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翔兄妹
作者:
木成然 更新:2022-01-12 01:31 字数:2892
上京北城,有三处佳境,一曰宝胜寺,二曰酒肉街,三曰洗衣巷,俱为官营,所得施舍、饭钱及嫖资悉入国库。素日里,香客、食客与嫖客纷纭其间,好不热闹。
“收尸了!收尸了!”
时值八月初,秋高气爽,皎月当空。
一个猫眼牛腹的驼背汉,穿一袭半旧僧衣,推着一辆大号板车,现身于洗衣巷南门。宝胜寺的钟声适时传来,空灵又应景,不知今夜为谁鸣。
“喂,收尸的,这里来!”
下院的一处柴门旁,候着一个四旬院母,白衣白帽,如在守丧。
“老婆子,今儿死了几个?”
院母并不答话。但见两个老院公抬着一具尸首出来,奋力抛上板车,向收尸人投以忌妒的目光后,方低声咒骂着返回院中去了。
收尸人忙近前来,借着溶溶月色,一边审视,一边点头,好似老农面对金黄的麦穗,看到了丰收的希望。
“一个屠夫来收尸,多么令人不安啊!”院母调侃道。
“鬼精灵的老婆子,惹人爱的心肝儿,我对圣母佛库伦发誓,无论暮鼓后收尸,还是晨钟前宰羊,我干的可都是普度众生的行善勾当!”猫眼一边说着,一边勇敢地指着白头山所在的方向。
“可怜的人儿,我何曾告发过你!”院母看猫眼惶急,满意地笑了起来。
猫眼迅即报以媚颜,狼狈的气氛一时融融洽洽。夜空中,玉镜高悬,恰似戏院灯一盏。
“赶明儿,蒸几个肉馒头孝敬老婆子。”
“嫩肉须要切片,撒上花椒烤熟了,沾着蒜汁下酒才够味儿。”
“你可真是一只馋嘴的‘活灵鸟’啊!”猫眼娴熟地驾驭着文字,将本意相左的戏码巧妙地引到“食色,性也”的环节。
虽说是蛇蝎心肠的院母,却偏偏生得风骚相貌,谙于撩拨手段,“喵,喵,猫要吃小鸟!” 院母扯衣舔舌,学着猫叫。
女真好淫,又且狼心而鸟性,尤喜月夜时树下苟且。院母中年寂寞,又饱览人事,积了一身□□急于扑灭。收尸人与其志趣相投,又使了许多迎合手段,早做成一对露水夫妻。
“不是你入我腹中,便是我入你体内!”猫眼盯着院母那抹酒晕的微红,上下抖动着,贴将上去。
院母作势欲逃,早被猫眼身后一把抱住,顶到尸车旁树干上,哼哼唧唧放起火来。不料正在酸爽关头,忽闻树上一声吼:“是可忍,孰不可忍!”夜阑人静,头顶骤发第三者音,惊得这对狗男女同时几哆嗦。
然而当他们从痉挛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却木然发觉彼此身首已分离,头颅内尚存的一丝血气汇成注念间的惆怅:“原来,今夜钟声为俺鸣!”
可笑两个流氓刽子手,往日里笑看血肉淡,如今报应不爽,落得个春风一度拿命换。正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除奸者将四样“利是”放好,待要灭迹,却有一队巡卫佩刀挎箭,正汹汹南来,他忙推起板车屏气北往。
“且住,今夜何夜,不见猫眼?”中有一卫,向与收尸的交好,疑而问道。
除奸者指天指地,指东指西,咿咿呀呀,不知所云。末了,又从怀中掏出一个拨浪鼓,一边示意,一边扑扑咚咚摇了起来。
“娘的嘞,换个哑巴来收尸!”
“哑巴收尸,相对无词、惟有泪千行!” 另一个巡卫借机发挥,卖弄文思。
除奸者审时度势,忙推车离开。
“又死了这么多,小脚女人太不经耍!”
“今夜月朗风清,乱坟岗上葬美人儿,倒也是件风流韵事!”
“我告诉你们,这洗衣巷有上下两院,门朝东的乃是上院,也叫锦衣院,专接大主顾,专做大买卖;门朝西的则是下院,亦称布衣院,是人即可光顾。”
一个得了花痴症的的多毛巡卫,口水横飞,对新来的面授机宜。
“这些我是清楚的,只是没钱!哎,真想去前线哪!”
“骑射不善,焉能作战,倒不如每日去宝胜寺焚香,求佛祖保佑你逢赌必赢才是正经!”
“那怎么行,他逢赌必赢,我岂不是逢赌必输!”
