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乘龙
作者:
玉米煮花生 更新:2021-11-27 23:36 字数:4457
霜降后,总有冷雾凝结成水珠,欲坠非坠的悬挂于枝头,在暮光下散出晶莹而透亮的寒芒。
一旦来来往往的脚步和着层叠衣袖带起的暗风经过,冷露就开始点点滴滴而落,转瞬隐没入泥。
这些脚步里,有满面愁容的家奴,忧心忡忡的婢女,还有捋着胡须,高深莫测的数名医士。
若略去他们的异样脸色时,热闹人群齐聚于寝殿的场面,倒不像询病问诊,反似华堂盛宴。
秋末的残阳带着最后的明煌,格外灿烂的透过窗棂。然而其冰冷的本质,却不会因蛊惑的外表添改丝毫暖意。于是炭火笼就在角落早早点燃的灯树旁劈啪作响,烘人欲睡。
“唔。。。”
榻间昏沉的萧绎微动眼帘,发出一声低喃。
元金风和弘夜姝本正挺了大肚子,在床侧较劲似的比着抹泪。此刻见萧绎有转醒之态,便一齐拥上前来,连声轻唤,“夫君。”“夫君醒醒。”
萧绎的长眉越蹙越紧,双目却终于如愿以偿的睁开。
他恍惚的左右看了一眼,才勉强凝聚起几分神智。
从左腿开始蔓延的痛觉顺着股胯腰背,直攀附到左肩的位置,让萧绎几欲呻吟出声。
然而薄唇才翕张出近似于无的缝隙,满殿的人影就将他堵回沉默。
浑身的剧痛已然难熬,元金风却还在口不择言的添乱,“夫君怎么不说话?哎呀,可别伤了内里。”
“少胡言乱语!”
弘夜姝没好气的瞪她一眼,赶紧叫医士道,“几位快看看,王爷究竟如何了?”
又呵斥侍婢,“你们还不倒茶!”
温热的茶水下肚后,痛意也跟着略有活动,至少变得可以忍耐。
萧绎缓过气,就尽量平缓了声线,问向正在给自己搭脉的医士,“如何?”
医士仔细的斟酌过言语,方收手沉吟道,“王爷是跌损骨节,内里又有血瘀。虽无大碍,可至少要休养三五个月,才能照常行走。而且。。。而且今后怕都无缘于骑射了。”
萧绎闻言,心底顿时一沉。
然而他并不在医士面前表现出来,只是淡漠的微阖双目,“知道了。”
医士赶紧拱手起身,“下官告退。”
元金风听医正的意思,好像是说萧绎会落下腿疾,不禁暗叫倒霉。
可看萧绎那幅愁眉深锁的模样,显然也在忧虑。
元金风迟疑片刻后,慢慢近前安慰道,“夫君自有天佑神助,定能恢复如初的。再说,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若说元金风平日不合时宜的胡言乱语是直率可爱,此刻的直率就堪称可恨了。尤其在萧绎刚刚落马后,仍旧扯出什么马的典故,简直让萧绎疑心她是否在讽刺自己。
只是萧绎虽脸色更加阴沉,却在瞥到她隆起的腹部后,终究未发一言。
元金风根本看不出如此细腻的心绪变化,见萧绎如此沉默,还以为自己说到了点子上,就更进一步,再欲出言。
弘夜姝素知萧绎刻薄多疑,是而暗自冷哂斜睨着浑身冒傻气的元金风,只等看她的笑话。
一直静静坐于角落的袁氏到底与元金风有过两分交情,此时就赶紧起身接过侍婢刚端进来的药碗,边上前喂与萧绎,边打岔道,“听医士说里头搁了玉柏,妾身也正吃这味药。。。”
殿门吱呀而开,断绝了袁氏的圆场。
进殿的侍婢面带难色,低声道,“回禀王爷,驯奴们查检那匹白龙驹时,发现。。。发现鞍内藏有一枚钢针,已然刺入马股半寸,所以白龙驹才会发狂。。。”
“什么?钢针?”
萧绎尚未出言,元金风就先大惊小怪的叫起来,“夫君,这分明是有人故意为之啊!”
又追问那侍婢道,“你们查出来没有?究竟是什么人,竟如此恶毒!”
