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大帐之内，一片蓝芒笼罩，竟是天鬼身上的冥火突然大炽，若不是冥火性冷，这帐篷恐怕早已化为一片灰烬！
  天鬼触到那女人手的一刹那，眼前闪过无数的片段，都与眼前这个女人有关，与眼前这个女人的眼神有关，但他却无法将这些片段联系起来。
  墓宫中，自己用冥火偷偷护住她的心脉，睡梦中的她那么安详；
  沱水边，她坐在岸边，将头枕在自己肩上，阳光下的她那么幸福；
  王庭中，她倔强的拒绝了自己一起离开的请求，眼中满是忧伤；
  荒郊，已经失去记忆的自己，看着她将自己的儿子和尚在襁褓中的女儿交到六师将军手中，虽然已经不记得她是谁，但暮色中的她那么不舍。
  “你……你……你……你……”天鬼喊道，“你是谁！”
  白衣女子看到天鬼身上突然旺盛的冥火，却轻轻叹了一口气，抽出被天鬼握住的手，说道：“你和以前大不一样了呢，真的是你吗？”
  天鬼茫然地重复着：“是我吗？是我。是你吗？你是谁？”
  魅此时已经从惊愕中冷静了下来，一边考虑着自己现在要不要痛下杀手，一边回答天鬼：“她是夏子。夏夫人子！或者……”魅特意强调了夫人二字，又看了看四周的商人，继续说道：“或者是夏夫人商子。”原来商的王族之氏就叫“子”，之前魅并不知道夏子和商的关系，只知道夏夫人子氏这个氏很奇怪，今日看到她与商人为伍，所以立刻明白了过来，此女以商方王女的身份嫁给了夏王，所以世人都叫她夏子，意味嫁给夏的子氏王女。
  “夏子？夏夫人子？夏夫人商子？”天鬼喃喃地说道。
  魅看着天鬼，目光中尽是怜悯，又转头对着夏夫人道：“你可知他为你付出了多少吗？”
  夏夫人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魅又说道：“你可知这一次，我决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重蹈覆辙。”
  夏夫人看了看魅，说道：“你要杀我吗？”
  旁边觋旅和几个贞人听了吃了一惊，纷纷走上前来。
  魅并没有动手，却“嘻嘻”一笑，笑声中却充满了怒意：“当年在石穴之中，我就应该杀了你。便没有后面的事情了。”
  夏夫人却不生气，说道：“不错，你若杀了我，此刻这天下，想必已经魑魅横行，魍魉霸道了。”
  魅的笑容瞬间消失了，转头对天鬼说道：“你可要记得一句话。”
  “什么？”天鬼还陷在回忆的旋涡中，闻言茫然的抬起头来。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魅咬牙切齿，说出这八个字。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天鬼喃喃地重复着。
  夏子却冷笑一声，说道：“如果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他第一个应该剿灭的，就是你们魅族！”
  “什么！”魅厉声问道。
  夏子说道：“你们魅族和他鬼族，又岂是一族？”
  看着这个女人，依然那么镇静，那么美丽，丝毫无惧于自己的身份，十五年前，就是这个美丽的女人抢走了自己心爱的冥王，如今她站在自己面前，竟还是那样自信，魅越想越气，突然喝道：“你胡说什么？”伸手向夏夫人抓去，旁边觋旅龟甲一挡，魅五根手指如矛，竟齐刷刷的穿甲而过，不过这一阻，倒让她冷静了下来，天鬼在侧，如果自己失手杀了夏夫人，将来天鬼恐怕不会原谅自己。她将手一收，五指一用力，龟甲断为六块。觋旅暗叹好厉害的爪功，祈祷她不要与商人为敌。
  天鬼此时仍然念念有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杀！杀了！统统杀了！”说着又忽然摇摇头，说道：“杀不得！杀不得！杀了怎么行！”说着说着，就往帐外走去。
  魅怕他有什么闪失，转头对夏夫人说了句：“我们的帐以后再算！”，匆匆追了出去。
  贞人们看到两人离开，终于松了口气，都跌坐了下来，之前以龟甲阵对付六魅，已经弄得他们筋疲力尽。唯有觋旅，扶起夏夫人，说道：“王女，我扶你回帐内休息吧。”因她是商王女儿，所以觋旅这样称呼她。
  夏夫人点点头。
  冬天的夏西平原还是那么沉静，沉静而无风。
  “当年我替夏王到西方巡守，就是走的这条路罢？”夏夫人望着沱水，悠悠地说道。
  觋旅没有参与其事，只能说道：“我想是的，这里是宗都到广都的唯一通路。”说完小心翼翼地探问：“这么说来，当年十万鬼军围宗都，竟是真的吗？”
  夏夫人看着觋旅，他们远在东方，自然只是听到了传言：“是的。当年若不是冥王用法力封印了魑魅魍魉四鬼的首领，恐怕今天的夏域早就成为了鬼域。”
