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马到城墙边，天乙回头一看，木姊珠没有跟来，心中有些失望，但这时他也没法想那么多了，因为自己已经感到一股肃杀之气。天乙心想：这鬼地方只怕有些凶险，若要在这里丢了性命，马儿犯不着陪我一起。念及此处，轻轻一拍马臀，说道：“回去吧。”
  历经几百年的风霜，滨城里早已没有一点生气，甚至没有一点儿腐臭的味道了。天乙确认了一下那十几个人影的方向，拿出石斧，砍断横七竖八长在路上的藤蔓，小心的迈着步子，深怕踩着散乱的白骨，惊扰了亡魂。他一边走一边观察着四周，这里的房屋虽然大部分已经倒塌了，但都和广都城的房子结构类似，是干栏式的，他甚至还在几处没有完全倒塌的房屋下面，看到了干草和食物的残骨，看来几百年前的滨城也有鼠民呢！他正想着，突然看到前面黑影往远处跑去，这次距离近了，天乙看得真切，分明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的一个小孩儿！这倒是让他放了些心！看来不是什么厉鬼亡魂！
  “等一下！”天乙高喊了一声，谁知对方跑得更快了！天乙只好追了过去，紧紧跟在人影之后。那人大概在这里呆了不少时间，对地形比天乙熟悉得多，只见他在断壁残垣下面左穿右闪的，好几次差点儿甩掉了天乙，还好天乙自幼也在广都城中的屋下钻惯了，速度不错而且机敏，跟着他不知跑了多久，突然眼前一亮，冲到了一个开阔地，他却停了下来，背对着天乙。
  天乙四顾一看，这应该是滨城的广场，四面都是坍塌的巨石和雕像，这时巨石后面闪出十几个人，四面八方把他围了起来。天乙这才明白，自己机敏个屁，对方是在路上故意放慢速度，将自己引到的这里。
  这时追的那人慢慢转过身来，虽然她身上很脏，蓬头垢面，但天乙却看出她竟然是个女孩儿，不但是个女孩儿，而且十分面熟，天乙仔细打量着她。对！这可不是丑儿吗！真是丑儿！
  广都城的鼠民，有些女孩儿姿色不错的，若被野外耕种荒地的鄙民看中，就可以出一笔粮食，将她带回家做童养媳。你们可不要会错了意，所谓童养媳，可不是后来的那个意思，是给自己儿子娶的媳妇儿，养在家里。童养媳就是给买他的人娶的媳妇儿，先带回去养着，等到初潮之后便要为人母，因为一般都是年幼时买，所以称为童养媳。稍微富足，年轻点的鄙民，是不愿意娶这样的媳妇儿的，一来因为鼠民人小力薄，干不了农活，要在家里白养几年；二来鼠民没有根基没有家人，平时也找不到人帮衬。所以肯娶鼠民的鄙民，往往都是又穷又有些年纪，娶不到媳妇儿的人。但即便是如此，这也是鼠民比较好的归宿，总比被虞侯选了，送到夏都去为娼的好。所以当那个鄙民要将她买走的时候，虽然免不了悲伤，但天乙和少乐都真正的替她高兴！
  丑儿其实并不丑，只是她两三岁的时候还没有眉毛，所以大家叫她丑儿。虽然她年纪和天乙差不多大，甚至可能还比天乙大点儿，但是当年在广都，天乙却把她当成妹妹一样。她从小也和天乙还有少乐一起住。
  虽然时隔三年，她又长大了三岁，但天乙还是很快就认出了她。只不知她怎么会跑到了这个地方。
  见到丑儿，天乙自然是高兴的，他举起手来正要招呼她，突然后脑勺一疼，昏了过去。
  等天乙再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一堆干草上，旁边燃着一堆篝火，抬头看看天，竟已经完全黑了。大概天乙翻身的动静惊动了他们，不一会儿十几个人围了过来，都看着他。他也扫视了他们一番，没有看到丑儿。
  “天乙！”人群中一个人喊了一声，弯下腰伸出手，“你可算醒了！”
  天乙也伸出手搭了上去，借了他的帮助，坐了起来，后脑又是一阵疼痛，我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摸。
  “不好意思了！”叫天乙名字的人大概有十六、七岁，抠着头满怀歉意的说道。显然之前那一闷棍，出自他手。
