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将行兮，无负我心，无忘我独行。子若怀我，望明月兮，月影依依，我亦怀子。
  子将行兮，无负我恋，无忘我独欢。子若念我，望群山兮，山影重重，我亦念子。
  子将行兮，无负我情，无忘我独饮。子若思我，望长江兮，江影舒舒，我亦思子。
  “你唱得真忧伤呀！”坐在岸边的天鬼叹了口气，看着沱江缓缓东流，悠悠地说道，“但唱得真好听！”
  魅收住了歌声，看着旁边的天鬼，也许他祭了元魂，没了法力，和以前不一样了，但有时候这不一样，还真好。她微微笑了笑，说道：“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啊？你以前给我唱过吗？”天鬼看着江边两人高的芭茅丛在月光下摇曳缠绕，“我以前怎么说的？”
  魅想起往事，有些忧伤，不愿多提，说道：“也没说什么。”说完又唱了起来。
  “歌词也美，写歌词的人一定深深爱着那个要远行的人吧。”天鬼说道。
  魅右手微微一抬，五指回勾，卷起江中的水捏在手里，再一张开，江水在她手心中形成了一颗水心。她轻轻吹了口气，心飘入江中，又化作了水，这才说道：“你说呢？”
  我怎么知道。天鬼话都到了嗓子眼，突然明白了，“歌词是你写的吗？”
  魅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天鬼才说道：“你生前一定是个多情的采人。”
  魅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道。人一旦化为魅，脱离了肉身，记忆也随之消失。被魅所魅惑的人，还能从魅主哪里知道自己的过去，但她是第一个魅，是自己的离恨怨情郁结而成的魅，没有人告诉她，过去的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今夜无风，即便江面，也没有一丝风起，但两人身后的芭茅丛中却传来东西移动的悉嗦声。魅早已察觉，依然不动声色，默默数着来人的数量。但随着声音的接近，天鬼也听到了，转头看去。
  芦苇立刻停止了晃动，四周又归于安静。
  “既然来了，干嘛躲着？”来人颇多，魅本想突然出手能杀几个算几个，但天鬼这一看，对方恐怕早有防备，索性出声招呼。
  话音刚落，芭茅丛中突然射出一卷红纱，自落到魅的面前，缓缓飘落在地。丛中这才走出一个女子，一袭红袍，面容与十五年前一样，丝毫没有变化，还是那样清纯。身后数十个红裳女子跟着，好不气派。女子边走边笑道：“姐姐，我可不是躲着，我实在是不忍惊了这美妙的歌声，扰了姐姐和老情人的幸福呀。”
  魅冷冷看了看四周，说道：“你也在王庭呆了十几年了，怎么还是那么小气，出个门有必要弄得这样大张旗鼓的吗？脚下还要垫东西，当初你打着赤脚在泥泞里插秧的时候，你可是不记得了吧！”
  妺喜最恨别人提起她过去的穷苦日子，忍不住脸上抽了几抽。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她说道：“姐姐别来无恙？”
  魅嘴角微扬，也不知是真笑还是假笑，说道：“我若有恙，你恐怕等不到这个时候了吧。”
  妺喜眉毛一扬，问道：“姐姐这话什么意思？”
  “从我们离开商人营地，你便跟着我们了吧？”魅喜问道。
  妺喜微微一笑，说道：“我倒忘了，姐姐是我的魅主，自然能够感觉得到我的。”
  “好了，说吧。你来干嘛？”魅问道。
  妺喜微微欠身，说道：“回禀姐姐，我是来追杀夏子那个贱人的。之前派了几个不争气的去试试虚实，没想到丢人现眼，还好姐姐及时……”
