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策马
作者:玉米煮花生      更新:2021-11-27 23:36      字数:4250
  建康。
  深秋枯落的枝头光秃而寂寥,被风吹得一摇三晃,伸在阴恻恻的霾空中。似某种鬼怪的利爪,将本就孤清的王宫恣意碾压。
  时至此际,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寒气已不足为惧,倒是地面升腾的冷意,直冻得人手脚寒凉,心肺微缩,十分之难捱。
  柳儿将玉瓶内的舒心丸化在氤氲热茶内,搓着手呵了口气,才端着清透的白瓷杯上前,“徐娘娘,您略歇歇,喝口茶吧。”
  昭佩依言放下绣至半途的香囊面,接过白瓷盏慢饮。
  柳儿趁机劝道,“虽说还是秋日,今年却冷得特别早。不如把炭火笼摆进来,略驱驱寒湿。”
  昭佩怔愣了片刻,才迷茫的放下茶盏,“冷?”
  柳儿瞪大双眼,不明所以的反问,“是啊,难道徐娘娘不觉得冷?”
  织金的厚缎裳泛出华丽的光泽,将昭佩惘然的脸衬的更加苍白。她摸摸宽广的衣袖,想去感觉究竟是热是寒。
  可惜触手所及,无论是衣衫首饰,抑或桌案茶盏,都像隔了一层朦胧的纱雾,难辨冷暖。
  昭佩重新拿起撑在竹绷上的香囊面,绣了一针,才缓缓摇头,“我觉不出什么冷暖。你们若是冷,就摆上火笼好了。”
  柳儿闻言微微失神,但很快就又答应而去,“是。”
  棉儿天真的凑近昭佩,关切道,“徐娘娘的话真奇怪,世上哪有冷暖不自知的道理?哎呀!不会又风寒发热了吧?”
  她说着伸手去探昭佩的额头,可左摸右摸,都没有病痛的征兆,便只得喃喃自语,“好好的呀。。。”
  昭佩半笑半恼的瞪她,“少来咒我!既然好好的,怎么会生病?”
  棉儿也不欲在忌讳上长久纠缠,便讪讪一笑,转而去看昭佩的绣的花朵,“徐娘娘绣的是什么呀?”
  浅粉的底绸之上,一白一紫,绣着两朵盛放的辛夷。
  白是纯净的白,如香山玉面的姑射神人,临水低婉回首,羞照幽姿;紫是由浅入深,娇柔绰约的紫,媚蕊连卷如盏,仿佛芳心郁郁,含情无限。
  昭佩手底所绣的,正是最后一片半舒的碧色花叶。
  棉儿不由笑道,“原来是辛夷。”
  想了一想,又继续赞道,“这个花真好,辛夷望春,春暖花开。况且徐娘娘绣的巧丽,若再填进辛夷花瓣,到时戴在身上,冬天也像春天呢。”
  棉儿话音才落,便有孤鸿的嘶哑悲鸣自窗外苍苍入幕,直伤断肠。
  昭佩将针线递给棉儿,欲推窗去看时,重新进殿的柳儿却赶紧阻止道,“一只孤雁而已,没什么好看的。窗外风冷,徐娘娘当心受寒。”
  柳儿一片诚挚好意,本已令人难能拂逆,何况这又的确是秋深后司空见惯的情景,看与不看皆为两可,昭佩便依言收回了刚碰到窗棂的指尖。
  回眸处,婢女已摆好烧着银炭的铜笼。偶尔一点暗红火星,在其间轻微的‘嗞啪’作响,反添几分舒适的静好。
  柳儿接过昭佩刚绣成的香囊面,摩挲着花瓣前后翻看,“徐娘娘的针线可真绝,就像花要活过来呢。”
  她说着略作停顿,又劝道,“只是徐娘娘何苦劳累自己?奴绣的虽然不好,也不算很差的。”
  “我闲着也是无聊至极,打发时间罢了。”
  昭佩语罢,慢慢斜倚至软榻间,等棉儿上前盖毯捶腿,才捞起早先丢在枕边的诗集,随意翻看。
  柳儿摸到袖内的信笺,不由得咬咬下唇,迟疑着继续绕幌子,企图切入正题,“徐娘娘看刚才那只孤雁,多可怜啊。”
  这话突如其来,说的瞻前不顾后,实在可疑。
  昭佩果然诧异的转眼盯着柳儿,失笑道,“这可真是离奇。方才你不让我瞧孤雁,这会儿又说什么可怜。我既未看见,怎么能知道可不可怜?”