  “冥王？”觋旅问道，“就是刚才那个小鬼吗？”
  “和我去沱水边走走吧。”夏夫人说着举步走去，“我本来也不敢肯定，但看魅的表现，应该就是吧。”
  “恕我愚钝，以他的功力，不要说封印魑魅魍魉的首领，就是一般的小鬼也有些难呢。”觋旅说道。
  “魑魅魍魉也是极厉害的，他用本身的法力是没有办法封印他们的。他献了元神，祭了元魂，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夏夫人说着，蹲下身去，用手摸了摸沱水。
  “献元祭魂？所以刚才的那位，是没有元神的鬼吗？”觋旅问道。
  “水还是这样冷呢。”夏夫人点了点头，抖了抖自己手上的水，说道，“那一年巡守，巡守的夏军在这里遇到了鱼凫族的偷袭，落入了水中。”
  觋旅点点头，当时伍克人和夏王正在打仗，他是知道的。夏王朝周边的方国和牧猎之族虽然约定要定期进贡物品给夏王，但彼时交通不便，夏王很难控制他们。所以这些方国部族时降时反，王军征剿便贡献几年，几年不贡，夏又发兵去打。夏夫人西巡，正是伍克人与夏人战争的时候。
  “所以冥王救了你？”觋旅猜到。
  “是有人救了我，但不是冥王。”夏夫人说道，“是魅。”
  “魅？她竟然救你吗？”觋旅有些吃惊。
  “哼！”夏夫人叹了口气说道，“她如果知道后面会发生的事情，自然是不会救我的。”
  一边继续沿着沱水走着一边说道：“十八年前，夏王发王师征商，伯父，哦不，现在应该叫王父了。”商本接受了夏王的册封，号曰东伯，所以夏夫人称她的父亲伯父。但一个月前，东伯自封为王，誓要与夏争天下了。
  “王父为了让夏退兵，命我嫁给了夏王，这你是知道的。”
  觋旅点点头，说道：“当时商王实际上是万分不愿意将你嫁给大你整整四十岁的夏王的。召集我们贞人集团二十对觋巫，连续九日，选卜、对卜、重卜、连卜，全都用过了，但兆辞无一例外，只有嫁女方能挽救一触即发的战争。”
  虽然商人的卜法起源也是老氐人，并从夏人继承而来，但商人的卜法要比他们先进复杂得多。所谓选卜，就是将对同样一件事不同的处理方式写上，占卜最吉的方式，比如：夏退兵，迎战；夏退兵，嫁女；夏退兵，进贡；所谓对卜，就是写上两段卜辞，比如要问一件关于嫁女能不能让夏退兵的事，：“夏退兵，嫁女？”或者“夏退兵，不嫁女？”，然后通过火燎的兆纹来确定天帝对两辞的指示；所谓重卜，就是在同一时间用同一甲骨，刻上相同的卜辞，比如将上面的对卜之辞再刻一遍；所谓连卜，就是将选卜、对卜、重卜结合在一起，连续九日都得到逻辑上相同的兆纹。
  所以觋旅这样解释，说明了商王当时的慎重和不乐意。
  夏夫人淡淡一笑，说道：“你不用替他开脱。从我意识到自己是他的女儿的那一天，我就充分的知道自己理当为国分忧，是没有选择的自由的。况且，我嫁过去之后，履葵还是对我很好的。”
  觋旅点点头，说道：“是我多虑了，王女自然是睿智的。”
  夏夫人继续说道：“但是妺喜出现了！用尽了一切办法魅惑夏王，从此夏庭无王问政，我说了他多次，他不听，还惹得他烦，终于命我西巡，其实是为了支开我，他们好没有障碍，想干什么干什么！”
  夏夫人这时说起这些话十分平静，但当时却并不如此。
  “当时我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我以为是因为少了履夔的爱，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我的怨念已经离心，成了隐魅。”
  “啊！”觋旅轻呼一声，“难怪魅要救你，想必是她看到了你的隐魅，希望将你彻底变成魅。”
  “你猜得不错。她是想让我彻底变成魅，那时候我和妺喜，左右魅惑履夔，鬼军夺得夏域，将不费吹灰之力。”十五年后说起此事，夏夫人仍觉得不寒而栗，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继续说道，“不过她不是看到了我的隐魅，而是创造了我的隐魅，妺喜所有的行动都是她授意的，包括向履葵建议，让我西巡守。”
  “好狠毒！”觋旅说道，“她是在此地等你入套！难道鱼凫族攻击你们，也是她授意的吗？”
  “那倒未必。”她摇摇头，继续说道，“她救了我，将我安置在了一座墓宫里，说是伍克人正在大肆搜捕，让我先躲一躲。那墓宫，便是冥王的居所。”
  “就是刚才那个小鬼？”觋旅还是不敢相信。
