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廉颇
作者:玉米煮花生      更新:2021-11-27 23:36      字数:4192
  江州。
  湘东王宫。
  殿内淡妆浅饰的美人玉指染金,正往食篮内装碗盏。
  银碟内仔细排布着各色雕成精致花样的小点,红豆团,山药糕,绿玉酥,芙蓉卷。。。中间还围了一盅热腾腾的桂花酪,香气四溢。
  她捂捂盛着酥酪的青瓷盅,感觉到还算烫手,才放心的加上盖子,吩咐侍婢道,“悄悄的,快去送给二王子,这桂花酪凉了就不好吃了。”
  侍婢接过食篮,还不忘奉承几句,“夫人真厉害,连北方的酥酪都会做。又白又香的,二王子一定爱吃。”
  语罢微微一矮身,疾步而去。
  明蔷扶着王氏坐下,边给她捏肩边劝道,“看夫人忙乱了一晌,实在辛苦。二王子虽说不在夫人身边,阮修容却肯定不会亏待他,夫人又何苦总悬心呢?”
  王氏叹了口气,碎碎呢喃,“虽说阮修容那儿什么都有,到底和我亲手做的不一样。况且外事我能替他筹谋,他的身体却不由我照管,怎不叫我一万个担忧。。。”
  明蔷安慰道,“夫人别担忧,您想的这么周全,今后的世子之位,肯定是二王子的。”
  王氏却仿佛受了什么提醒似的,忽然抬起头来,“那个马夫处置妥当了?”
  明蔷见四周都是心腹,就悄悄比了个抹杀的动作,“是,在城外的三里的地方,绝无错漏。”
  “夫人!”
  主仆正私语间,却听明薇忽然跑进殿内,气喘吁吁道,“夫人,不好了!听医正说,王爷会落下腿疾,今后虽走路无恙,可再也不能骑马了。”
  明蔷闻言,不由低声抱怨,“这人下手真没轻重,早说不要太伤着王爷的。”
  气定神闲的王氏却无丝毫震惊伤心,反倒露出几分喜色,连连追问道,“腿疾?那岂不是很严重?有没有发现那枚针?”
  “是,王爷知道后震怒非常,要叫世子去问话。”
  王氏喜色更甚,还带上几分急切的希冀,“世子被废了?”
  明薇却颓丧的摇头,“没有。世子还没到,阮修容就先到了。修容她十分偏袒世子,事情只能不了了之。”
  明蔷觑着王氏变冷的失望面容,也忍不住唉声叹气,“那我们岂非做了无用功?”
  “未必无用。”
  王氏似乎打定了什么更久远深长的主意,玉手摩挲着镂刻芙蓉纹的红木桌角,缓缓道,“看阮修容的模样,三两年内必死无疑。等到阮修容身后,再做功也不迟。”
  明蔷明薇对视一眼,都跟着颇以为然的点头。
  明薇又问道,“夫人要不要也去看看王爷?如今除了夏夫人和您,全都去看过了,您还是去应应景,避避嫌疑的好。”
  王氏一手支着侧脸,一手拨弄盘内的各色干果,“不去。若要避嫌,就只说我病了。”
  “是。”
  明薇答应着,又上前道,“对了,夫人。您前日要玉山香榧来做香脂,可管事说本来到年尾就没剩下多少,已经全被弘夫人拿去了。”
  “弘夫人?”王氏的指尖停在一颗开了口的榛子上,轻轻往下按着炒制后半硬的果壳,“她现在很得宠?”
  “是啊,谁叫人家是东宫送给王爷的呢?就连元夫人那口无遮拦的直性,也不敢说弘夫人的闲话。”
  明薇絮絮叨叨的说完,明蔷又赶紧接口道,“弘夫人还有着身孕,若将来生下小王子,恐怕就更得意了。”
  王氏松开那可怜的榛子,陡然站起身来,“给我梳妆。”
  “是。”
  明蔷明薇答应着,赶紧先扶她到铜镜前,又奇怪道,“这不早不晚的时候,夫人怎么忽然梳妆?”