  天乙仔细看了看他，突然乐了，要不是夜晚光线昏暗，他应该早就认出对方来，是狗不理！
  为啥他叫狗不理呢？因为广都城有不少野狗，看到他们这些又臭又脏的鼠民，总是狂吠不止，有的还要追过来咬一口，唯独对他，不知为什么，理也不理，所以他就叫了狗不理！两年前！他可是被春召了的人，还是天乙亲自送的他。
  “狗不理！”天乙大叫一声，在这里遇到他实在太高兴了，冲过去天乙就揽住他的脖子。
  “天乙！”他也大叫一声，伸手也揽住了天乙的脖子。
  “让开让开！”是丑儿的声音，只见她拿个破了的陶盆，装了一碗热热的汤，从闪开的人群中挤了进来。
  她放下汤，抬起头看着天乙，满眼都是笑意。三年了，这丫头，当年一直帮着照顾少乐！天乙一个没忍住，把她一把揽入怀里，狠狠地亲了她左脸一口。她突然满脸绯红，推开天乙，一脚踹来，还好天乙机智一闪，其他人传来一阵哄笑。
  “喝汤！”她红着脸喝道。
  狗不理抢先伸出手去端，被她一巴掌拍开，说道：“没你份儿！”
  “我是帮你端给天乙！”狗不理说着缩回了手，又对天乙说道，“你自己端吧！她想给你炖这碗汤，想了三年了！”
  “你闭嘴！”丑儿大声说道，脸更红了。
  天乙没有在意，鼠民之间嘻哈打闹本是常事，再说现在天乙已经被那碗熟悉的汤味所吸引，不用入口，他就知道这是鼠肉炖的汤。
  鼠汤其实并不算太好喝，但对天乙这样的鼠民来说，它却甘之如饴，因为这是他们自小最好的食物！它能让鼠民们想起家，想起亲人。
  天乙、狗不理和丑儿并排坐在一块断石上，天乙喝了一口热汤，递给了旁边的狗不理，狗不理喝了一口，递给了旁边的丑儿。就像当年在广都一样，他们也经常分享一碗汤。丑儿喝了一口，突然问道：“乐呢？”
  天乙摇摇头，说道：“她本来是跟伍克人走的。”说着他便把他们怎么从广都出来，怎么分开，以及最后听到的少乐的消息都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他们。他们唏嘘了一阵儿，狗不理问道：“你要去找少乐吧？”
  我点点头，丑儿说道：“我跟你一起去。”
  “我也去！”狗不理说完，突然放大声音，说道，“喂！我们要跟朋友去找他妹妹，你们去不去？”
  四周安静了一会儿，突然传来一声口哨，音调上扬，这是鼠民联络的方式，上扬表示肯定。不一会儿上扬的口哨声接二连三的响起。
  天乙当时十分感动，眼眶竟湿了。但他并不感到惊讶，鼠民之间，感情很深，一人有难，人人帮助。这倒不是因为鼠民比其他人高尚多少，而是因为鼠民太穷了。当你穷到一无所有，甚至随时性命不保的时候，你就只好抱团取暖，才不至于被这冷冷的人间冻死！
  哨声此起彼伏，天乙数着，竟有二三十人之多。
  “你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他不禁问道。
  “我把那个买我的鄙民杀了！”天乙没有问原因，因为如果当年那个温顺的丑儿杀了人，那一定是那个人十恶不赦。丑儿说着背了过去，撩起衣服，我看到她背上纵横的疤痕，足有几十条之多，虽然时间久了，但仍可以想象当初的惨痛。她放下衣服，转过身来，说道：“他每天都要打我，有一天我实在受不了了，就把他杀了。”她的声音那么平静，仿佛是在说一个不相关的人的遭遇。
  “我带了些干粮，想着不能呆了，跑了出去。我本来想回广都城找你们，但我怕守卫认出我来。所以我就一路向东跑了，就到了这里。”丑儿说道。
  “那时候就有鼠民在这里吗？”天乙问道。
  丑儿点点头，说道：“不过现在剩下的，都是我之后来的了。其他人都死了。”
  “都死了？”天乙接过丑儿递过来的汤喝了一口，问道。
  “嗯，有的是被野兽咬死的，还有的是出去打猎被沼泽吞了。”丑儿说道，“有的是冬天被饿死的”，说着她顿了顿，又轻轻补充了一句，“这里的冬天食物很少。”
  天乙点点头，广都城虽然鼠民活得也辛苦，但至少冬天还能捡些夏民的残羹剩饭，抓些进城挖洞过冬的老鼠。
  “你呢？”天乙问狗不理。