“已经审过所有接近过马场之人,可,可并无半点头绪。。。”
侍婢摇着头,暗自觑了一眼萧绎的神色,方才迟疑道,“若说还有没审到的,那,那就只剩世子了。。。”
袁氏见萧绎陡然抿紧双唇,便立时搁下未尽的药碗,悄悄回到角落。
“故意为之。。。”
萧绎咀嚼着这几个字,眼前就浮现出在江心时,方等抱着昭佩号哭的模样。
他越想越觉得可疑,便挥手道,“把世子身边的奴婢带来,我自有话问。”
“是。”
侍婢掩门而去后,殿内的气氛刹那间降至阴沉的极点。
萧绎虽然默默无言,他心里那股强烈的恼怒却早已蔓延开来,如乌云压顶般盖在每一个人的头上。
即使元金风再缺少应有的眼色,此刻也察觉到气氛的极端压抑,不由得往后缩了缩身子。
好在伺候世子的奴仆来的很快,虽则个个凝神敛目,垂首低眉,可衣物窸窣,鞋底过地的声音,好歹驱散了两分寂静的暗霾。
萧绎用不善的眼神扫过这片抖抖索索的奴婢,冷声问道,“世子近日常去马场?”
众奴仆相互对觑后,一个年纪稍长的婢女才小心回话,“是。因世子说入冬后雪泥脏污,所以想趁着落雪前多习骑射。。。”
萧绎严峻至冰封的神色逐渐裂开阴森的纹路,重新拼凑出盘根错节的怒色。
能令方等生出谋害之意的,恐怕就唯有他那个好生母–––湘东王妃徐氏。
于是萧绎就继续问道,“徐氏是不是对世子说过什么话?”
奴仆们有的摇头,有的就杂七杂八,胡乱抖落起来。
“徐娘娘好像对世子说过想做王太妃。。。”
“世子当着徐娘娘的面没有答话,可是后来总心事重重的,奴也不知世子究竟有何打算。”
“自从世子面见至尊,又得褒赏后,似乎果然有些异样。。。”
听奴仆的意思,显然是这对母子串通一气,要将自己置之死地而后快。
萧绎一念至此,立刻切齿深恨,“把那个逆子给我押过来!”
“不许去!”
凌冽的喝声从殿门处响起,非但止住了欲依然行事的奴仆,还引来一片屈膝。
未知何时而到的阮修容拄着拐杖,噔噔的跨过门槛,就继续喝道,“都给我出去!谁都不许惊动世子!”
“是。”
等殿内诸人走的走,散的散,阮修容才上前按住欲起身相迎的萧绎,“好好躺着,我不用你这时候尽孝!”
萧绎只得靠回床榻间,讪讪一笑,“阿娘怎么来了?”
“你要冤枉我的孙儿,我岂能不来?”阮修容责怪的瞪罢他,又气道,“徐氏再不好,和方等有什么关系?你自己落了马,反倒转圈去怪方等,真是糊涂至极!”
萧绎争辩道,“可那白龙驹。。。”
阮修容叹了口气,满含苦口婆心,“我知道,那马是方等的坐骑,又被人藏了钢针,才至发性。可是无论此人是谁,都不可能是方等啊!你想想,天下哪有子欲父死的道理?难道你也要害官家不成?”
萧绎闻听此言,神色猛的一变,不禁泄露出两分心虚,“儿子不敢。”
阮修容的眼神已经开始昏花,没能发觉萧绎的异状,仍旧喋喋不休的继续数落,“这就对了。你不敢,方等自然更不敢。要是官家也像你一样听人挑唆,你们几个兄弟都别想活到今天!”
萧绎怕被阮修容看出端倪,就赶紧顺着她道,“是,儿子糊涂,错怪方等了。”
“真是一点没有身为人父该有的模样。”阮修容意犹未尽的嘟囔了两句,这才坐到床边,转而关切道,“伤的如何?疼得厉害么?唉!你这孩子就是多病多灾。。。”
“不疼。”
萧绎随口敷衍着阮修容,沉郁的眼眸却落在渐渐后退的夕阳残光上,愈加森然。
建康城西。
士林馆。
扑面的寒潮凛冽刺骨,可无论如何肆虐,都吹不透厚重华丽的马车帘幕。
今日适逢士林馆文学盛会,引得众多朝臣旧贵群集纷至。
暗自比拼风姿仪态的衣冠士子们,行动间香云如袖,粉面施朱,像丛丛开在凄冷冬日的反季鲜花,格外煊赫而耀眼。
可若仔细望去,纷纷攘攘的花丛中也不乏异类。
首当其冲的,就是国子祭酒到溉这朵打了补丁的老鲜花。
都官尚书刘之遴的马车恰好停在旁边,他颤巍巍的扶着侍从,才一落地站稳,就招呼道,“到祭酒,多日不见,神采依然啊。”
到溉了然而笑,带得尽白的胡须微颤,“刘尚书言下真意,是破服依然吧。”
刘之遴赶紧携住他的袖袍催促,“别在冷风里说笑话了,今日可是周弘正登台讲坐,你我岂能在后生面前迟到?”
