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禁断
作者:
玉米煮花生 更新:2021-11-27 23:36 字数:4377
台城。
披香殿。
纵然武帝有心入菩提净土,皇城中真正简素的殿宇也只有寥寥几处,况且都在内苑深处,少有外臣得见。何况在节庆时,更要挑极尽奢丽的繁华胜境布置宫宴,方可彰显天子气度。
是而这座仿照汉世而建的披香殿,就成了灯火深处的煊煊韶光,赫赫明辉,一时遍聚内外重臣,楚楚衣冠,涌动的热闹非凡。
玉炉内袅袅香雾,仿佛是柔软丝毯上满织的奇花异卉所散发,再被沿墙铺排的紫竹火笼一熏,就温暖而缠绵的依附在舞姬妩媚的笑颜,飞扬的锦袖间,令人不饮自醉。惟余殿外一两片些微雪花,偶尔随风散落,还在倔强的坚持着大寒。
朝臣们或三五人觥筹交错,或聚成堆投壶射覆,混乱的席间时而传出数句薄醉,闲雅自在。
“此殿虽言披香,可惜却无飞燕。。。”
“此言差矣。君且看殿中美人,俱可谓飞燕之姿啊。”
“诶?至尊怎么昏昏欲睡?”
“年老多梦寐。”
“我看是昨夜又通宵弈棋了。你们瞧,那散骑侍郎顾思远不也在打盹?”
“说起弈棋,似乎真是夜里易有妙手神思。”
“。。。”
比起文臣群里的嘈杂,武将处倒要安静几分。
其实大梁的武将十之八九都是兼通文武,不乏文采之辈,若比起弈棋赋诗,高谈阔论,倒未必肯输文士。此刻之所以略显安静,多为某种暗地里滋生的诡异氛围。
这诡异的中心,就在相邻而坐的羊侃和兰钦身上。
羊侃出身高华贵重的势族,陈庆之死后,在武将中又最得皇宠,才能入列十三班都官尚书。兰钦虽有与羊侃齐名的军功,家世却不值一提,何况着实年轻。若非仗着朱异做靠山,是绝对没有资格同羊侃平起平坐的。
是而羊侃看到身边悠然自得的兰钦时,心里就先有一层不忿。他又向来看不起朱异欺上瞒下,邀宠弄权的嘴脸,自然更连带着不待见兰钦。再则还有张彪作乱的事压在心里,对兰钦就绝无好脸色了。
可若直接发难,未免太过突兀,所以羊侃先找了个台阶,按着酒樽沉声对兰钦道,“兰左卫可知东扬州的若邪山?”
兰钦正看着舞姬绚丽的裙摆,闻言随口而答,“如何不知?听说若邪山溪旁仍留存有西施浣纱之石,堪称天下名迹。”
羊侃见他回话时连眼神都未转,对自己的态度显然颇为轻慢,心里愈发不痛快起来,就顺势敲开正题,“兰左卫如此清楚若邪山的风景,必然更清楚若邪山的贼寇了?”
兰钦执酒樽的手微微一顿,显然已经明白羊侃的目的,却只装傻充愣道,“太平盛世,何来贼寇?羊都官未免言过其实。”
“可我听说,那贼寇是兰左卫的妻弟。”
武将大多脾性急躁,兰钦也不例外。平日他就没少受羊侃等一众士族武将的气,此时又被当众揭短,一时羞怒上头,也不管羊侃是何身份家世,当即冷声呛道,“这干羊都官何事?”
羊侃也把酒樽一搁,怒目而视,“小子!你以铜鼓买朱异作父,韦粲作兄,才乞座于此,安敢对我无礼?”
此言一出,顿时四座皆惊,四周的朝臣都眼巴巴看过来,要瞧难得的热闹。
目瞪口呆的兰钦则反应不及,张着嘴无法反驳。
虽有歌舞相隔,对面坐着的朱异却已经清清楚楚的听见此处龃龉。他跟羊侃二人,一个是权臣,一个是直臣,本就天生的不对盘。何况羊侃非但折辱兰钦,还连带着讽刺自己,朱异当然难咽下这口恶气,就反唇相讥道,“哼!有的人想买我作父,我还看不上呢!”
羊侃跟朱异的年岁相差无几,这话就完完全全是在骂人了。羊侃哪里能善罢甘休,拍案就要发作,“你!”