  “我？我跑了！”狗不理看了看手里的碗，还剩最后一点点汤，于是他一饮而尽，说道，“你还记得不，那年你送我的时候，给了我一个磨好的石矛？”
  “记得啊。”当年为了给他弄个石矛，天乙磨了老石好久。
  “那石矛救了我！”狗不理说道。
  “怎么？”天乙问道。
  “我们出城没多久，走到你们看不到的地方，就都被捆了。”狗不理说道。
  “为什么？”天乙很纳闷，不是要去当戊卒吗？为什么要捆起来。
  “我们当时也纳闷啊，但带头的说，是怕我们路上跑了。”狗不理说道，“于是我们被捆着走了一整天，走进了一片森林。”
  天乙听着狗不理诉说，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我们在森林里又走了一天，看到了一个大坑。”狗不理说着打了个寒颤，“大坑里都是白骨！堆满的白骨。白骨的上面是还没有变成白骨的尸体，尸体都已经被野兽吃得差不多了，只是有些剩半个头，半截手，挂在骨头上！”
  “谁的尸体？”天乙脑中浮现出狗不理所描述的画面，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你说呢！”狗不理看着他，眼神中仿佛在说，你不可能猜不到。
  “是我们鼠民的尸体？”
  狗不理咬牙切齿地说道：“是啊，什么当兵！什么当工匠！都是扯淡！这么些年，都没有战争，当什么兵！打什么仗！他们是怕我们活得太久，活到了身强力壮的时候，活到可以杀了他们的时候！”
  天乙情不自禁的蜷缩的一下自己的身体，他感觉到无边的黑暗像凶猛的怪兽从四面八方涌来，夜色！更加深了！
  他想起了那些熟悉的面孔，本以为虽然希望渺茫，但将来或许还可以见到他们，但狗不理告诉他的事情彻底打碎了这个希望。
  狗不理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说道：“天乙！我那天本来应该死的，你知道我为什么活下来了吗！”
  “为什么？”天乙问道。
  “因为我要报仇！我要替千千万万的鼠民报仇！我要替扬子、小雨他们报仇！所以我那天虽然被长矛刺中，被扔进了坑里，虽然我听到独狼啃食我旁边的人的身体，我都告诉自己，‘要活着！’”
  天乙点点头，是的！要报仇！鼠民没有亲人，报仇的事自然落到了别的鼠民身上。
  “我用你给我的石矛，割开了绳子，第二天白天偷偷爬出了坑。”狗不理说道，“当时我满脑子只有报仇，所以我偷偷的跟着他们。”
  “回广都？”
  “不！他们只杀了男的，”狗不理摇摇头，“他们还要押女孩儿们去夏都！”
  狗不理清了清喉咙，说道：“但是我高估了自己，没跟到几天，我便在路边晕倒了！”说完他看了看丑儿，“要不是丑儿……”
  沉默片刻，他突然咬牙切齿地说道：“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杀了虞侯！屠尽广都城的夏民和鄙民！”
  “老石你也杀吗？”我正不知怎么应答，突然丑儿来了这么一句。
  狗不理一愣，说道：“谁说要杀老石！”
  “你不说要杀光所有夏民嘛！老石不是夏民嘛！”丑儿白了他一眼。
  “我……他，他是例外！”
  “虞侯、老石都死了，广都城破的时候虞侯被老氐人杀了，老石为了保护我，也死了。”天乙叹了口气，说道。
  大家唏嘘了一阵儿，丑儿站了起来，拍了拍手，说道：“好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睡一觉，明天一大早就要出发了！”
  天乙刚找了个地方躺下，突然旁边也躺下了一个人，他扭头一看，是丑儿躺到了身边。丑儿什么话也没说，双手抱住他的胳膊，把头枕在了他肩膀上，就像当年在广都一样。只是……他的右边，躺的不是少乐，而是已经打着呼噜的狗不理。
  乐，我一定会找到你……你一定要等我找到你……天乙默念着沉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