“呀,树下别样红,柳母来月经?从速唤院公,待我问分明!”多毛卫东张西望中突然嚷嚷道。
除奸者顺着下院一路向北疾行。夹道数百步的篱笆墙,引出两湾流水,曲折南北,护着两旁近百座毡帐,一色的柳木门楣上,俱用宋文和女真大字书着院名:
“开封秋菊”、“洛阳牡丹”、“相州紫薇”、“西辅月季”、“长安石榴”......“安西玉奴”、“流求青娥”、“云梦神女”......
除奸者正寻得焦躁,忽听号角声起,洗衣巷巡卫从南北中三个方向如雨后狗尿苔一般参差冒出。他忙从尸车上抽出那把除奸的小片刀,去应战领头的多毛卫。
多毛卫奋力一捅,只听“哎吆”一声;再随手一挥,又听“啊呀”一声。他便跳出圈外,将受伤的羔羊留给跃跃欲试的小狼。
原来,除奸者乃是一个大宋气质的典型代表,长期的重文轻武导致头脑发达而四肢简单,虽则平日出行也携剑,却俱是书童背着,不染伤寒不舞弄。如今直面强横,惟凭勇气。
几个年轻的巡卫,不甘于昂扬的斗志换来巨大的失落,便纷纷归刀入鞘,摘下弓箭。
“中其右臂!”除奸者丢了片刀。
“射其左腿!”除奸者应声跪倒。
可叹这些洗衣巷的女真巡卫,都处于射术金字塔的最底层,竟也这般犀利。
多毛卫挥手制止施射,上前问道:“你是何人?来此何事?”又指着身后院内旗杆上挂着的一笼一斧威吓道:“倘不说出,便将你如那些违逆的妇人一样塞入小小铁笼中,活活烧死,再用巨斧剁为肉泥喂马!”另一个道:“倘若讲了,便作弃暗投明处置!”
除奸者忍痛爬行,倚于近旁篱笆墙上,冷笑道:“你不食言,我便讲来!”
多毛卫道:“不讲就死!”
除奸者无奈,只好探手入怀,摸索出一个蜡丸,抛与多毛卫道:“吾乃宗爷爷手下小吏,奉命来送密信,有此蜡丸一枚,开视便知端的!”
多毛卫打开了,见内蓄一纸条,上书:“今有卜德生,受命入险境。接头洗衣巷,送去同心盟。王师北伐日,盼君为内应。但得二帝归,完君金主梦。大元帅宗泽亲笔。”
“接头人是谁?现在何处?”众巡卫传阅罢,急切地问道。
“惟知此人来自凤翔府,冒名秦小英,藏身洗衣巷。”
巡卫们登时“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好似野狗觅食一般搅闹了多时,果在一处“西岐豆花”的院中找到接头人。
接头的是个少女,年约十二岁,不知何故被人噩梦中扯来,惊恐又无助,一个劲地抹眼泪。
巡卫们将其赶到除奸者身前,少女呜咽中去看,见眼前一个血人,正从怀中掏出一柄拨浪鼓,轻轻摇动起来。
“哥哥!”
那少女微怔之下,如飞扑到除奸者怀中,恣意痛哭。
“内应是谁?快讲!快讲!”
除奸者剧咳了数声,失笑道:“长个大铎脑,却洋芋吧唧,好像屎壳郎!爷爷身子木囊了,可还够成数,日弄你们都不着!”
巡卫们云里雾里,竟一时怔住了。
除奸者大口喘着粗气,动弹了几下,大约是坐得舒服了些,这才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递给少女。
少女打开来看,正是自己最爱吃的“铁沟腊驴肉”,竟一时开心地笑了起来。
“那日净慧寺大集,哥哥去买柳林西凤酒、铁沟腊驴肉,往返六十里,不意你竟遭掳!”说着,催促妹妹吃了,自己也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酒袋,一饮而尽后,惬意道:“啊,家乡的美酒啊!”。
多毛卫撇嘴道:“想来上京救人,只教你‘笱里的鱼儿——有进无出’!”
除奸者苦笑道:“我哪里是想救人,我是来陪死的!”又怜爱地看着妹妹道:“怎能让你一个人孤独地死去!”
“哥哥,我不要你死!”少女再次泪如泉涌。她试图去擦拭除奸者脸上的血迹,却慢慢地合上了双眼。
除奸者抱着妹妹的尸体,喃喃道:“倘若爱我的、我所爱的都不存在了,我又有什么理由活在世上?!”
“酒肉都有毒!”
“哎呦我去,纸条也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