“嗯。。。”
上位歪着头打瞌睡的武帝忽然发出一声梦呓,缓缓半睁眼帘,看着案上琳琅满目的清素菜肴呢喃,“和羹。。。”
“是。”伺候在侧的原安连忙捧起白瓷盛着的盐梅羹,侍奉武帝慢饮。
下头大眼瞪小眼的朱异羊侃不敢再造次,便冷哼斜乜着对方,各自撇过头去。
武帝咽了两口和羹,才缓过劲似的转动眼神,“彦和,祖忻,你们也尝尝。”
“谢陛下眷顾。”
“是。。。”
朱异和羊侃截然不同的对答响起,终于宣告战争的结束。
朝臣们见没了热闹,也都各自回眸,继续方才的谈笑。
“至尊竟偏帮朱异。。。”
“巧言令色,取媚于上的小人罢了。。。”
“听说令止禁断以后,土豪贵族都怨声载道,人心思变。”
“那令旨是朱异帮至尊拟的,要是真出了事,看他还如何得意。。。”
“。。。”
七嘴八舌的低声议论淹没在愈发欢乐的舞乐中,随飘飘衣袂,叮当环佩,渐化作醇酒佳肴,芳花美馔的馥郁香气,融融四散。
南海。
龙编。
交州府衙。
时虽早近年关,地处偏南的交州却全无落雪,仍留春秋气候。地上的草木亦尽为翠绿,在细雨间微微摇曳。
可惜凑在廊檐下的几个小吏却个个面若寒霜,如凛冬之色。
为首的州监李贲眉心紧蹙,连连摇头,“不妥,不妥。”
年逾天命,须发半白的并韶低声急劝道,“还有何不妥?禁断一止,土豪大族的田地山林全被收走不说,就连家中财宝也被半搜半抢,几近空空,弄得州内怨声载道。就算李州监不反,早晚别人也会反。”
“李州监,你就快答应吧。”
接话的是个年纪比李贲还略轻些的皂袍小吏,看乌青面相便知不善,“不瞒李州监说,如今交州德州已经暗聚起数万人众,只待首领而已。若是李州监不愿意,我父便要起事了。到时李州监可莫怪刀兵无情。”
并韶赶紧瞪他,“不得对州监无礼!”
赵光复冷哼一声,倔拧的转过头去。
并韶这才缓和颜色,重新劝李贲道,“交州德州一代的俚族中,就属您所在的李氏最有名望,只要登高一呼,帝位就全在掌握了。”
又指了指赵光复,“他的父亲赵肃也是您的熟识,英勇善战,堪为大将之才。现在要将有将,要兵有兵,正是绝佳的时机。难道您愿意永远做一个低微的州监?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李贲沉吟片刻,轻轻按手道,“等我进去拜询过刺史,探探口风,再做打算不迟。”
恰好有侍者缓步而来,三人便都适时的止住了言语。
侍者面上犹带睡意,哈欠着瞥了他们一眼,“李州监可确有要事?刺史小憩方醒,吩咐无事不见人。”
李贲审慎的微垂眼帘,“确有要事,烦劳引见。”
侍者便迤迤然一摆长袖,不情不愿的在前带路。
待到得厅室时,侍者入内禀报,李贲则兢兢立于室外,拱手而候。
李贲虽在士族内算不得什么人物,但在俚族土民间也颇有声威势力,并不是个惯于做小伏低的人。今日之所以如此行状,只因这位贵为武林侯的交州刺史萧谘,是鄱阳忠烈王萧恢之子,鄱阳王萧范之弟,当今天子的亲侄儿。其来历之匪浅,地位之悬殊,让李贲不得不格外的慎重行事。
至于那两个比李贲官职还低的小吏,则被远远隔在外头,根本不得踏入内庭半步。
然而他们悄悄对视时的眼神,所透露出的却并非是怨愤,而是某种隐笑而尽在掌握的默契。
房内燃着名贵的降神香,香气幽微入骨,令人神魂俱轻。
侍者小心翼翼地低眉近前,“州监李贲在外求见,说有要事禀报。”
白面长须,一看即知文弱的萧谘正手握半卷经书,绵绵侧卧于榻。闻言微微哈欠着,似看非看的半阖眼眸,“既有要务,传他进来就是。”
侍者忙劝,“可这是您的内室。。。”
萧谘实在不愿起身,就轻一摆手道,“无妨,让他进来。”
“是。”
侍者答应着出门,很快引进脚步刻意放轻的李贲,旋即躬身而退。
李贲停在锦榻五步之外,拱手行礼,“刺史。”
“嗯。”
萧谘从鼻间含混一应,眼神却仍定在书卷中,痴醉文字。
李贲正满心满肺的挣扎急切,此刻却难以尽数言说,只能斟酌着,勉强用他所能想出的最恰当的话简短截说道,“下官冒昧叨扰,是为禁断一事。自从绝止禁断后,交德二州的土豪贵族都怨声载道,人心思变,下官实在担忧。若是在旁的州府还好说,可交德二州的豪族多是像下官一样的俚越之士,同汉民本就不相友善。虽然政令上说,是为了让百姓打樵采捕,便于生计。可落在土豪眼中,无异于要夺走本属俚越之物。长此以往,恐生祸端啊!”
