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妃诰(天鬼)
作者:
浮云过客 更新:2021-11-28 22:53 字数:5879
“叮——”老头儿用手里的璧芯,敲了一下捡起来的黄璧,认真的听着,音高没变,说明璧内没有看不到的裂纹,他点了点头,将黄璧挂回了身上,又摇了摇头,嘟囔道,“每次丢出去捡回来都那么费事,下次再也不丢了。”
说完又伸手捡起地下另一个璧,将插在璧孔里的竹子扯了出来扔在一边,将璧举起来看了看,扔到了旁边的竹篓里,说道:“这个裂咯,不能用了。”
天鬼感激老头儿吓跑妺喜救了自己和魅,弯腰去捡身下的璧,想要帮他,谁知手刚触及玉璧,只听璧发出“嗡嗡”的玉声,手上一阵剧痛,天鬼“啊”的一声放开了璧,冥火仿佛受了什么东西的驱赶,退到了手腕以上,手上冥火全无,捡璧的手指竟然裂了无数条缝。
老头儿走到天鬼旁边,却看也不看他一眼,捡起天鬼丢掉的玉璧,摇摇头,说道:“又被震坏了!”说完扔进竹篓。
一旁的魅看着天鬼手上的裂纹,怒道:“石老头儿!你干什么!”
老头儿名叫石夔,正是夔门石音音主。他走到魅身边,说道:“让让!”
魅一愣,才发现脚下踩着一块璧。石夔捡起来,“叮”敲了一声挂在身上,才说道:“璧乃石音之主,天帝重器,自然与鬼相斥,他自己要上手摸,与我何干?”
魅看着天鬼手上的冥火又慢慢生了起来,知道没有大碍,才说道:“如今我两人身受重伤,你要杀要剐,就快点动手!”魅强调自己重伤,想拿话套住石夔,不让他动手。
石夔“哈哈”一笑,说道:“你不用那话套我,我要杀你们,何必救你们呢。”
“对啊!你为什么要救我们。”魅肩膀一阵剧痛,忍不住低头看了看。
石夔挂起一件璧,说道:“王庭之战,老太婆身受重伤,是你阻止了他,让她有命离开,和我们道别,所以今日我救你们一命,便算两清了。”石夔口中的老太婆,正是他的妻子金夔。
天鬼见老头儿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自己,不由问道:“我吗?我击伤的?”
“哼!”石夔没有回答,也不再看他,又去找璧去了。
魅叹了口气,他一出现,看着他身背金石两音的乐器,就知道当年金夔还是没能躲过死劫,不过十几年了这金音音主之位还空着,也是让人诧异。
“既然如此,那我们走了。”魅说着示意天鬼,就要离开。
“好!”石夔迎应了一声。
魅拽着天鬼就往东走,一扭头却发现石夔跟在自己身后,吓了一跳,停下脚步问道:“你干嘛?”
“自然是跟着你们。”石夔也停下脚步。
“跟着我们干什么?”魅问道。
石夔看了看一瘸一拐继续走的魅,和气喘吁吁捂着胸口的天鬼,说道:“我不跟着你们,就你们两个这样,不要说妺喜回来,就是随便回来两个小魅你们也必死无疑。”
“哼!那不劳你费心了。”魅一边走一边说,“你自己不是说了,今天救了我们,我们就两清了。”
“嘿嘿!”石夔笑了两声,说道,“恩义已清,仇不还得算吗?我可不能让你们两死在别人手里。”
魅重重“哼”了一声,说道:“不用全好,我功力只恢复七成,你便不是我的对手!”
石夔“哈哈”一笑,说道:“不错!”
“那你还报什么仇?”
“来日方长,我都不急,你急什么?”石夔笑道。
“你们夔门,真是个个奇葩!”魅说着转头问天鬼,“你老往回看什么呢?”
“我看其他的人呢。”天鬼说道。
“什么其他的人?”
“之前他们打跑妺喜,不是还有八个人吗!”天鬼说道。
魅摇摇头,石夔答道:“那是幻象。”
“幻象?”天鬼吃了一惊。
石夔点点头,说道:“金声玉振,相承而影。”
宗都的王宫,久已没有主人降临,侍卫们在门口有气无力的站着,突然看到迎面一个红衣女子气冲冲的走来,为首的侍卫赶紧喝道:“站住!什么人!”