  魅一抬手，阻止她说下去，说道：“我问你跟着我们干什么？”
  “跟着姐姐，自然是想杀了姐姐，还能有别的什么原因呢。”妺喜淡淡的说了这句话，倒让魅一愣，没想到她那么坦诚，不知应该怎么接话了，“不过姐姐之前刚刚采补了人精，我只好等几天，等你功力再弱一点咯。”
  沉默了一会儿，魅才问道：“你有把握能杀得掉我？”
  “嘻嘻，姐姐你被封印的这十五年，我可没有闲着呢！”妺喜说着手一挥，身后红裳女子纷纷走到她周围，将她围在了中间。
  魅不知道她弄什么玄虚，但她已感知到妺喜的魅功，她没有撒谎，这些年来她功力果然精进，但魅微微放松了一些，因为她也感知到以妺喜现在的功力，还不是自己的对手，至于她带的那些小魅，无非是拖延一下时间罢了。
  “这些女孩儿，个个都是百里挑一，魅功厉害得很呢。”妺喜手又一挥，只见红裳女子纷纷解下自己的衣服，“这几日她们个个都采吸了不少精气。”
  魅越来越疑惑，看着眼前赤裸的女子们，根本没有听妺喜在说什么。
  只见妺喜突然双手伸出，头仰天一抬，目光中红芒闪烁，那几十个围着她的女子仿佛受她控制似的，跟着她一样的动作，也都双手手心向上伸出。突然这些女子发出痛苦的惨叫，只见数十条红色精气从她们下体飘出，飞向妺喜。
  “聚魅功！你疯了！”魅呵斥着突然射向人圈，但立刻被弹了回来，原来人圈外竟有气场封闭。
  被击退的魅脚也没有沾地，拉起天鬼，飞也似的冲过沱江，往对岸飞奔。突然一道红影从她身旁闪过，她立刻停了下来，站定一看，妺喜已经追了上来，抱着肩膀挡在前面，脸上露出嘲讽的微笑。
  “你怎么学会聚魅功的？”魅知道跑不过她，索性站定，问道。
  妺喜笑着说道：“自己悟出来的。”
  魅点点头，说道：“当初我就知道你有天资，所以才送你进了王庭。”
  “谢谢你！我的魅主！”妺喜说着突然看向天鬼。
  天鬼盯着妺喜的眼睛，只觉得妺喜如天仙下凡，脸上露出痴笑。
  魅把手往天鬼肩上一搭，天鬼这才从妺喜的魅眼中惊醒了过来。魅怒道：“你干什么？”
  “既然要杀你，我自然也要杀他。不然等他恢复了，我哪里是他的对手？”妺喜说着突然一掌拍向天鬼。
  魅横跨一步，挡在了天鬼前面，也一掌迎了上去。红光蓝光迸射之中，魅和天鬼往后退了十来米远，魅神差点儿被妺喜打散，对方却纹丝不动，没想到聚魅功这么厉害。
  强自定神，魅说道：“聚魅功虽然能暂时提高你的功力，但散功之后，隐魅也会受伤，少则数月，多则数年，不能运功！”
  “换你的命，值了！”妺喜说完又是一掌拍到。
  顾忌天鬼，魅不敢躲闪，又是一掌迎了上去。这次她竟抵挡不住，受魅功激荡，飞了出去，重重摔在了地上。天鬼冲到她面前，问道：“你怎么样？”
  魅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一手的血，她叹了口气，说道：“我挡住她，你快走！”
  “不行！”天鬼怒道，“这时候我怎么能丢下你！”
  魅说道：“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运起魅功，天鬼突然眼神涣散，受了控制，转头就往远处跑去。
  妺喜见状，飞身想追，却被魅一脚从空中踢了下来。
  妺喜一转头，狠狠地瞪着魅，容貌却像在瞬间老了十岁。
  “收手吧！你隐魅已伤，容貌已变。”魅咳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一面青铜镜，扔了过去。
  妺喜对着镜子看了一眼，“哼”了一声将镜子捏得粉碎。突然手往后一指，只见身后竹子纷纷拔地而出，横飞半空。随后她又将手一挥，竹子纷纷射向魅。
