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紫叶
作者:
玉米煮花生 更新:2021-11-27 23:36 字数:4693
建康。
台城。
中书省。
今冬气候融和,只落了几场细细的雪丝,转眼便化为乌有。徒留洇在砖缝里的湿迹,和昏蒙天光掠过枯枝的乱影,还透着冬日的阴沉。
虽然摆着暖烘烘的竹火笼,寒气仍无孔不入的从紧闭的门窗,厚重的墙壁慢慢渗进来,叫人非裹上几层棉衣不可。
小吏们都时不时的将手缩进袖子或凑近火笼取暖,唯有埋头伏案的朱异似感觉不到温度般,刷刷落笔的手丝毫不停,脸上还时不时闪现出兴奋的红光。
“朱侍中好神采啊!”
门边忽然传来一声称赞,紧跟着翩然而入一位白面长须的文臣,“看侍中成日与奏章苦战,倒反而越战越年轻,真令人羡慕啊。”
朱异正好写完落款,抬头看见来人,立即将笔一搁,起身笑道,“原来是王太仆,哎,我这哪里是奏章,其实是文章。士林馆刚刚建成,虽然碑文已由虞荔写好,我也少不得卖弄卖弄文采。来,王太仆,请坐请坐。”
话说到一半,又转而吩咐侍从,“快上茶。”
“朱侍中太过自谦了,您的笔墨可是连至尊都大加称赞的。”那王太仆奉承完,又露出一点苦笑,“唉,其实下官今日是来辞行的,太仆寺的文书已然交接完毕,从此下官再不是太仆卿了。。。”
朱异顿时也装出些伤感在脸上,跟着叹道,“贺琛这穷酸老儿,什么事都要精打细算,如今连官职也由得他削减。大将军跟太仆乃是要职,哪有说停就停的道理,可气至尊竟还顺着他。。。好端端的十二卿变成了十一卿,从此夏卿比春秋冬三卿都少一个,成什么体统?”
朱异说着,又悄悄转过话头,“听说令弟在湘东王手下做参军,多年来立功不少,也是罕见升迁,其中是不是。。。”
“君才成家立业后就与下官来往渐疏,他的事情,下官知道的也不多。”王尊业敷衍过两句,忍不住掩袖咳了起来,双颧亦泛起潮红,“咳咳。。。”
朱异忙关切道,“王太仆可是抱恙在身?”
“唉,老毛病了,什么名医都治不好。就算不停太仆卿,下官这身病骨怕也难再支撑。如今能回家将养,或许算是好事。”王尊业苦笑着掩袖起身,朝朱异微微拱手,“下官告辞了,朱侍中留步。”
朱异还是跟着走了两步,亲热的嘱咐道,“多多保重身体,他日得闲,一定登门拜访。”
如此这般客套过,终于将王尊业送走。
王尊业前脚才出门,小吏就跟着问道,“朱侍中怎么忽然问起王僧辩来?”
地面的冷光微微摇晃,晃得朱异眯起眼睛,“这些年调到湘东王那儿的府臣,都是有去无回。偶尔还朝的,除了顾协刘之遴那样行将就木的老朽,就剩些才学平庸之辈。我看,湘东王这是有自立门户的打算呐。。。按理说,王僧辩如今成了湘东王的左膀右臂,他们兄弟的消息应该最灵通。可惜王尊业油盐不进,是个老滑头。。。”
小吏附和道,“是啊,虽说王侯里有能耐的就那么几个,但世事无常,谁都说不好将来会如何。至尊年岁已高,侍中早些做打算,总没坏处。”
朱异却慢慢摇起头来,“至尊虽说年岁已高,身子骨却越来越硬朗,我倒未必能撑到至尊化佛的时日呢。唉,我这不是为自己做打算,是为至尊做打算呐。。。”
来往间,朱异方才所作的文章笔墨已干,小吏就边小心的卷起来,边似懂非懂的跟着点了点头。
“啊?”