等看到来人的脸,侍卫吃了一惊,赶紧低下了头,还没来得及说话,正门“嘭”一声,被妺喜一掌击中。厚重的木门平时要两个壮士推开,现在却在妺喜一掌之下,发出“嘎嘎”沉重的声音,缓缓开了。
等到妺喜走过身边,走进了王宫,侍卫才低声吩咐了另外的一人,那人点头应了,飞快地奔向六师将军府。
宫人们早已对着画像看过很多次了,所以虽然他们有的并没有见过夏王、夏夫人、妺喜等人,却将他们的容貌记得烂熟于胸。见到妺喜,纷纷低头行礼。妺喜看着这些人,越发生气了,她走向王庭正室,刚要进门,却被一个宫人挡在了面前。
“侧妃娘娘……”宫人刚抬头看着妺喜说了这句,便眼露恐惧之色,随后仿佛窒息一般,使劲儿用自己的手护住喉咙,精气从他嘴中飘出,不一会儿一副皱巴巴的皮囊无力的倒在地上,妺喜脸上的红光一闪而过。
正室之中,虽然还有十几个宫人,看到这一幕,没有人再敢阻止,都纷纷低下头去,有些胆小的,腿已瑟瑟发抖。妺喜走到正北面,一屁股坐到榻上,怒气冲冲地说道:“有管事的没有!给我出来一个!”
侧边一个宫人赶紧迎了上去,说道:“小人正室室正,不知……不知……”声音颤抖,竟无法再说下去。
妺喜一拍榻上案几,说道:“你们见了我,为什么不跪!”
“回……回禀娘娘。”室正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说道,“王庭有律法,跪礼只在见夏后和大妃之时。不是小的们不跪娘娘,实在因为律法严苛,若跪了,要受刖刑的。”
“难道我是要让你们僭礼吗?”妺喜更加生气地问道。
跪拜侧妃,当然是僭越礼制,违反律法,但室正不知道妺喜为什么这样问,不敢回答。
妺喜说道:“夏后早在上月就发了《妃诰》册命,废了子氏,立我为大妃,难道你们没看到吗?”
室正吓得“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说道:“小的们,并不知道啊!”
“哼!”妺喜看着室内外跪了一地的宫人,说道,“阳城发‘诰’、‘誓’,都要急送宗都一份宣读,你们竟敢说自己不知道?”
“小人对天帝发誓!”室正说着手指上方,“这一月并未接到任何册诰之文!”
“好!既然你不知道,就免了你的大辟之罪。但跪了侧妃要受刖刑,见了大妃不跪,也应受刖刑吧?”妺喜说着突然手一挥,室正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趴在了地上,一双脚却血骨淋当的立在地上。
“再鬼哭狼嚎的,就将你挂在宫门口示众!”妺喜看着地上惨嚎的室正说完,又说道,“叫个人去把宫左史给我叫来!”
室正为了活命,忍着剧痛闭上了嘴,却不敢在出声,对身后跪着的一个人挥了挥手,那人转头飞奔而去。
夏吏,每个层级都有左右二史,“左史记言,右史记事”,左史负责记录天子言行,并负责将“诰”、“命”、“令”、“誓”等诏书颁告于负责的层级;右史负责记录国家大事,归档以备查阅,所以妺喜这时候叫宫左史,是要追查为什么《妃诰》没有颁布的事情。
不一会儿宫左史急急忙忙跑了进来,跪在地上,说道:“宗都王宫左史语迟,见过大妃娘娘!”
“史语迟?你这名字倒是起得挺好啊?”妺喜冷笑了一声,突然疾言厉色,“难怪王上的诰命也敢迟发!”
其时,居官职是非常荣耀的事情,所以以官职为姓,也是相当普遍。
史语迟低头行了一礼,说道:“大妃娘娘,不是我迟发,是昨日才接到从六师将军府转来的《妃诰》。”
妺喜见他没有丝毫害怕,还敢当众辩解,本来消下去的怒火,又升了起来,说道:“昨日接到!今日为何不读?”
史语迟想要辩解,但又忍住了。从怀中掏出黑色羊皮,又说道,“小的这就宣读。”
“读吧!”妺喜将榻边青铜匕首扔到他的面前,说道,“读完,自己把舌头割了,既然语迟,以后就不要说话了!”