  王氏盯着铜镜中依旧娇嫩婉转的容颜,似是而非的捻起一支珠钗,“去看湘东王。”
  侍婢面面相觑的疑惑间,珠钗流转出星点昏暗的天光,照亮了王氏眸中的笃定。
  寝殿。
  玉炉内已经从寻常时定神清心的檀香换成安魂止痛的沉香,里头还掺了几味别的木药,都是同沉香相似的效用。
  如此一炉香的熏染下,人应该很快就会松泛易眠。榻间安静躺着的萧绎却双眼大睁,毫无睡意。
  其实无论是身还是心,此刻都已经痛乏到极致,争相叫嚣着休憩。可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一件事情,很重要的事情。
  萧绎越想不起来,就越无法释怀,唯有默默对着香炉的烟缕发呆。
  薄雾缓缓弥散入空,消散无影的景象自有另一种不同寻常的昏昧。
  盯得久了,不知是独目先开始模糊,还是黑暗先围裹而上,极静的寝殿内便蔓延开轻浅而微促的,来自于跌宕噩梦的呼吸。
  交错的,泛黄的噩梦。
  梦醒时,耳边有女子低低的啜泣。
  呜呜咽咽的悲声揉成伤心的团霾,将香雾混的乱暧不清,令人头痛。
  他勉强睁眼看时,床侧是一张淡妆素抹的柔婉丽容。泪珠滴在她嫩粉的裙间,再加上玉指捻起丝帕,轻轻沾拭微红眼角的模样,梨花带雨般惹人怜爱。
  “。。。”
  萧绎从干哑的喉中发出一点似有若无的声音,王氏就赶紧捧来茶盏,“夫君醒了?来,先用口茶。”
  等萧绎喝过两三口,王氏已迫不及待的问道,“夫君觉得怎么样了?”
  王氏说话的时候,顺带着体贴的接回了茶盏,交给侍奉在侧的轻红。
  发侧簪着的银花粉蝶钗坠下两三颗细碎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摇摇晃晃。
  萧绎的目光落在那支钗上,似听非听般神思游离,许久才不咸不淡的磨出两个字,“无妨。”
  王氏虽然侍奉萧绎已有数年之久,可还是难以窥破他忽冷忽热的奇怪性情。此刻也不敢直言,先旁敲侧击道,“妾身听说,此事与世子有关。。。”
  见萧绎眉心微蹙,依旧一言不发,王氏便柔声转言,“妾身以为,世子一定是冤枉的。”
  萧绎的视线终于从那支钗上转开,带着一丝难以置信,投向了替方等说话的王氏,“哦?”
  “无论是王宫还是皇宫的妇人,大都是面慈心狠的,这夫君不是最清楚么?妾身想,必是有人看到徐娘娘失宠,所以千方百计的图谋世子之位。世子既聪慧又孝顺,竟也要遭到如此陷害,真是令人心寒。。。”
  王氏娓娓婉言一通后,又握住萧绎的手思忖道,“如今王宫的姬妾中,夏夫人与世隔绝,断然无辜。金风生性直率,也不像有此心机。语迟和妾身就算觊觎世子之位,又怎么忍心如此伤害夫君?剩下的弘夫人。。。”
  她话到此处,难免开始嗫嚅,“。。。弘夫人自东宫而来,妾身不敢随意置评。”
  东宫两个字像是一把大锤,猛地砸在萧绎犹自昏沉的五脏六腑内,点醒了某些不该点醒的猜疑。
  萧绎心肺发颤的同时,王氏却仿佛并未感觉到他越握越紧的手,还在继续煽风点火,“可夫君与太子向来友善,不会有什么令太子疑忌之处啊。。。”
  萧绎闭了闭双眼,浑身都蔓延上浓郁的沉重。他想独自捋清乱糟糟的思绪,就放开王氏的手,淡淡道,“我累了。”
  王夫人也不纠缠,立刻识相的站起身,“妾身告退。”
  只是走的时候,未曾忘记照常的回眸一顾。发侧泛着熟悉光彩的钗珠就随之倏忽轻碰,脉脉含情而去。
  萧绎眼前全是晃动的钗影,越来越乱的心便仿佛要冲破什么似的突突而跳。
  轻红见萧绎仍望着空荡荡的中门,又是觉得好笑,又是想让萧绎散散内郁,就戏言道,“王夫人已经走了,您怎么还盯着看呢?”
  萧绎缓缓呢喃,“那支钗。。。十分眼熟。。。”
  轻红回想了片刻,才明白过来萧绎所指的究竟是哪支钗,便赶紧回道,“那是近几年最时兴的花样,徐娘娘也有一支,不过是紫蝶金钗的。”
  轻红对昭佩的称呼,让萧绎终于记起那件遗忘了的,怎么也想不起来的要事–––他寄给昭佩的信。
  萧绎仔细的斟酌了一下,方拧出漫不经心的神色,“徐氏可曾说何时会来?”