另一名小吏正在分类奏折,却猛地惊叫了一声。
朱异忙回头看时,那小吏正哭丧着脸,满面愁容的递来一封奏表,“朱侍中,这是南方传来的急报。说有土民造反,已攻陷交州德州,还生擒了武林侯萧谘。。。”
善言殿。
盘腿而坐,手握经书的武帝仿佛真的越老越强健,只一层僧衣,一层袈裟,单单薄薄的套在枯瘦身子上,好似春日装扮。
尚书左丞贺琛刚禀报完密奏,缓缓退出殿外。
侍奉在侧的云光法师见武帝得了闲,就捧着早就备好的新鲜花卉,绕向武帝献宝,“回陛下,此花名为紫叶,乃西域一头陀所进,愿献与天子菩萨座前供奉,以圆满因果,修达福田。”
武帝眯眼望时,却见玉盆内翩翩紫叶,簇簇翻飞如蝶,萦绕于浅紫的娇小芳花边,倒显得叶比花更生光艳。
若是百花齐放的春夏时节,这紫叶未必能脱颖而出。可偏值隆冬腊月,四处都是寸草不生,光秃秃的一片,其纷郁媚态就不能不引人注目了。
武帝虽凡心皆淡,万念俱空,也忍不住微微一笑,“善哉。”
云光见势正好,便趁机进言道,“如今阿育王寺重修既毕,佛发业经宝云迎回,陛下御制之一百三卷涅槃般若金光明讲疏亦散赐万国。若陛下能再设无遮大会,行清净大舍,功德必将无量。”
武帝听见舍身,自然是乐意非常,正待答应时,却见一个内侍疾步而入。
“陛下,朱侍中在外求见,有紧急军情启奏。”
武帝在兴头上被泼了冷水,脸面就瞬间转沉。然而再不乐意,国事终究难以推诿,于是只得先对内侍颔首,“宣。”
又继而对云光道,“舍身之事,改日再议。”
“是。”云光的目的虽然暂时落空,脸上却也不失望,依旧高深莫测的微微合掌而退。
云光走后不到片刻,满面愁容的朱异就手执奏报,快步而入。
他胡乱拱起手,语气急切的要命,“启禀陛下,交州土民李贲聚众造反,已经攻陷交德二州。交州刺史,武林侯萧谘为李贲所擒,如今生死未卜啊!事态紧急,请陛下速速裁决。”
武帝眉心稍蹙,却仍是气定神闲的模样,只缓缓搁下佛经道,“仔细说来。”
“李贲出身俚人势族,颇有私兵,这才一呼百应。如今各地豪族都因禁断之事深恨于心,倘若不能立即平叛,恐怕士族皆效仿之,将来处处揭竿,人人谋反,天下必将大乱啊!”
武帝深以为然的颔首,“那依卿看,该当如何?”
朱异擦擦头上冷汗,略微和缓道,“陛下既决心要打压士族,就万不可半途而废。为今之计,只有杀一儆百,方能镇服四方。”
他话至此处,不禁又作迟疑,“可。。。可朝中无兵无将,如何出击啊。。。”
“无兵无将?”武帝闻言,颇感惊诧,“怎会无兵无将?”
朱异长叹一声,历历细数,“若论大将,羊侃杨华羊鸦仁,韦黯韦粲裴之礼等人,都可堪为大将。可陛下难道要用士族去打士族?怎保他们不生唇亡齿寒之惧?正因如此,臣得到这战报,并不敢同任何朝臣商议,只能来面见陛下啊!”
武帝睁眼道,“你保举的那个兰钦。。。”
朱异不禁摇头,“兰左卫年少有为,又确非士族。但正因如此,在朝中常惹人嫉恨。倘若再用他去平叛,恐怕。。。”
武帝也顿感为难,就掠过此事,转而问道,“那兵呢?”
“兵倒有的是。可。。。可边关驻军事关重大,诸王侯的属兵也各有用处,都不宜轻动。而交州德州附近的郡县安泰经年,兵卒久不黯战事,老的老,弱的弱,别说临阵对敌,恐怕连提起兵器都难呐!”
朱异越说越愁,就开始慢慢踱步,颦蹙眉头。
正深苦无计策时,忽听武帝问道,“交德二州之南是何地界?”
朱异虽觉这话问的奇怪,却还是立即拱手作答,“回陛下,是林邑国。”
武帝摸着佛经微涩的内页,下意识的似问非问,“林邑不是常相示好,频以属国进贡么?”
朱异顿觉醍醐灌顶,“陛下的意思是,命林邑国出兵,以夷制夷?”
见武帝微微点头,朱异立时展眉而笑,又赶紧顺口奉承道,“陛下英明决断,臣拜服。”
武帝听了这话,却没像平常般开怀展颜,反倒盯着朱异半弯下去的腰背,缓缓皱起了眉头,“彦和啊,你这中书舍人,当了多少年了?”
朱异嗅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心中立时警惕起来,“回陛下,已经三十七年了。”
武帝果然开始叹气,“虽说我对你没什么不放心的,可整日礼佛,难免有倦怠国事之嫌。偶尔空闲时,还是想听听民心民意。”
朱异恐怕武帝继续说出更要命的话,连忙笑着趋前道,“公车府早已开立肺石函,台外更另有悬钟与专司官吏,如今细民皆可鸣冤直奏,陛下还愁听不到民心民意么?”
“可呈来的奏表却日益减少,里面所述,也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武帝说罢,心血来潮般轻叩一下桌案,“我看这些奏表多来自建康城内,想是各州郡刺史多有阻挠所致。彦和啊,你说呢?”
