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星河
作者:玖月      更新:2022-01-10 10:46      字数:4108
  这天,卫来跟往日一般,将酒坛再次喝了个底朝天,躺在凉亭的石凳上。醉意如期而至,他的意识昏昏沉沉。混沌中,有一双温柔而小巧的手轻轻擦拭着他额上的尘土。他曾见过无数人的手,有的纤巧,有的粗糙,有的干裂,有的肥腻。但从来没有人的手,如短暂在额上停留的这双,令他倍觉温暖。
  “小姐,这醉汉是个糙人,你别搭理他了,我们走吧。”有个讨厌的声音在催促。
  “今日风大,你去车上取了披风来,他这样睡着,会着凉。”这姑娘的声音很是动听,想来性格温和,定是极好相处。卫来彻底醒了,他琢磨,要不要睁眼看看。
  正犹豫着,那姑娘的丫鬟有点生气,“小姐,你只管着他,你这样回去,老爷会骂我。”
  “看他这样子,好像过得极苦,一件披风,哪能彻底御寒呢。你别啰嗦了,你不去,我自己去。”
  “真是拿你没办法。”丫鬟跺跺脚,跑开了。
  卫来想哭。爹娘去世后,他再也没不知道温暖是什么感觉。一瞬间,沉睡多年的情绪全醒了,他回来了,是能体悟人世冷暖的凡人。这些年,他伸手帮过许多可怜人,惩治了不少恶棍,但没有一人说,他过得极苦。在凡人眼中,他是无所不能的神。
  这位素未谋面的姑娘,一下子点中了卫来的泪穴。
  泪水快速浸湿了眼眶,他紧紧闭着眼睛。
  “怎么哭了?想是梦见了极为伤心的事。”她为他拭泪,格外小心翼翼。
  卫来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素雅高洁,这位姑娘定是卓尔不凡。
  不多时,有厚厚的披风盖在身上。
  “小姐,我们该回去了。”讨厌的声音在催促。
  那温柔手似乎有些留恋,它轻轻地在披风边缘掖了又掖。旋即,轻轻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卫来暗暗推算着,待主仆二人走出了凉亭,他才掀开披风站起来。眼前,是两个窈窕的背影。
  “姑娘,请留步!”卫来将素色披风攥在手里,大步上前。
  身着淡青色衣裙的女子,似乎听见了身后的轻微声响,微微侧头。
  如果说有惊鸿一瞥,便是专为她量身定制的词。
  那小姐徐徐转身,如风中杨柳,柔软可亲。她长发如瀑,发间仅用了一根藕色丝带挽起;眉如柳叶,杏眼含春。她朝着卫来浅浅一笑。卫来只觉得,天地间的花朵都失了颜色,仅有眼前的女子,额间一点红痣,如初开海棠,绚烂无比。他已经呆了。
  “公子已经醒了,披风还给我们罢。”丫鬟干巴巴地咳嗽几声,伸手要取。
  姑娘娇俏,伸手佯怒,捏住了丫鬟的手,“你不是吵着要回家吗?走吧。”
  卫来怔怔地站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待主仆二人走到近处的马车便,他才如梦初醒一般,三五几步跑去,将披风递给了丫鬟。
  “多谢小姐,这披风,卫来用不上,请小姐收好。”
  “公子不必多礼,不过举手之劳。告辞!”那姑娘屈膝还礼,随后上了马车。
  马车走远了,卫来似乎还能闻到淡淡的茉莉花香。不!不能就让她这么走了。卫来狂奔着,跟上了马车,亦步亦趋。
  丫鬟掀开帘子,抱怨说,“小姐,那登徒浪子追上来了。”
  卫来慌忙拱手行礼,“在下并不是登徒浪子,敢问小姐芳名。”
  “苏星河。”轿内,回答的声音格外清脆,似乎跟卫来一般,怀着某种期待。
  星河!
  此后数百年,她成了无边枯寂里唯一的光。
  卫来兴冲冲地跑回客栈,拽着妙妙,激动地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她叫苏星河,苏星河!”