史语迟并没有求饶,只见他展开羊皮,读道:“嗟!尔万方有众,明听予一人诰。皇天上帝,降衷于夏民。自予一人,至邦君诸正,克勤于邦,克简于家,邦家协和,百姓昭明。大妃子氏,游于逸,淫于乐,不安于民。昔吾先君,知人善任,皋陶有言‘知人则哲,能官人。安民则惠,黎民怀之。’侧妃妺喜,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直而温,简而廉,居上克明,为下克忠,与人不求备,检身若不及,有大德。黜子氏为侧妃,妺喜为后,以正万邦,汝明敬之。”
念完之后,他放下羊皮,捡起身边的青铜匕首,看着妺喜,似乎希望她能高抬贵手,但妺喜却没有任何表示。
史语迟拉出自己的舌头,手持青铜剑就要割去,只听“咣当”一声,青铜剑应声而落,随着落下的,还有被击碎的玉佩。
庭中传来厚重的脚步声,是身披犀牛战甲的简伯离走了进来。他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宫人,和失去双脚的室正,皱了皱眉。
“是我让他不要宣读这份诰命的。”简伯离说着走到史语迟面前,将他拉了起来,说道,“你奉我命行事,直接告诉大妃就是了,何必隐瞒。”
史语迟乃王庭左史,素与六师将军府不和,屡次建议夏后撤六师将军,亲领西夏六师,本以为简伯离也将自己视作敌人,没想到这次居然不惜捏造事实,出言相救。
史语迟没有说话,只是向简伯离深深一揖。
妺喜冷冷一笑,说道:“你倒是替人家遮掩,谁知道人家背地里三番五次上书,要求弹劾你呢。”
史语迟脸上一红,妺喜久随夏后,自己的上书,她自然是能够看到的。
简伯离说道:“君子之交,各行其事,各守其心。只有小人,才会朋比为奸,相约谋事。”
妺喜看着眼前的简伯离,他和自己当年爱上的那个简离是那么的不同,但自己对他的爱却丝毫不减,不但不减,反而更深,所以他帮夏子带走乙和乐,保护紫夔,杀了自己的使者,这些事她不想计较,不但不计较,还装作并不知道。
妺喜挥了挥手,说道:“你们都退下吧。”
众人都纷纷退了下去,简伯离也转身要走,妺喜有些恼怒,说道:“你真的要这样吗?”
简伯离停了下来,沉默了许久,说道:“《妃诰》是你魅惑夏后写的吗?”
妺喜说道:“用得着我魅吗?她哥哥不奉王命,吞并了东方八百诸侯,又自立为王,这些事情难道你不知道吗?”
“东伯是东伯,大妃是大妃!”简伯离说道。
“你还叫她大妃!”妺喜怒道。
“你可知道,这个时候废大妃新立,对夏意味着什么吗?”简伯离依然背对着妺喜说道,“西方老氐人倾巢而出,伍克人蠢蠢欲动,四凶族也来淌这一波浑水,要不是我殚精竭虑,只怕此刻宗都已经陷入恶战。你还要给东伯以口实,起兵吗?”
妺喜说道:“都说了不是我魅惑的履夔。十三年前,天崩地动,他要用长子长女祭祀天帝,以求天兵护法,祭祀当天,乙、乐失踪,你以为他真的不知道是夏子所为吗?如今国运不昌,他更将事情怪在了夏子头上,早就有了废立的心思了。”
“你可以阻止他的!”
“我有病吗!”妺喜突然嚷道,“他要废了夏子,我为什么要阻止?你想过吗?这样最好。鬻儿以后可以名正言顺的继承王位,你们要保护的乙、乐,我也不会再去追杀,说不定将来鬻儿同意,还封他们一个侯、伯岂不更好?”
简伯离终于转过身,看着妺喜,突然发现她的容颜有了变化,问道:“你的脸怎么了?”
妺喜似乎不愿意让简伯离看到自己这样的容貌,转过身背对着他,说道:“没事!之前和魅打了一场,伤了些元气。过些日子就好了。”
简伯离点点头,说道:“算算,十五年已过,封印也该解了。你居然能活着逃开,也是幸运。”
妺喜“哼”了一声,说道:“倒是让你失望了!要不是石夔那个老王八蛋,我早要了她的命了!”
简伯离第一次脸上有了关心的表情,问道:“石夔?在哪儿?”
妺喜苦笑一声,却不回答,说道:“你对这些人的关心也胜过我呢。”
简伯离叹了口气,望着妺喜的背影,说道:“你可愿意和我归隐山林?”
妺喜突然转过身,瞪着简伯离,说道:“你这话是真心的?”
