怎配纳俺女真良种?况生下的孽障谁来养?误的收益谁来赔?”
  院公将其中一个少女吊在柳树上,使木棒由轻及重敲打她的肚子。可怜见,那少女嚎叫不止,一阵血流如注后,胎儿坠落尘埃,少女也随之昏死过去。另一个见此惨状,惶迫无计,遂撞树自尽。
  一个体弱多病的院女见了那两团血肉模糊,登时义愤填膺,乃勉力高呼道:“本以为受得千里屈辱,或可隐忍北荒暂做小民,岂料却是羔羊奔向屠户,一步步自寻死路!不单自寻死路,尚且助纣为虐,让金贼利用我们的卖身钱继续践踏我们的土地、屠戮我们的亲人!既如此,莫若以死抗争,损其军需!”说着,蒙头向院母撞去。
  “对!早死早到阴间告他们去!”
  院母、院公们一向不惧院女寻死,惟忧院女反抗。于是乎,纷纷扬鞭乱抽,打得群女好不凄惨。又有几个院公饿狼一般扑将过来,将病女的衣服剥光了,当众奸污,以示惩戒和警告。
  院母冷漠旁观,待风平浪静后,她这才低声唠叨着,吩咐那几个施暴的院工将两具尸首暂存厕旁,以待夜幕降临时付与收尸人处置。转回头,见其他院女尚手手相扣,怒目而视,便有些忌惮,遂假意抹泪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们都是女人,怎能不知做女人的苦楚,只是我朝千辛万苦,捉你们过来,难道是要本院供着奉养的么?!”又骤然咆哮道:“一群断子绝孙的□□!王八雌犊子!”
  正咒骂间,忽从门外闯入一队金兵,因见许多美人儿正娉婷院内,个个眉目含怨,似在抗拒,正迎合了蛮族“性喜用强”的民风,便闯入花丛,你争我抢,弄了个鸡飞狗跳。
  院母趁众女气馁,便叫余下的赶到水边洗衣。
  “为何当初不死在路上?”一个院女自语道,她的眼神沮丧又迷茫。
  另一个年方及笄的院女委屈道:“备尝来路艰辛,又失了贞洁,何曾还想活着,只是不愿做异乡之鬼,巴望着有朝一日能回到秦州,死在秦州,故而苟且至今!”
  “我也是!”、“我也是!” 众人纷纷应道。
  一个旧院女就着渠水漱口洁面后,合掌向西,跪祷不已。有新院女问她时,她便悲戚道:“观此情形,不是今日死,便是明日亡,贱躯弃之荒野,没个超度的人,是以每日持诵往生咒,提前为自己做个法事!”闻者无不掩涕。
  “你看这许多血衣,定是从战死沙场的宋军身上剥来的,只要他们还在战斗,我们就有希望!”另一个新院女看着殷红的渠水安慰她。
  “只是这些普通的士兵没有放弃我们又有什么用呢?难道他们不是要听从那些为求苟安而将我们献与金贼的官吏之令吗?你们可知康王正向江南以南逃窜,距离这漠北以北是越来越远了!”一个面如死灰的旧院女不合时宜地泼了一盆冷水。
  众女立刻沉默起来。
  另一个旧院女亦附和道:“你们一路之上,受尽侮辱,是早没了贞节牌、廉耻心的,何如弃虚向实,听从内心的呼唤,得吃得喝,得过且过呢!”
  “是啊,难道遭掳为妓是我们的错吗?难道生命不是最重要的吗?!”
  “这是什么?”眼见得失望的情绪正在蔓延,有人突然叫道。
  人们立时聚而观之。原是一件血衣里缝着一幅红丝绢,丝绢左上绣着一对交颈鹅,当中则是一首小令,词曰:
  可记否,当初闲花野草苦相守,几度秋。延福歌未了,复遇金风恶,怎生处?何不敌首做明媒,妾在仇国候。兰州羊素贞再拜马郎。
  “我倒晓得这个兰州羊素贞。今年暮春,因她拂了院母之意,被塞入三尺铁笼,活活烧死了!”话音未了,只见一个憔悴少妇踉跄上前,扯过血衣,审视再三,忽地瘫倒在地,抱衣而泣。
  众人劝了多时,她方止住悲声道:“被烧死的乃是我的妹妹羊素梅。当初,我被征入宫中做歌姬,约定三年放归。到了第二年,便有金贼来犯,朱皇后号召宫女为前线将士缝制围脖,我便抽空绣了这对交颈鹅,以为来日定情之物。熟料,三年之期将满而东京告破,宫中上差将我作价一百两银子抵与金贼,情急之下,连夜绣词绢上,托同乡转交马郎......马郎,马郎,是我害了你也!”复泪如雨下。
  未几,羊素贞又哽咽着发狠道:“我所以偷生者,为的是等他来救我,不意他竟先我而去,既如此,我又何必独活!”说罢,起身奔向柳树。
  再说猪嘴吏初闻帝姬院的门槛金要一百两,已经咂嘴,又见堂堂万户千金买一哭,尚被敲诈殴打,顿觉惶恐,忙捡起洗衣卷,溜之乎也。
  守门的院公见猪嘴吏是个新手,便好心指点他:“你一个穷下吏,何苦来上院充大受拘束,不如到下院去,找个民女,恣意受用一回!”
  猪嘴吏称谢作别,刚走出柴门,就听见对面一个院公正高声揽客:“咱这院内,俱是小户人家的碧玉,有南蛮的官儿抢来抵债的,也有......”见猪嘴吏走近,那院公便迎上道:“入春开战,吾师大捷,虏获凤翔府小清新一批,今日方到,稚齿而价廉!”
  猪嘴吏大喜,当即随他入了院内。
  羊素贞本欲撞树,被院公树前轻佻一挡,她忙折身就走,却一头撞入猪嘴吏怀中。猪嘴吏一把搂定,笑道:“投抱送怀,不请自来!”径自抱入帐内,良久方去。羊素贞亦随之帐内自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