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012):赵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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晒台农夫 更新:2021-12-12 12:18 字数:3790
虽说有些仓皇,有些狼狈,但总算有惊无险,大功告成。
等到赵瑾喘定,那条龙舟已经钻进了芦苇深处。前番跟云心出来,赵瑾已然知道在这震泽里有的是这种深不见底的芦苇荡,不熟悉的根本不敢着边。
追兵的声音已经小了很多,他们的船随便哪一条都比这龙舟大很多也重很多,根本不敢往着芦苇深处来。关老大说过,震泽的芦荡随时随地会吃人。
沼泽,水洼,淤泥,滩涂,看着像是龟裂干燥,却很可能是见谁吞谁的沼泽,明明是平静如镜,却也会是积满了深不见底的淤泥,处处都能是陷阱。
赵瑾这会儿总算明白了这龙舟的奇妙之处,凸起,却如锋刃一样尖利的龙骨就像一片犁刀,见水划水,见泥分泥,所向披靡,指向的地方便是航道。
换做别的船,哪怕是最轻巧的小舢板都不成。这就是当初在修罗岛上见过的那种龙舟,只是不见了那些衣冠猴子,只剩下两个蛮人,一个操舟一个开路。
赵瑾心想,吴昜晖看来做足了准备,要不然他一去掳人,这边龙舟就来接应了。
本来南嘉太子的舰队一出现,吴昜晖怂恿擒贼先擒王,去掳太子,赵瑾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好在茅泳在侧,也见过当初兰子如何掳人,便一五一十讲了些要旨。关键还是那一枚扳指给人信心,事实上也很争气,总算如愿以偿。
在赵瑾的心目中,兰子便是洛神一样的存在,其他的且不说,即便对她的武艺,也是自愧弗如。尤其是兰子在那秧田里飘飘如飞,去救兽孩木子的景象,一直如画般刻在他的眼帘里,此生此世,只怕再也不可能忘怀了。兰子曾经做过的事情,如今他也做到,也许身姿没她漂亮,动作没她利索,但他总是做到了,那一份激动和骄傲自不待说,只觉得跟人又贴近几分。
不管有多少个女人,兰子永远是他的洛神,这一点毋容置疑。
只是喘息甫定,他又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又在思念兰子了。细细吧咂,兰子确实是在自己的念想里,但也不至于让人心神阢陧。
“那伪太子呢?”
赵瑾脑子里突然闪过一念,这才发现刚才掳获的那人已不在眼前。
这会儿,他们的龙舟停在一个土丘旁,虽然是黑夜,但也看得见远处的芦苇丛里有些光亮。
应该是灯火吧?现在龙舟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带队的甄汇早已不见,就那两个操舟的蛮人,还有自己。原本来接应自己的甄汇的手下,竟也都不见。
“莫非那里有他们的据点?”
赵瑾这是在问茅泳,他很想过去,却又不敢贸然上前,要不人家能不叫上自己?
“现在到处昏天黑地,也搞不清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赵瑾听茅泳一说,想着也是,茅泳即便从前来过这地方,只怕这会儿也是难以辨认。四野漆黑一片,除了这艘龙舟挂着一盏风灯,便是芦苇丛中的那盏了,微微的一点光亮,能看清脚下,也就能看得见那边有点影影憧憧而已。
“他们会不会杀了他?!”赵瑾心里忽然有点悸动,有一种说不出的害怕。
“你紧张什么?!他不是你的仇家之子?”
茅泳的口吻有点不以为然,还有点揶揄:“再说,她真想杀人,还会让你去掳?”
赵瑾一想也是,吴昜晖必定要拿伪太子当人质,只是听说南伪皇帝肖衍子嗣甚多,拿了他一个太子,不会再立一个太子?岂能随随便便让人拿住了命脉?
这一寻思,赵瑾忽然又有了新的想法。这个掳来的太子不就是肖统吗?这肖统可是公认的天下第一才子,真所谓:宫内维摩,宫外季和,建康才子,睥睨天下。且不说服不服,自己不总有会一会他们的念头?如今这样将人掳来,岂非有胜之不武之嫌?真有机会名垂青史,还不知后人会怎么记这段?
想到这里,赵瑾禁不住乐了,我算哪根葱?居然想与一代储君同登汗青?然这自鄙自薄,不觉牵动了丹田下一息尚存的豪气:帝王将相,宁有种乎?
不知不觉,竟是神差鬼使,他便轻轻蹿上了土丘。
赵瑾知道自己的这点小心思是瞒不过手上的那位,与其让人笑话,不如豁达一回。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径往那芦苇汤中灯火闪烁的方向快步而去。
一脚高一脚低,赵瑾摸到那儿,只见风灯就搁在地上,周围却并没有见到一个人。幽幽的一团光亮,好像是有人把一盏风灯丢在那里,还忘了熄灭。
赵瑾正待寻望,却瞥见了一个身影,黑黜黜,没在一大簇芦苇里,几乎分辨不出。然而他又很快就认出来,正是刚掳来的那位,吴昜晖手下没这等挺拔俊逸。
其实对方也正在打量他,如电的目光,带着看不见却感得到的几分寒意,直直地射来。或许正是这个缘故,使得赵瑾感应一般,不由自主转向对方。
星眸微闪,四道幽亮总算交织了一回,赵瑾本能似地,膝盖又软了一软。好在对方总算是他的俘虏,胜出的余威还在,也就把那一软化作了串颤声。
“莫非您就是南嘉青宫肖统肖维摩殿下……”
天生的尊卑之差,又加之仓皇之中语词来不及过心,于是不伦不类也就难免了,就连躲在赵瑾身体里的茅泳也差点笑喷了,这货实在是太欠淬炼了。
“哼!明知故问……”大概是肖统觉得自己也过生硬,顿了一下,稍微显得和缓点反问。
“莫非适才正是阁下掳得某了?”