  魅两手一抬，拼命抵住，竹子就这么悬在半空中，不进不退。魅是两手并用，才能勉强和妺喜僵持，但妺喜还有一手，突然往前一推。竹子破空而进，魅再抵挡不住，拼命躲闪，还是两截竹子插在了身上。一根在左肩，一根在左腿。坚强如魅，也忍不住闷哼一声，坐倒在地。
  魅捂着肩膀，说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魅当然知道她为什么要杀自己，谁愿意受别人控制呢？特别是当一个人有足够的力量可以不受控制的时候，她不过是想拖延时间，虽然她也不知道拖延时间能干嘛。
  妺喜大概是想享受昔日的魅主如今败在自己手下的胜利感，竟然不乘胜追击，反而走了上去看着魅，说道：“我不杀你也可以。”
  说着也不等魅回应，继续说道：“你散了自己的隐魅，让我重新魅了你，如何？”
  妺喜果然狠毒，竟然想让魅散了自己的隐魅，她重新魅惑了魅之后，她就变成了魅的主人。
  魅不由得笑了，说道：“你觉得我会肯吗？”
  妺喜摇摇头，说道：“我想你不会肯的。所以我只好杀了你。”妺喜正说着，突然疑惑地看向远方。
  魅顺着她的眼神扭头一看，只见远远的一团冥火，闪耀着飘了回来，正是天鬼，但体外裹着的冥火光却强了很多。
  天鬼并不搭理妺喜，蹲下对魅说道：“我想起来了我全想起来了！”
  妺喜闻言吓了一跳，往后飞退两步，全身戒备。
  “我想起来了！”天鬼重复着，看到魅手上插着的竹管，伸手一摸，竹管被冥火一烧，化为灰烬随风飞舞而去，冥火性冷，魅并不感觉到疼。
  “我想起来，当年虞舜四凶攻西荒，你带领魅族拼死抵抗，结果寡不敌众，被逼到昆仑山下。”天鬼说道。
  魅点点头，说道：“雪女不准魅族上山，以千年冰川封山，我们无路可去的时候，是你击退四凶，救了我们！”
  “对对对！我都想起来了！”天鬼说道，“后来你陪我去了冥海，助我修成冥功，又陪我上昆仑，挑战雪女。哎！你陪我出生入死，我却负了你，是我对不起你！”
  这一句“对不起”，魅等了十多年，在封印中，她一遍遍想着冥王对自己道歉的情景，却万万没有想到，会在今日重伤的时候，突然听到。魅毫无准备，看着天鬼，突然眼泪就流了出来。
  “对不起！”天鬼继续说着，伸手想去抹掉魅脸上的泪珠，突然一根竹子透胸而出，还好是在右胸，不然必死无疑。
  天鬼低头看着插在胸口的竹子，回头看着妺喜。妺喜也是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天鬼，突然笑了，她本以为天鬼已经恢复了功力，只想试探一下他恢复了多少，没想到一击成功。
  魅也是一脸惊讶的看着天鬼，说道：“你功力不是恢复了吗？”
  天鬼摇摇头，说道：“没有啊！”
  “你不是恢复了记忆吗？”
  “还没有……全部恢复。”天鬼突然觉得胸口巨疼，说话忍不住断续了起来，“只是……想起了和你的事情。”
  “哈哈哈哈！”妺喜转惧为喜，说道，“姐姐！你现在可愿意散了隐魅，受我控制了？如果愿意，我或许可以饶他一命呢？”
  魅将天鬼拉到一旁，努力站了起来，看着妺喜，良久方才说道：“我怎么能相信你？”
  妺喜一愣，没想到之前她断然拒绝，现在为了天鬼，居然考虑接受，她又“哈哈”一笑，脸色一沉，说道：“你不用相信我。你只能赌。要么你们两个都死，要么你能活，也许！也许他也能活呢？”
  “真的要把事情做得如此决绝吗？我虽控制了你，但待你也是不薄！”魅口气软了许多。
  妺喜看着魅，她说得没错，自己在她魅惑下，没有受什么苦，不该如此折磨她，况且没有她，自己可能早死了。她点点头，说道：“不错，那就让你两死个痛快吧！”
  魅一把压住她准备抬起的手，说道：“杀了我！放了他！”