  轻红心里十分清楚,依昭佩的脾性,要是看到湘东王如此狼狈的模样,定然又要大兴嘲讽之能事。退一万步讲,即使昭佩不羞辱他,他也不会愿意让昭佩撞见现在的样子。
  于是轻红露出了然的微笑,絮絮安慰道,“徐娘娘收到信后似乎很气恼,肯定不会提早过来的,王爷尽管放心。等春天徐娘娘来的。。。呃。。。”
  这次萧绎虽未斥责她多话,但极其不善的眼神还是刹那间逼停了轻红的下文。
  她识趣的把嘴一闭头一低,赶紧就要后退。
  可没走出半步,头顶却忽然传来萧绎冰冷的声音,“派人看着弘氏,尤其是信件往来。”
  轻红诧异的顿住身形,边暗自赞叹王夫人的高明,边低声称是。
  她离去的时候,还不忘悄悄带走其余的侍从,留给萧绎片刻难得的孤独。
  一阵飞扬的暮风擦过窗外寒空,初冬的天色就愈发阴沉,如殿内不闻人声的静寂。
  萧绎偎在温软的丝枕间,模模糊糊的复又迷蒙。
  临入梦境前,他无意识的搂住身边斜乱的,绣着精细海棠纹的半旧软枕,用侧脸轻轻磨蹭了两下。
  若忽略掉留蓄已久的胡须和逐渐蔓延的细纹,那神情,便一似柔和的少年时光。
  春日迟迟犹可至,客子行行何时归。
  建康。
  台城。
  尚书省。
  人来人往的贺喜声将冬的阴沉一扫而空,复填满各色嘈杂的逢迎。
  “恭喜羊公升任都官尚书。”
  “是啊,真是喜事啊。”
  “羊公素来明正,今后执掌军狱,风气必能为之一清。”
  “羊公之贞正,无愧为当朝廉颇啊。。。”
  “。。。”
  被围在中间的,是刚刚迁任都官尚书,新朝服加身的羊侃。
  羊侃虽不喜官场应酬,但绕身的官员都是尚书省的同僚,不可太过冷淡。此时便只得应景的对付几句,“哪里哪里,今夜府中设宴,还请诸位不吝往顾。”
  “一定一定。”
  “羊公政事繁忙,下官等就先告辞了。。。”
  “告辞。。。”
  “。。。”
  熙熙攘攘的人群来了又散,如风卷残云。
  属吏见士臣都走的无影踪了,方才上前提醒道,“如今羊公到了尚书省,该去造访造访尚书令何敬容才好。。。”
  羊侃不屑的摆手,“哼,一个依附太子的小人,不造也罢。”
  “是。”属吏素知羊侃的直率脾气,便将此事略过,只恭敬道,“那请羊公先查阅军狱公文。”
  新官加迁时,这的确是必不可缺的一步。况且羊侃虽已远离前线,心中却依旧向往行军生涯,就坐到案后慢慢翻看起来。
  军部的公文并不像想象中枯燥,羊侃这卷瞅瞅,那卷瞧瞧的,脸上竟然还偶尔有点微笑。
  可惜似有若无的笑意还未停留片刻,就很快为深深的蹙眉所代替。
  他把手一挥,奇怪的责问属吏道,“去年刚围剿过东扬州的匪盗,怎么还说东扬州有张彪作乱?”
  属吏面带难色,吞吞吐吐的嗫嚅道,“这。。。这。。。”
  羊侃极其不耐烦的催促道,“这什么这!快说!”
  属吏压低声音,凑近羊侃道,“这张彪在朝中有贵重的亲眷,所以当地军府围剿时只是做做样子,并不敢真把他怎么样。再说,这张彪已经聚拢了近万部曲,若是冲突起来,恐怕。。。”
  羊侃蹙眉更深,“贵重的亲眷?”
  属吏露出你知我知的表情,挤眉弄眼道,“他是左卫将军兰钦的妻弟。。。羊公您想,若非依靠兰左卫的名声,张彪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怎么能收拢住大片山头?”
  羊侃气得把公文一拍,起身怒道,“兰钦算什么贵重的人物?安得如此猖狂?等我去问他!”
  属吏生怕羊侃太过得罪人,便待阻拦相劝,“可兰左卫如今巴结上了朱异朱侍中,您。。。”
  “羊都官!”
  一个满面喜色的小吏匆匆进殿,来解围似的恰合时宜,“羊都官,今日大寒,至尊在披香殿设宴,遍请群臣。再有半个时辰就开宴,羊都官可千万别迟了。”
  羊侃冷笑一声,正中下怀,“好!待我到席间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