然而不等对方回答,又像是夸赞又像是揶揄地说:“好功夫,只是可惜了……”
赵瑾毕竟少年心性,稍一激惹,也就来了脾气,不由得冷冷一笑:
“这该是您又一次失陷了吧?”
噗呲一声,对方笑出声来:“不错,只是感受不同……”
对方带点叹息,赵瑾心气立刻见涨:“莫非您也想找一点什么来打动在下?”
对方没有立马接口,赵瑾却能感觉到他是在无声地笑。
“听口气,阁下对海外的事情知之甚详,该也是从海外来的吧?”
“何以见得?”
“阁下见某不行臣下之礼,就不会是本朝的百姓……”
“如此自信?!”
“某在海外见过前齐遗老遗少,第一次失陷正是他们假我大嘉郡主兰子之手……”
“兰子?!大……南嘉郡主?”
“这么说阁下真是来自海外,不知此间变化,袭封郡主一事早已张榜天下……”
赵瑾一想也是,就听赵贵说兰子已经认了公主,那一个郡主封号还是免不了的。不过从对方的嘴里听来,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反正不是高兴。按理他不该这样,兰子认祖归宗,封号加身,总是好事,可他却没找到一丝高兴劲儿。
他还怕躲在体内的茅泳看透他的纠结,想掩饰却又担心弄巧成拙,越抹越黑。
“在下有幸是郡主的乡邻,这下她给敝望增色不少……”
太子一听他居然自称是兰子的乡邻,能不感到兴趣:“敢问阁下您的台甫?!”
“在下赵瑾,走肖赵,草字单个瑾字,怀瑾握瑜兮之瑾。毗陵郡龙山县人氏…………”
“龙山梢?!”
“正是龙山梢赵家,行二……”
“原来你就是向父皇献上治佛三策的龙山赵二公子?”
“不敢不敢,该说令尊……南朝皇上当堂赦免了区区……”
茅泳又差点笑了,这会赵瑾脑子里闪过了肖综与盼儿亲热的景象,有一瞬间把肖综换成了肖统,盼儿换成了兰子,心头杂念纷纷,明显是在喝干醋。
要依茅泳的目光,肖统器宇轩昂,自有一种赵瑾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企及的气质,若把兰子单单看成一个窦怀初启的小女子,应该会对肖统更钟情些。不论是后世,还是当世,大凡能给女方带来更多虚荣的男人更受青睐。
同样凭着茅泳的感觉,兰子似乎也更讲究,更正经些,不似容易为情所乱。肖统纵然是个太子,但与兰子至少也是舅甥关系,至少她不会越这雷池。
赵瑾这醋喝得就有点莫名其妙,失去理性了。本该告诉赵瑾,你不该这么想你的意中人。只是茅泳也不想提醒他,要是这也排解不开,那自己精心培育的半宿主也太废物了不是?再说赵瑾也容易逆反,说多了难保不火上浇油。
果不其然,沉吟片刻,赵瑾还在原来的思路里转悠,一时还没想开。
“只是在下好奇,殿下当时全身而返,莫不是以爵禄相许?”
“阁下,你说某许谁?!”
“当然是抓了您,又放了您的郡主喽,也许这认亲归宗,本来你们会这么轻易答应?”
原来赵瑾怀疑到了这层,茅泳一想也是,兰子的存在,应该说是南嘉王朝的耻辱,怎么可能毫无波折就让她认亲归宗了?当然,他比赵瑾更清楚,眼下高坐在南朝庙堂上的那一位,实际上也是他们这批后世来客的傀儡,这一切应该还是扈莱乃至郑艾在做主。只是他们也应该顾及到皇家的颜面,毕竟乱伦事大,十恶不赦,而那罪恶的结晶,就算打入冷宫也只轻处,而最好的处置是把她杀了,销声匿迹,这样才能彻底保住宗室的颜面不是?
茅泳设身处地替他们想想,觉得换做自己也找不到反其道而行之的理由,现在张榜天下,加封兰子为郡主,难道就不顾忌天下悠悠之口,还是他们已经找到了更高明的办法?还是他们早已背信弃诺,准备随意改变历史了?
“朽木不可雕也,孺子不可教也,说阁下是小人,某都怕不小心抬举了您……”
没等茅泳琢磨明白,那边太子却已一反刚才的神定气闲,像是被鞭子突然狠抽一下,声音里带着咆哮:“龌龊如斯,郡主怎么会摊上阁下这等乡邻……”
“你……”赵瑾大概没想到太子会有这等反应,尤其对方的言下之意是指自己已经玷污了兰子,兀自一怯,先忙着检讨自己,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对了。
不料对方根本不指望他承认,只是换了一口气又说:“本来想治佛三策不俗,献策之人也该非同寻常,如此看来也不过是个巧言令色之徒。想必那日在景口县大堂,阁下一定是预先看破了父皇的形迹,故意投其所好罢了……”
读书人都爱惜自己的羽毛,连番指谪,鄙夷到底,赵瑾一听,哪里还受得了?能不恼羞成怒?头顶顿时嗡地一响,一团热气,带起两股火焰直冲眼球,本来之于这位不曾谋面早闻其名的太子就有块垒在膺,这下索性一吐为快。
“不错,在下就想效仿殿下,胡编一气,欺世盗名……”
“你说什么?!”那肖统也承受不住了,听得见整个身子也在哆嗦。
“阁下说某编纂《文选》乃是欺世盗名?!”
“愿闻其详吗?”赵瑾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痛快,便决计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