朱异见实在拦不住武帝,只得顺着他的意思,往另一边转起了脑筋,“以臣愚见,或许并非各地刺史阻挠,而是山高路远,远方百姓缺少路费行囊的缘故。陛下若真有意,不妨特建驿馆,凡是进京上报的百姓,都能安排食住。。。”
话到半途,朱异又将话锋一转,更加尽心尽力,忧国忧民起来,“可各省各部的人手多是不足,一时间难以抽调出官吏来。不如就将此事交给臣来办,臣府中的家仆和钱财本就是陛下所赐,理应用来为陛下分忧。。。”
武帝神色微动,欲要开口,可还没来得及说话,朱异就吸吸鼻子,忽然变得哀怨起来,“唉。。。”
武帝奇怪道,“爱卿何故叹气?”
朱异吸了吸鼻子,“臣只是想到,此事交给臣,恐怕不能真正令陛下放心,还是交给贺琛贺左丞的好。”
武帝的表情有些不自在,“彦和,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好端端的,为何提起贺琛?”
朱异又吸了吸鼻子,“除去檀香和花香,臣还闻到了贺左丞香囊的味道,和臣所佩的御赐之香截然不同啊。”
武帝的神色更加尴尬,只得轻咳两声掩饰,“咳。。。爱卿办事从来周到,就不必假手他人了。”
既然武帝稍有让步,朱异自懂得见好就收,“陛下圣明,臣这就去办。”
大局已敲定,武帝便淡淡垂眼,重新去看佛经。
惟余角落里呆立的内侍们强撑困意,偶尔偷偷打个低不可闻的哈欠。
交州。
府衙。
南海边的冬日仍旧是绿莹莹的,四处都徜徉着生机。
可惜兵变后城内外都是乱哄哄的一片,无人肯用心赏景流连。
被扣押的刺史萧谘正坐在内府光线昏暗的偏屋内,显然成了叛军的阶下囚。
说是阶下囚,但偏屋内该有的桌椅床铺,文房四宝,倒是一样不缺。木条胡乱封起来的窗边还有瓶半蔫的杂花,显然是对特殊俘虏的小小优待。
过了刚被关押时的焦虑,萧谘淡漠无为的本性就开始显现。手底将要收笔的画卷上,那瓶杂花可谓栩栩如生–––没有增加丝毫美好的额外修饰,也并未因落笔者的处境稍添凄怆。由盛开而渐萎的,是一种平静而真实的,天工造化所赋予的消亡。
萧谘正沉浸于画作最深处时,墙外却传来他最讨厌的,甲胄与兵器的清脆碰撞声。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从外面粗暴的打开。
“刺史好雅兴啊。”
萧谘手底一抖,纸上最亮丽的花瓣就拖沓出厚重的诡异形状。
不知是佳作被毁的愤怒,还是想表达自己誓守忠节的决绝,他腾的就站起来,将笔一放,袖一拂,虚张声势的背过身去,“哼!逆贼!”
李贲握紧剑柄,盯着萧谘的背影停顿了片刻,才松劲般发出低笑,“武林侯果真气节非凡,下官也就不便强留了。门外已备好仆役马匹,武林侯若还想走,即刻就动身吧。”
被这始料不及的馅饼一砸,萧谘不禁有些头昏脑涨。
他诧异的回过身去,见李贲的表情不像开玩笑,顿时大喜过望。
不过喜悦归喜悦,对反贼露出感激或者谢意是绝对不行的。于是踌躇片刻后,萧谘仍旧冷着脸,只微做拱手,便片刻不停的拂衣出门而去。
城楼。
紧闭的城门开了又合,萧谘和仆从们的马匹带起一阵向越州的尘烟,转瞬不见。
赵光复按捺不住暴脾气,狠狠拍着手边的砖石质问,“李州监,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可是我们的筹码啊!”
其父赵肃的态度虽然温和一些,但亦有不满,“若得萧世恭,便可借宗室之名引军北上,图谋大业。如今没了他,我等俚族岂能令汉人投诚?”
李贲轻轻摇头,“此人表面柔弱无能,内里却刚直。强留非但不能如愿,反倒徒增烦恼。”
语罢又略作安抚道,“人虽然走了,钱财粮草却没带走,又添一大笔军费资耗。”
赵光复冷哼一声,“有军费没地方花,还不如没有!现在怎么办?北边有汉人,南边有蛮人,咱们给夹在中间,那叫腹背受敌,腹背受敌懂不懂!”
并韶见势不妙,赶紧上前圆场,“诶,赵将军先别冲动。我等贸然起兵,能争得交德二州的地界已属幸运。急进并不利于长久,还是先巩固势力,日后再慢慢图谋为妙。”
赵氏父子不再说话,李贲紧蹙的眉心却没松开,“可光复说的没错,消息早传到建康,恐怕很快就会有大军压界,到时要保住这两州都艰难。。。”
并韶也有些发愁,但想来想去,一时也没有好主意,最后只得缓缓叹了口气,“要是再有几个豪族起事,替我们分担分担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