  夏夫人却点点头，说道：“是的，好在我们商人从小事鬼，也并不为怪，而且他也并不理我。倒是魅每天陪着我，听我诉说在夏宫受到的冷遇，陪我怒骂履夔和妺喜。可怜我竟把她引为知己，却不知道离恨越来越多，妒忌之心越来越强。直到有一天她告诉了我她真正的身份。其时，那时候我也猜得到了。哪有活人整天住在坟墓里的道理？况且旁边还住这个鬼？她问我是不是愿意接受她的魅惑，成为一个魅，这样我就能回去重新获得履夔的欢心了，我那时已经鬼迷心窍，竟然一口答应了。她和我约定，当月既望，她便对我施魅。算算，从我落水到那时已经三个月了。”
  “三个月了？”觋旅吃了一惊，说道，“魅惑一个人竟然这么难吗？”
  夏夫人摇摇头，说道：“她是想永远的魅惑我，并且远在千里之外，还要受她控制，所以才这么费周折。若是其他人，她也就施个魅术，便能魅惑了她。只是这样的人，心中离恨太少，往往一年之后魅术失效，便会死去；而且距离远了，也不易掌控。所以她用了足足三个月。”
  觋旅点点头，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你和她朝夕相处三个月，怎么刚才她在帐内那么久，竟没有认出来？”
  夏夫人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
  觋旅惊讶地问道：“你是早已认出来了？而没有立刻出声吗？为什么？”
  夏夫人还是没有回答，只缓缓取出一个骨瓶，递给了觋旅。
  “香龟液？”觋旅说道，“你在她身上撒了香龟液？”
  商人因为用龟甲占卜，每年要整治大量的龟，其中有一种香龟，在死亡前会对杀死它的动物喷射出大量的液体，这种液体似乎无色无味，但其它香龟却往往能够寻着气味认出被喷者，就会沿着香味传来的反方向逃走。这原是香龟示警的方式，却被商人利用来追踪敌人。
  夏夫人点点头，我本想追踪她，没想到冥王也在她身边，这样更好，只要她不离开冥王，我就能找到他们。
  “你要追踪她？”觋旅问道，“她会杀了你的！”
  夏夫人嘴角微扬，说道：“十五年前也许还可以，现在……她杀不了我的。”说完继续往前走去。
  听她的语气，似乎现在魅不但杀不了她，还可能为她所杀呢。但她不说，觋旅也不敢继续再问，紧跟着追了上去，说道：“夫人你刚说道她要在既望之日魅惑你。”
  “是的，我也答应了。墓宫有一个房间的顶上有一个洞，月光会从那里直射进来，那天晚上，我就在那里等她。但是到了午夜，她没有来，进来的却是冥王。他告诉我，魅改主意了，不会魅惑我了，让我快走。我当时一心一意要成为魅，回去找履夔，不肯走，说要当面问她原因，幽冥王将我一扯，拽出来墓宫。墓宫外早已有一辆四乘马车等在那里。他说他要送我去夏都阳城。你信吗？堂堂冥王，要亲自送我去阳城。”夏夫人笑笑，但这次和前面的笑不同，这次的笑里充满了幸福。
  觋没有说话，夏夫人才想起来，说道：“对，我忘了，你是贞人，你不懂这男女之情。”
  觋低着头还是没有说话，想到：你是不知道我们平日私底下都和巫女干些什么。
  夏夫人继续说道：“我自然是不答应，摸出身上揣的刀，威胁他不让我见魅，我就立刻死了。但你也知道，我怎么可能在冥王面前求死，总之最后我没办法，被他控制在了车上。一路上他跟我讲，魅是如何控制妺喜，如何骗我的，起初我不相信，但他说的太真实了，我不得不信，而且不知道是他施法还是我渐渐对他产生了好感，总之心里慢慢充实了，之前空荡荡的感觉渐渐没有了。没两天，离恨已经消失了。终于有一天我鼓起勇气问他，为什么要救我。你猜他说什么？”
  觋旅摇摇头，说道：“我猜不到。”
  “他开始什么都不说，被我问得急了，才说因为我长得太美。你能想想一代冥王那羞答答的样子吗？”夏夫人笑了，依然那么幸福。
  觋旅点了点头，心里却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鬼也不例外，这有什么好笑的呢？
  夏夫人仿佛猜透了他的想法，说道：“因为我很美！所以履葵不可能不爱我，他现在这样，完全是因为受了妺喜的魅惑。他陪我回去阳城，杀了妺喜，履葵就不会不爱我了。”
  觋旅沉默了，夏夫人却落泪了。
  “一切的悲伤都是从这里开始的吧！”她叹了口气，“如果他不这样说，我便不会喜欢上他，如果我不喜欢上他，他也不会喜欢我，就没有后来那些事情了吧，他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觋也叹了口气，说道：“如果他不喜欢你，就不会封印四鬼。十万鬼军攻下宗都，擒杀了夏王履夔。夏军无首，自然不堪一击。到时候夏域变成了鬼域，商方自然也不能幸免。夫人不必悲伤，你是救了天下。”
  夏夫人抬起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星，悠悠说道：“天下……与我何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