萧谘擎着书卷,缓缓转眼看向李贲,“听你的意思,是有豪族图谋不轨?”
“这。。。”李贲此刻答是也不是,答不是更不是,只得后退半步,嗫嚅无言。
萧谘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绝了豪族禁断,他们势必心怀不满,密相谋逆。可若不绝豪族禁断,细民生存无计,也要揭竿而起。事必如此,我又有何法可解?”
李贲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盯着萧谘发愣。
萧谘摆了摆手,“左右都是反,随他们去吧。”
李贲被他这么一绕,竟也生出点儿赞同的意思。何况他本就是来探口风的,如今见萧谘荏弱不理事,再细算算土民的实力,当下心中已有决断,就拱了拱手,待要回去另作打算,“是,下官告退。”
方才李贲进门时,便正赶在萧谘没睡足的困头上。此时李贲要走,自然是遂了萧谘心之所愿。
萧谘就随意挥挥手,转身面朝内,偎向本来半靠着的软枕,轻移书卷而卧。
李贲此刻已行至门边,却在手搭上门扉的刹那回过头来,似乎在做着什么挣扎。可一见萧谘的背影,到嘴边的话不免再次踟蹰着打住。
正在欲言又止的时刻,外头却不合时宜的传来急促慌乱的叫喊。
“什么人!竟敢擅闯府衙!”
“站住!”
“你们想造反不成!”
“啊!”
“啊!”
伴着紧随其后的兵器交击和阵阵惨叫之声,李贲心里瞬间咯噔一响,大呼不妙。
然而他并不在脸上表现出来分毫知情的模样,只是赶紧回身,扶住了仓皇中挣扎起身的萧谘,“刺史。。。”
‘咚’的一声,门被大力踹开,露出为首的三张脸,除却方才劝李贲造反的并韶和赵光复,还有赵光复的父亲赵肃。这三人和他们身后的土民,此刻都手握利刃,衣染鲜血,虎视眈眈的盯着萧谘。
俚人的相貌本就较汉人凶恶不少,倘再稍作狰狞,落进萧谘眼中时,便与虎狼全无相异了。
萧谘内里怯惧,犹自懒慵的身体就更添一层发软,此时已全然动弹不得,只在脸上虚张声势的怒目斥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擅闯府衙!还不速速退去!”
其实以萧谘之文弱,就算暴起反抗,也根本不值一提,更何况是几句不痛不痒的呵斥。
是而为首的俚人并不搭理萧谘,只瞥一眼李贲还扶着萧谘的手,半是威胁半是劝诫的向李贲道,“李州监,您的部曲已经攻破了交州城门,斩杀守将。如今交德二州尽在掌握,您何必还向这汉官卑躬俯就?”
李贲见事已如此,再无回天之力,便果真从榻边抽身,向萧谘拜了一拜,“还请刺史恕罪。”
面如土色的萧谘微张双唇,指着他磕磕巴巴道,“李贲!你。。。你。。。你这是谋反!是必死无赦之罪!若迷而知返,尚可以免。。。啊。。。”
赵光复脾气火爆,哪里能按捺住性子听这文绉绉的指责,当即抽出明晃晃的钢刀,‘唰’的就架在萧谘脖子上,“还废什么话!干脆杀了完事!”
李贲忙呵斥道,“不可鲁莽!快退下!”
赵光复不服气的双眼一瞪,就要发作。
并韶赶紧从身后扯扯他的衣裳,“听李州监的。”
“哼!”
赵光复鼓着气被并韶拉到一旁,李贲就赶紧又拜道,“当今朝廷昏聩,我等也是被逼无奈,才冒险举兵。若刺史有意,我等愿推刺史为首,共襄大事。”
这一前一后,先是恫吓再是恭敬的,分明就是看中了萧谘这个宗室身份的幌子,要拖他下水。
可惜萧谘虽言文弱,却绝非会屈于胁迫的懦夫。此刻便把脖子一梗,直骂道,“我岂可与尔等逆贼为伍!若要杀剐,悉听尊便!”
“这。。。”
李贲蹙眉沉吟片刻,只得闭目道,“来人,把刺史带下去,严加看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