  妙妙正啃着客栈老板特别为它准备的红烧鱼,进食被打断,它有些不愉快,一边舔着爪子,一边懒懒地问:“她是谁?家住何处?年方几何?可有父母兄弟?可曾婚配?生辰八字呢?”
  客栈的老板娘喜欢当红娘,妙妙看久了,也学会了基本的询问路数。一看卫来满脸兜不住的兴奋,它就知道,这孩子怕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嗯,能被冲昏一时也好,他烂醉如泥的样子,实在闹心。
  卫来被问愣了,他从没想过这些。
  不过妙妙的问题难不倒他。他在身上拍了拍,立即落下一道乳白色的光,那是苏星河留在他身上的茉莉花香气。那光穿过墙壁,绕过街巷,越过无数人的头顶,直直飞入了一座宅院。卫来的眼睛,循着那道光,找到了苏星河的家,那是县令苏大人的宅子。苏星河,是县太爷的掌上明珠。
  落魄公子,自然配不上苏府大小姐。
  卫来很快醒悟,他要发奋。
  妙妙惊喜地发现,卫来剃掉了络腮胡子,变成了当初清俊的少年。他搬出了客栈,买了座挨着苏府的宅子,尽心读书。
  妙妙不解,喜欢苏家小姐,不应该登门求娶吗?读书有什么用?
  读书自然有用。一月后,便是州试。不依靠魔法,卫来考中了进士。苏县令登门庆贺,才发现这位高才住在自家隔壁,是个模样清俊的青年,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心中暗暗与自家女儿做了匹配。
  不单是苏县令,城里的达官贵人闻风而动,都看中了卫来。
  他无父无母,哪家的女儿嫁过来,便是当家主母,他年纪轻轻中了进士,前途不可限量,说不定平步青云,还能让自己女儿封个诰命夫人。一时间,卫来的这座小小宅院,挤进了桃源城里所有的红娘。
  妙妙晃着尾巴,屁颠屁颠地挤在人群中,没心没肺地喵喵叫。待人都散了,它才团坐在一群八字庚帖中间,格外严肃地问卫来,“你怎么想的?不是看中了苏星河,怎么又惹了一群媒人?”
  卫来卷着书,说:“等。”
  他明明早已按捺不住,为了赢得苏县令的青睐,强压着思念,端坐在家里。
  待被媒人们踩得锃亮的门槛再积上灰,苏县令总算差人送来了请帖。
  宴会不单是为卫来准备的,苏大人宴请了当地绝大多数名人雅士。文人墨客聚在一起,把酒论诗,本是一件美事,卫来却觉得淡而无味。他离了席,信步走到廊下,想透透气。院中有一棵枇杷树,亭亭如盖,树下不远处,有石凳,凳上卷书而坐的人,是脑中日日浮现的身影。
  卫来只觉脚下生了双翼,那么长的一段连廊,他几乎飞奔而过。
  “苏——苏小姐!”他突突地站在苏星河面前,惊喜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苏星河收了书,双手反剪在后。眼前的人似曾相识,但她实在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卫来急忙比划,“那天,凉亭,我,我那时候有胡子的。你送了披风给我,想起来了吗?”
  当时落魄人,今日座上宾。苏星河想起来了,她的脸旋即红了到耳根,耳垂都红嘟嘟的,煞是可爱。卫来看着她,觉得心里无比充盈。毕生所求,不过是陪在她身边,哪里做她近旁的一棵树,脚畔的一株草。
  苏星河被他看得越发娇羞,她垂下头,低声说:“爹爹说,他替我看上了一个人。幸好是你!”
  原来她的心里,早就有他。
  卫来喜不自胜,他不自觉地伸手,想拉住她,又觉得太过唐突,两只手来回揉搓。苏星河嗤嗤地笑了,她像一只敏捷的兔子,一蹦一跳,回了闺房。
  苏老爷远远看见了卫来和女儿,心里欢喜得紧。没过多久,媒人上门,要走了卫来的八字。苏老爷派人递给卫来一句话:过了殿选,便安排他和星河成亲。对卫来而言,金榜题名是轻而易举的事,只要动一动右手无名指上的银戒,一切唾手可得。他想捧出一颗真心,想依靠自己的能力和星河过平凡人生活。
  春试在几个月后。
  这短短的几个月,是卫来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因住在隔壁,彼此间走动容易。苏星河时常到卫来这里。卫来读书,她研墨,偶尔妙妙闯进来,眼珠子滴溜溜地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果断溜了出去。
  那段日子真是畅快呀!
