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金龟
作者:玉米煮花生      更新:2021-11-27 23:36      字数:4588
  江州。
  安成郡。
  刘氏虽不复数百年前的汉世风光,祖上的老本钱却还没吃净。放眼望去,丰沃的田庄山林如星罗棋布,无价的奇珍异宝堆满库房,在郡中仍旧是头等得意的名门望族。
  府外寒冬未消,府内便已被巧手花匠装点的花柳芳菲,再用轻纱帘幕半遮亭台,便成了饮酒享乐的好去处。
  挂在檐下的笼中燕雀偏头盯着弱质纤纤,花下吹笙的美人,偶尔啁啾叫唤两声。
  刘敬躬一手轻叩桌案,与那美人的笙曲相和,另一只手则搂着旁的姬妾,任她给自己喂酒。偎红倚翠,可谓自在之极。
  一曲终了,刘敬躬只觉如若置身云端,舒服的不想动弹,口中直道,“吹得好!近日真是大有长进。说,想要什么奖赏?”
  那吹笙的美人自花下而来,靠近了他娇笑,“妾身想要一对紫金钗~”
  “这算什么?过会儿就让库房送来。”
  美人喜出望外,连忙拜谢,“多谢夫君。”
  被刘敬躬搂在怀里的姬妾听见金钗,顿时万分眼红,轻拂着飘逸的新纱裙,扶髻弄姿道,“妾身近日学了段汉舞,已失传上百年。夫君若不嫌弃。。。”
  “主上!”话尚未完,亭外忽然走进一个家仆,满面焦急,“主上!郡里派来许多兵马,说要把南山的田地林木都收走!”
  “啊?谁给他们的狗胆!”刘敬躬气得满面通红,一把挥开身边的美人,拍案而起,“备车!备车!”
  南山。
  冬末春初半寒的风吹过,到处都嘶嘶作响,像草里盘着毒蛇。
  常年养尊处优的刘敬躬被马车晃悠的骨头疼,再一听见外头窸窸窣窣的动静,心里就加倍不痛快,“怎么还没到?”
  “吁!”车夫骨碌碌的停了马,赶紧凑上来陪笑,“这就到了,主上当心,田里路难走。”
  好容易扶着家奴们站稳,可一抬起头,刘敬躬就连脑仁也开始跟着疼,“人呢!田里的人呢!都到哪去了!”
  如今正到春种早苗的时节,按理农田里该全是忙碌的部曲佃客才对,谁知看来看去,竟连半个人影也瞧不见。
  家奴低声道,“都叫撵回田庄里了。”
  刘敬躬气得直跳脚,“谁撵的?谁撵的!”
  “我撵的!”
  一群手执马鞭的乡兵从后头绕过来,为首者马鞭一甩一甩的,神态竟有几分傲慢,“还请刘公见谅,这是上头的命令,我们也不敢违背啊。”
  家仆指着他的鼻子就嚷,“命令?什么命令?这是我家主人的田地,岂能说收就收!”
  为首的乡兵不以为然,“您家主人的田?您家主人的地?有什么凭据?”
  刘敬躬怒道,“这是汉高祖赐的封地,我族世代居住,何须凭据!”
  “汉高祖?”乡兵们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纷纷捧腹不止,“您怕还不知道吧,汉高祖都死了七百多年了。如今是大梁,大梁天子要收你的地,就是汉高祖活过来,他也不顶用啊!”
  “你!”刘敬躬怒急攻心,猛地握上了腰侧佩剑,“你们简直欺人太甚!”
  家奴见势不妙,赶紧悄悄拽他,“主上息怒,息怒啊。先忍了这口气,留待日后慢慢讨还也不迟。”
  “哼!”刘敬躬勉强吸了口气,拂袖欲走。
  为首的乡兵却唯恐天下不乱,还在背后叫嚣,“刘公莫急,您请留步。这去年的赋税,您还没上交呢。”
  刘敬躬已然气得说不出话来,扶着他的家奴就喝道,“田都收走了,还交什么田租!你们讲不讲理!”
  “诶,怎么不讲理?征收田租不是理所当然的嘛?”
  为首的乡兵摇头晃脑,得寸进尺起来,“您刘氏虽说已非皇族,在郡里也是大族,要是连您都不交田租,平民百姓就更不肯交了。没有田租,何来军费?没有军费,那边疆就不稳。到时候北边的蛮族打进来,您还能像今天似的尊贵?”
  “行了,不就是几个田租吗?还能欠着你?改日就送过去。”
  说这话的并非刘敬躬,而是匆匆赶到的一个刘氏族老,面目相当和善。
  乡吏们得了准话,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去,走前还不忘嘱咐,“这以后都是官田了,可不许再来乱种。”
  刘敬躬胡子都在发抖,瞪着马蹄留下的烟尘,恨不得瞪出个窟窿,“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又将怒火转移到那族老身上,“你也看到了,田也收,钱也收!长此以往,我拿什么养活全族?”