简伯离点点头。
妺喜问道:“什么时候?”
“今晚,明天!”简伯离顿了顿,“都可以。”
妺喜久久没有说话,看着简伯离,看着他已经有些白发的鬓角,看着他眼尾出现的皱纹,看着他身上的犀牛甲,突然眼中闪过一丝恶毒,说道:“你却穿着犀牛甲来见我呢!”
犀牛重甲,和夔琴一样,乃夔亲手制造,八音音主,每人一件,甲可御法,和主人混为一体,非主人意念不能卸甲。简伯离穿上它,来见自己,分明是怕自己被魅惑,再和妺喜同房。
妺喜见简伯离并不分辨,突然笑了,说道:“十五年前,我求你和我一起离开,你拒绝了。如今却来说这样的话?”
说着竟有些心酸,眨了眨眼睛,忍住了泪水,又说道,“即便知道你不是真心,只是想牺牲自己,把我引开王庭,八年前你对我这样说,我也会毫不犹豫跟你一起走。”
“但是现在……”妺喜转过身,容颜仿佛又老了十岁,但她不再躲避简伯离的目光,说道,“现在我有了鬻儿,谁也不能让我离开他!”
简伯离曾经身为人父,自然知道妺喜为了儿子的感情和决心,他也不在劝说,问道:“擭儿怎么样了?”
妺喜笑了,说道:“他好得很呢。二十岁的小伙子能吃能睡,他可是天生的魅精,每天都能勾掉好几个女子的魂呢。要不是我管着他,他恐怕要将整个夏域的女子都变成魅了。”
简伯离似乎在思考什么,又似乎在犹豫什么,许久没有说话,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说道:“你杀了他吧。”
妺喜吃了一惊,说道:“你说什么?”
“十五年前,他就已经死了。现在的他,只是一个被你魅惑了的,不相干的魅罢了。”简伯离说着苦笑了一声,“可惜,我到现在才想明白!”
“我真杀了他!”妺喜厉声说道。
简伯离只是平静的点点头,说道:“你杀吧。”
妺喜知道他不是气话,气恼地问道:“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现在让我杀了他?”
“因为再见之时,我必以命相杀。”简伯离说着低头看了看史语迟退出时放在自己手上的羊皮诰命,又将它放到了妺喜旁边的案几上,说道:“请你转告夏后,西夏子民只有一个大妃,那就是夏夫人子氏,六师将军简伯离不敢奉诰,请收回成命。”
妺喜难以置信的看着简伯离,说道:“你竟为了她,要和我决裂么?”
简伯离摇了摇头,转身就往外走,临走时留下了一句话:“天下,哪怕易主,也绝不能交于鬼魅之手!”
这话向一记重锤一般,敲在妺喜心里,久久不能散去,她躺在榻上,望着高高的房梁。聚魅功,伤了隐魅,本来自己运功护着,如今心神皆荡,发、貌俱老。
简伯离刚走出宫门,就见一人迎了上来,却是左史官语迟,他上前一揖到地,说道:“多谢六师将军相救了。”
简伯离扶着他,说道:“你本无罪,谈不上救。”
史语迟说道:“六师将军,果然明德!语迟有一事相求!”
简伯离说道:“请讲!”
史语迟突然跪在了地上,说道:“将军!夏夫人,贤良恭顺,天下归心。废后之诰,恐非夏后本意,乃妺喜一党胁迫。请将军即刻捉拿妖孽,起兵入阳城勤王呀!”
简伯离将史语迟扶了起来,说道:“左史拳拳爱国之心,简某十分佩服。但妺喜深受宠爱,也是多年的事了。此事未必不是夏后本意,若我西夏贸然起兵,被阳城百官和诸侯误会,反而成了叛军就不好了。”
史语迟急于反驳,却被简伯离制止,说道:“我有一事,要请左史帮忙。”
“什么事?”史语迟问道。
“请左史亲自拟一篇《将军令》。”简伯离说道。
史语迟迟疑地说道:“将军府,自有左右史,我越俎代庖,不太好吧?”
“此令,将军府的左右史却写不得,王庭参与撰写,最好不过。”简伯离说道。
左史这才点点头,说道:“请将军吩咐。”
“大概意思就是西夏自六师将军至黎民百姓,都感受夏夫人子氏慈德,不敢接废立诰令,请夏后收回成命。”简伯离说完拍拍左语迟的肩膀,大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