  卫来的脸,都笑得快长起褶子。自然了,他永生永世,皱纹都不可能有机会爬上他的眼角。那时的开心快乐太饱满了,已经将他永生的幸福用光。他日日都盼着星河来,他为她跑遍街角,买她最爱吃的点心,为她守着半夜的风雪,只为摘来最早开放的腊梅。
  春试越来越近。
  元宵节,卫来约星河看花灯。
  星河做了两个面具,她狡黠地说:“都说心有灵犀一点通,我要看看,戴上面具后,我们能不能找出对方。”
  她咯咯笑着,戴上面具,钻入了人群之中。前来观灯的男男女女,都带着面罩,苏星河的身影很快就不见了。卫来有点慌,他下意识地抬手,想循着她身上独有的少女馨香,把她找出来。但转念又想,既然要做普通人,就不能再利用戒指的魔法。
  灯会上人山人海,卫来从街头找到街尾,依然不见星河的影踪。他有点慌了。这是,从一个卖元宵的铺位前,传来了争执声。卫来赶过去,见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抱拳站立,卖元宵的老人气呼呼地说,这男子差点撞翻了煮元宵的大锅,他顺手打翻了一碗元宵。
  男子也挺生气,“灯会人多,是旁人挤我,不干我事。”
  有个围观的人建议说,“老人家做生意不容易,你赔一碗元宵钱算了。大好的日子,别扫了兴。”
  男子不愿意多说,伸手去腰间,原本挂着的钱袋,不知何时掉了。老人怕他赖账,一把抓住了男子的衣袖,两人推推搡搡,又争起来。
  “好了好了,我来付钱,我来。”娇俏的女音透过人群,很快,窈窕的身影挤到老人跟前,掏出了一袋子铜钱,“老人家,今天人太多了,您卖完元宵,早点看灯去吧。”
  星河!
  卫来一把扯下了女子的面具。苏星河笑嘻嘻地看着他。两人都乐了。
  站在一旁的男子,目光从上而下,打量着苏星河,他似乎很满意,连连点头。卫来觉察到一丝危险的气息,但星河晃着他的胳膊,提议说到前面去看烟花。人群挤过来,那男子很快不见了踪影,卫来没精力寻他,牵着星河,好不容易在桥上找到一方小小的空地。
  元宵节放烟花是历年的传统。今年的烟花,是从外地专程购来的,据说特别好看。卫来撑着双臂,将星河环绕在内。头顶,明亮的烟花绽放,夜空亮如白昼。星河快乐得像孩子,不时欢呼。她看烟花,卫来却痴痴地看她。
  不知是谁推了一把,重心不稳,卫来往前倾,嘴唇落到了星河额上。
  “你——”苏星河触电一般后退。人实在太多了,她刚退一下便又被挤回了卫来怀里。
  卫来嗫嚅着说,“对——对不起。”但他心里,却贪婪地渴求更进一步。
  星河的脸很红,她分不清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灯会上花灯的光过于温暖。
  烟花很快放完了,人群如潮水散去。卫来和苏星河默默地走在街上,很快到了苏府门口。卫来知道有些话应该说,可是一看星河的眼睛,他便没了勇气。
  到最后,还是星河试探地问:“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这个!”卫来从怀里掏出老翁送给他的木簪,“算不上多值钱的东西,但我觉得你戴上一定很好看。”
  “好别致,但这样的东西,好像不该是你府上的。”星河那么聪明,一眼就看穿了。
  卫来给她讲了老翁的故事,当然,跳过了老翁赠送记忆的那一段。他编了个完美的结局,说,他将老人家埋在城外的山顶,跟老人的心上人安葬的地方遥遥相对。
  “我不要嫁给别人,也不要你苦等。”苏星河眼中有泪,“你去春试,不管能不能高中,要立即回来。”
  “会的,我一定会金榜题名,风风光光娶你进门。”
  卫来志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