  族老并不因他的态度懊恼,反倒似图谋已久般上前劝道,“刘公暂且息怒,我方才所言,不过缓兵之计。如今朝廷昏聩,全凭奸臣为所欲为,各地豪族都多生不满,只苦于无人领事而已。刘公乃汉室子孙,天潢贵胄,倘若登高振臂,定能一呼百应啊!”
  “啊?造反?”刘敬躬惊得瞪大眼睛,“这可是死罪啊。。。”
  族老眯起浑浊的眼睛,“那萧氏老儿分毫不留情面,明摆着要清扫士族。您想想,没了田地粮草,您还养得起这么多部曲佃客?若是任凭萧氏打压下去,今后就是想造反,也造不起来了啊!”
  说着一甩袖子,跪地相求,“请刘公以天下为念,复我大汉正统!”
  周围的家奴和忿忿不平的佃客们也跟着跪下起哄,“请刘公以天下为念,复我大汉正统!”
  刘敬躬仍在犹疑,“可也得先找个名目才行啊。。。平白无故的,总不能说是为了禁断吧?”
  族老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金灿灿的物件,举到刘敬躬面前,“这就是名目。”
  建康。
  东宫。
  雨丝细密的敲在窗上,透进阵阵阴冷的潮气,再引了冬末混着初春的轻寒,一浸就浸到人的骨头里,绵绵漠漠的难受。
  太子坐在案前,正蹙眉盯着一张书信,仿佛上面有朵花般翻来覆去的看。
  忽然间有温暖的外裳落在肩头,伴随女子柔和的声线,“夫君纵然勤于政务,也该爱惜自身才是。近日雨雪霏霏,还穿的这样单薄,小心着凉。”
  范夫人说罢,又赶紧为他沏了杯热茶,“先歇息片刻吧。”
  太子接过茶水饮尽,朦胧的热气缭绕而上,却没能抚平他眉心的皱纹。
  范夫人见状不由追问,“夫君如此愁眉不展,可是朝堂又有什么烦心事?”
  “我倒宁愿是朝堂。”太子放下茶盏,将方才的信纸交到范夫人手中,叹气不止,“是七官。”
  “七殿下?”
  “七官来信说近日卧病在床,是腿疾。你说他好端端的,怎么就从马上摔下来了?江州天气本就阴湿,如今又正是寒雨连绵的季节,这病不知要如何难熬。我心里实在担忧,可偏被锁在东宫,半步不能离开。。。”
  太子越说越着急,就有点坐不住的架势。
  范夫人善能察言观色,连忙安慰道,“夫君不必忧心,七殿下早已过了而立之年,还有阮修容在身边,肯定能照顾好自己。”
  “唉,你不懂。”太子拍了下桌案,仿佛要发泄一点心事,“他从小就爱生病,又讨厌吃药,得有人近前好好照顾。阮修容年纪大了,怕不能得力。湘东王妃如今疯疯癫癫,只顾得自己逍遥快活。。。所以我才送了弘氏给他。可这弘夜姝更是奇怪,当初分明交代清楚,要十日一来信,好知道七官的起居饮食,可她这一个月都没有消息传回来,不知出了什么岔子。”
  范夫人心里颇不以为然,话里就难免露出点抱怨,“雨季车马难行,兴许书信在路上耽搁住了呢?况且夫君自己都焦头烂额的,何苦再为他人悬心?依妾身看,湘东王吉人自有天相,无惧小病小灾。”
  太子却摇了摇头,慢慢捂住前胸,“可我这几日,心口总是乱跳。当年四官就是因为久病不愈。。。”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殿下!不好了!”
  侍从着急忙慌的跑进来,气喘连连,显然是有大事。
  范夫人轻斥道,“什么事?慢慢说。”
  那侍从缓过气来,拿手指向内宫方位,“安成郡传来消息,说有个什么刘敬躬造反了!郡里的百姓全跟着他起事,已经打到豫章郡了!至尊急召朝廷重臣,正在文德殿商议对策呢,殿下快去吧!”
  如此紧急的军情,太子却一点不着急,反倒迟疑着缓缓起身问道,“是至尊传我过去的?”
  侍从惶惑的摇头,“至尊并未传唤。。。可,可这么大的事儿,您不该过去么?”