到溉边跟着他往里走边继续斗嘴,“都迟了半个时辰,再多迟些也未尝不可。”
“平时不怕迟,今日却片刻也迟不得。”
到溉微微一愣,“这是为何?”
刘之遴凑近他耳畔,压低了声音,“听说皇太子可能驾临,好像要从年轻的学生里给南沙公主选驸马。”
“啊?竟有此事?”到溉一听,顿时不再慢慢吞吞,而是比刘之遴更加着急的迈步入馆,“快走快走,若去晚了,恐怕会错过一桩美谈。”
馆内熙熙攘攘,到处都是华衣美服的学士才子,三五成群的清谈论坐。
可左看右看,既找不到周弘正,也没有皇太子的身影。
到溉情急之下,赶紧拦住尚书左丞贺琛,“贺左丞,不是说今日由周弘正登坐,要释周易讲疏么?为何不见人影?”
贺琛正与得意门生沈洙说话,闻言先吩咐沈洙道,“你替周博士讲几篇。”
等沈洙依言而去,才转头与到溉闲言,“方才陈郡袁宪在此清谈,周弘正看他年幼,就想挫挫他的锐气。谁知发难数次,袁宪都随问抗答,剖析如流。周弘正自觉脸面挂不住,所以带着几个弟子,将袁宪请到偏室,想上演舌战群儒。”
贺琛说着,拍了拍到溉的衣袖,“我正要去看好戏,到祭酒可愿同往?”
到溉连连点头,边走边笑道,“童稚幼子,竟能斗败周弘正?真好戏也。”
一行人到得偏室时,围观者已经里三层外三层,重重纷沓的密不透风。
只见中央一个眉目端秀,手执麈尾的少年,虽望之不过十二三年纪,却神采疏朗,气度不凡。三言两语,便将周弘正的得意弟子张讥说的满头虚汗,讪讪而退。
案前的周弘正再也难以安坐,便对当世名儒谢岐、何妥激将道,“二贤虽深通奥赜,恐怕也要忌惮此后生啊!”
谢岐站起身来,向周弘正拱手,“后生虽可畏,未必无疏漏,待下官细细问来。”
见周弘正微微颔首,谢岐便向袁宪问道,“易曰,天尊地卑,动静有常,方才小友所言动静无常,不知是何道理?”
袁宪一挥麈尾,神色自若的应辩,“天落雨雪于地,地蒸霞蔚与天,动变易而有道,静无为而隐则。山高终将颓,海深犹可枯。乾坤大势。。。”
这里洋洋洒洒,往复酬对间正战的火热,围观的到溉却一眼看见袁宪之父,吴郡太守袁君正,便近前寒暄道,“袁吴郡。”
“到祭酒。”袁君正虽出身豪族,却不得不对深受皇宠的到溉显露殷勤。
此时场内的谢岐已然败阵,何妥便接替他恣意发难,并未因袁宪年幼而稍有留情。可惜袁宪依旧行云流水,毫不怯战。
到溉见此情形,真心的向袁君正赞道,“令郎神采超凡,如蛟龙得云雨,必非池中之物啊。”
“哪里哪里,到祭酒太过赞了。”
到溉摆手道,“袁吴郡何必谦虚?昨日萧敏孙、徐孝克来见我时,虽也对答得当,非不解义,但若论风神器局,可比贤子差的远了。”
中领军臧盾在旁闻言,不由看向徐孝克的生父徐摛。
臧氏虽为东莞郡望士族,可在大姓林立的建康,根本排不上名号。尽管徐孝克是庶子,却出身东海徐氏的主支,又是徐陵的弟弟,若能与之结亲,倒算一件难寻的美事。
于是臧盾就赶紧向徐摛寒暄道,“我有一女,年方十二,尚未婚配。久闻孝克贤侄聪敏过人,愿以爱女妻之。”
徐摛素知臧盾有个嫡出女儿,听说他要以嫡配庶,也就不计较门楣上的差异,亲热笑谈起来。
各色喧嚷嘈杂繁布,辗转传入偏室后的内阁。
皇太子正和几位东宫学士列坐内阁,听着袁宪的长篇大论。
沈文阿近前笑道,“袁宪出身旧贵,仪容风度又俱佳,真可谓乘龙快婿也。”
太子亦颇感满意,便对赖在怀中的妙绥笑语,“回去告诉你南沙姊,驸马已择定为袁宪。”
萧妙绥早透过帘幕看见袁宪的风采,却似乎并不买账。此时咬着下唇,小声嘟囔道,“他也没有很好嘛。。。”
太子闻言失笑,“那什么样的才算好?”
萧妙绥便扬起小脸,向往的盯着半空,“得要古往今来,四方宇宙中最厉害的,才能做女儿的驸马。”
稚子童言,顿时引得满阁欢笑,徜徉徘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