  妺喜摇摇头，说道：“你知道吗？我有儿子了。”看着魅不能相信的眼光，她继续说道，“真的！你说魅永远不可能有儿子，但我有了！十三岁了！你知道吗！所以，我必须杀了你们两。在他成人之前，我不能让自己有任何危险。我不光要杀了你！我还要杀了所有的魑魅魍魉。”
  魅一愣，妺喜点点头，说道：“是的，杀光！我用了十三年！履夔终于答应立我儿做继承人了！以后这天下就是他的。他的天下，必须安全，昌盛！所以魑魅魍魉，和你的鬼，一个都不能活！”
  妺喜说着突然往后飞退，同时双手往上挥，四周竹子纷纷带土拔出，土裹着竹，竹插着土，将天鬼和魅团团围住。她仿佛还嫌竹子数量不够，手凌空一扭，只听竹节断裂，一根竹子变作三根，根根尖利。
  虽然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的，魅还是将天鬼拉到自己身后，忍着胸口和腿上的剧痛，全力运起魅功。
  “断竹！”突然西边芭茅丛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唱道，唱毕一声玉音，“噹——”清脆悦耳；
  “续竹！”玉音未息，紧跟着北边又一个女声唱道，唱毕一声钟鸣，“咚——”厚重深沉；
  “飞土！”钟鸣未停，东面又一个中年男人唱道，唱毕又是一声玉音，“嘣——”，却比之前乐音浑厚许多；
  “逐肉！”玉音声中，南面又一个孩子的声音唱起，唱毕又是一声铃响，“叮——”。
  “断竹、续竹、飞土、逐肉！”妺喜三个人正因为这歌声东张西望，突然一个歌声在他们中间响起，把三人吓了一跳，只见三人中间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老头儿，浑身须发皆白，什么也没穿，身前挂着几十个玉璧、铜铃，背后背着一个大石磬，手上提溜两个扁钟，数百斤的东西都在他身上，他却一点儿不嫌重。
  矫健的走到魅前面看了看，点点头，又冲到妺喜面前看了看，摇摇头。说道：“断竹是断了，却没有续；飞土也飞了，却是没有肉，只有两只魅。”
  他们唱的这歌本是人人知道的古歌，歌唱围猎的场景，却被这老头儿拿来插科打诨。
  妺喜恐夜长梦多，突然一发功，竹子纷纷向中间飞去，不但刺向魅和天鬼，连老头儿也是目标。
  老头儿忽然扯开身上的挂衣，往天上一抛，只见玉璧铜铃连同手上的双钟都四散飞去，撞上飞来的竹矛，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细听竟然成曲儿，煞是好听。魅和天鬼正讶异时，老头儿突然冲到他们面前，面对着他们，背一拱，只见漏网的竹子纷纷打到老头儿背上的石磬上，“嘣嘣”玉声不绝于耳。竹矛飞完，老头儿突然转过身来，看着妺喜摇头道：“乱世之音怒以怨，人乖国乱，不得了不得了。诸位来一曲吧！”
  “是了！”四方芭茅丛中陆续走出人来，手上分别提着铜钟、铜铃、玉璧、玉磬，围坐成圈，将手中乐器往前扔去，竟组合成了编钟、编铃、编璧、编磬，各占一方。
  妺喜眼见他们分明就在布阵，伸手向老头儿抓去，突然“噹”一声，东北角上玉璧声起，音波化箭射向妺喜，妺喜凌空一扭身，险险避开。一阻之时，钟、铃、璧、磬齐响，金声玉振，霎那间，音波化作刀枪剑戟，纷纷飞向妺喜，逼得她左闪右躲，十分狼狈。
  这阵势妺喜是认得的，正是夔门八音中的金石之乐。当年夔门八音声震王庭，自己和魅被困其中，要不是冥王及时赶到，破了八音阵，击退夔士，自己哪里还有命在。虽然此时自己功力大增，但心有余悸，之前和魅交战也消耗了不少功力，此刻音波四起，震得自己心神不宁，隐魅激荡。
  妺喜不敢恋战，腾空而起，竟自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