  太子迟疑着来回踱步,“不,不。。。我去做什么?若是请求出战平叛,至尊又要怪我不安分,倘再有了战功,恐怕事情更糟;若是不请求出战,木木呆呆的站着,也是惹人厌烦。况且又没有传唤,何必自讨无趣?算了吧。”
  范夫人仗着得宠,听见讨论政务也不回避,反倒在旁指点,“夫君何不推荐湘东王呢?他本就是您的左膀右臂,此刻立了战功,对您也有好处。”
  “不行。”太子当机立断的拒绝,“七官还病着,怎么能去打仗?以后有的是机会,不差这一次。。。”
  又吩咐侍从,“好了,你去吧,记得传话给何中书,让他多多留意此事。”
  “是。”
  侍从无可奈何,只得缓缓退去。
  文德殿。
  大梁的皇位虽然比北魏稳当的多,但民间也免不了常有动乱,数月之内接连两次造反,其实是件寻常事,本不必兴师动众的聚集重臣商议。可这次谋反的刘敬躬是个棘手货色,非但实力雄厚,还是名正言顺的汉室后裔,不得不谨慎对待。
  中领军臧盾这两年明显见老,连举笏板的手也变得颤巍巍的,眉心更满是纹路,“回陛下,那刘敬躬自称汉室后裔,是世袭的汉王,还有一只黄金铸成的乌龟,只要百姓对金龟祈祷,就有求必应,百试百灵。他依仗妖术聚集起万余人众,占领了安成郡城,自称汉皇帝,改元永汉。。。民间追随刘氏反贼者越来越多,兵锋极盛,如今庐陵,豫章二郡已经失守,反贼正向北进逼新淦、向东进逼柴桑。。。若是再不平叛,恐怕,恐怕建康就危险了。。。请陛下速速决断啊!”
  武帝攥着佛珠,眉宇微微一动,“庐陵和豫章失守?那庐陵王和豫章王呢?”
  一身赤色朝服,满面红光的朱异仿佛并不着急,在旁心平气和的回话,“启禀陛下,庐陵王兵败后退守长沙郡,暂时没有动静。豫章王年纪还小,内史张绾已经带着豫章王回京休养。”
  又不怀好意的加了一句,“臣听说豫章王路上见了死人,吓得直哭,现在还病着呢。”
  “豫章王年纪尚幼,自然容易受惊吓。”中书郎蔡彦熙虽不愿得罪朱异,但还是怯怯的为自己的外甥孙辩解,辩解完又故意卖给朱异人情,“倒是庐陵王,兵败后毫无动静,实在奇怪。”
  庐陵王向来与太子兄弟情深,同心同德,太子一党虽然都明白庐陵王是为了保存实力,不愿与反贼硬碰,但照样要出言维护他。
  何敬容一马当先,解围道,“陛下!如今情势危急,不是追究过错的时候,先派兵镇压反贼要紧啊。”
  朱异讥讽的盯着他,“何中书说的容易,派兵,派兵,兵在何处?李贲上个月造反,还是请林邑国出的兵,现在还没能剿干净呢!”
  何敬容脸色铁青,张了张嘴,没能想出最有力的反驳,就又把嘴闭上了。
  谢举难得参加一次议事,看见同党吃了亏,就立刻往前凑热闹,“朱侍中此言差矣,虽说建康的禁军不能轻动,可石头城还有数万驻军。那些反贼都是乌合之众,碰到精兵,必定一触即溃。”
  朱异抖抖袍袖,满面鄙夷,“谢詹事怕是喝酒喝傻了,石头城驻军撤了,北魏打过来怎么办?还是说谢詹事早有准备,不怕北魏趁机翻脸?再说,石头城的驻军不熟悉远方地形,再长途行军,人困马乏,恐怕还未碰到反贼,自己就先败了,这简直是下策中的下策!”
  劈头盖脸的一通教训极有朱异滴水不漏的特点。谢举若固执己见,就是怀有异心的叛臣贼子;若承认错误,就是一窍不通的酒囊饭袋。所以左思右想,到最后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指着朱异发抖,“你。。。”
  武帝是被急报从净居殿硬扯出来的,身上还穿着没来得及换的僧衣,浑浑噩噩的捻着佛珠听他们吵架。
  听到半路,才发现下头的重臣们纷纷攘攘,闹的厉害,便轻轻咳了两声,“那依彦和看,可有上策?”
  朱异刚赢了漂亮的一仗,也不恋战,赶紧朝武帝拱手,“臣以为,除非附近郡县的宗室诸王出兵,否则是行不通的。”
  “那诸王中谁离得近?”
  中领军臧盾赶忙应声,“回陛下,当属长沙郡,可长沙王并不善战。。。”
  武帝揉揉银白色的鬓角,似乎有些厌倦,“唉。。。我头疼,此事改日再议吧。”
  何敬容惊得张大了嘴,“陛下。。。事关重大,恐怕不能拖延啊!”
  武帝已经扶着内侍站起来,双眼浑浊而倦怠,“我觉得头疼!还有什么事比我头疼重大不成?好了,都退下吧!”
  语罢一拂袖,仍捻着他的佛珠回佛堂,完完全全的老糊涂模样。
  重臣们个个摇头叹气,到底无可奈何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