  柳儿被呛得不知如何接口,只得在原地嗫嚅。
  昭佩已然发觉她袖内的猫腻,就对棉儿使了个眼色。
  “嘿!”棉儿淘气的学着强盗叫了一声,跳到柳儿身边,猛地抢过了那张信笺,“快别藏了,一封信,又不是什么宝贝。”
  说着不顾柳儿的反应,献宝般跑到昭佩面前,“徐娘娘您看。”
  那外封并无署名,空落落一片素色。信封又极薄,拿在手里轻飘飘的,显然只有一两张纸。
  昭佩更加疑惑,边抽出内里装着的笺纸边蹙眉道,“谁会给我写信?真是怪事。”
  那是一张清雅的桃花笺,仔细的对折起来,留下浅浅的压痕。
  可昭佩才翻开笺纸,就立刻飞快的丢开,任其飘落于地–––那带着三分逸少笔力的字迹,显然出自某个她最厌恶的人之手。
  昭佩忍不住怒从心起,指着柳儿斥喝道,“谁准你接他的信!也不怕脏了我的手!”
  柳儿未料昭佩反应如此激烈,吓得噗通跪倒在地,“徐娘娘息怒,当心气急伤身啊。”
  又赶紧扒着榻边解释道,“奴本也不想接,只是。。。只是怕湘东王有正经往来知会徐娘娘,所以才。。。徐娘娘,您还是看看吧,万一真有什么急事。。。”
  昭佩压制住怒气,勉强挥挥手,“起来吧。”
  柳儿爬起身,顺带捡过信纸,送到昭佩面前。
  昭佩斜睨一眼,冷声道,“我不想碰,你给我念。”
  “是。”柳儿清清嗓子,为难的低声念起来,“荡子之别十年,倡妇之居自怜。登楼一望,唯见远树含烟;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几千。天与水兮相逼,山与云兮共色。山则苍苍入汉,水则涓涓不测。谁复堪见鸟飞,悲鸣只翼。秋何月而不清,月何秋而不明。况乃倡楼荡妇,对此伤情。於时露萎庭蕙,霜封阶砌,坐视带长,转看腰细。重以秋水文波,秋云似罗。日黯黯而将暮,风骚骚而渡河。妾怨回文之锦,君思出塞之歌。相思相望,路远如何?鬓飘蓬而渐乱,心怀愁而转叹。愁萦翠眉敛,啼多红粉漫。已矣哉!秋风起兮秋叶飞,春花落兮春日晖;春日迟迟犹可至,客子行行终不归。”
  “呵。”昭佩似笑非笑的哼了一声,平淡问道,“没了?”
  柳儿哪里想到这信只是首酸赋,并无别字,顿时悔的肠子发情,双唇发抖,“没。。。没有了。”
  昭佩却像被针扎入心腹般猛然起身,一把拽过信纸,发疯似的揉成团,就用力掷于地面,边反复的碾踩践踏,边厉声叫道,“什么倡妇荡妇!谁是倡妇!谁是荡妇!他萧绎算什么东西!敢这样指着鼻子骂我!”
  可惜软绵绵的纸团跺在脚下的感觉并不过瘾,根本难解心头之恨。
  昭佩狂躁的老毛病一旦激起,就非发泄殆尽而弗可。此时意气难平的怨愤找不到归宿,只能往旁的物件转移。
  常言道,近水楼台先得月,于是昭佩手边清透的白瓷盏第一个遭了殃。
  “啪!”
  晶莹洁白的碎瓷混着茶水在地面炸开,像一朵艳烈的花,震得满殿侍婢纷纷跪倒,“徐娘娘息怒。”
  昭佩正恨不得掐死眼前能见到的每个活物,哪里肯听她们半个劝字?
  当即噼噼啪啪的摔着手边其他的盏碟,嘶哑如裂帛般尖吼,“滚!都给我滚!”
  “怎么?连我也要滚么?”
  一道不急不缓,带着戏谑的笑语传入耳畔,让昭佩再次扬起的手猛然停驻在半空。
  她惊诧的回过头去,正对上袁妃浓妆艳抹的脸。只是那繁盛的装饰中,刺目的掺进一朵因袁昂过世未满三年,而残留在发侧的白花,显得颇为诡异。
  袁妃见昭佩不再发作,就谨慎的绕行迷宫般的锋利碎片,近身接过昭佩仍紧攥于掌内的瓷瓶。
  她将瓷瓶搁回桌案,便对着满地狼藉啧啧摇头,“阿徐可真是阔绰,这样的上等白瓷也舍得拿来出气。瞧瞧,地上少说摊着五万钱呢。”
  昭佩方才已发泄过七八成怨怒,何况于闺友前一向爱面子,就梗着脖子坐回榻间,硬邦邦道,“我没有生气。”
  袁妃也不跟她较真,只示意自己的侍婢捡起那张纸团,在手里徐徐展开,“看来这是惹我们阿徐动气的根本,可得好好揣摩揣摩。”
  殿内奴婢见局势已稳,赶紧麻利而飞快的收拾狼藉,又给袁妃这位贵客上茶。
  那纸团虽有脏皱洇湿之处,其上的字迹却还能辨认。
  袁妃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起来,“这是湘东王写的?难怪酸唧唧的刺人。”
  她觑见昭佩阴沉的神色,便转言道,“你别气呀。你看,这赋里所说,堪见鸟飞,悲鸣只翼,相思相望,路远如何,不正是想念你的意思么?况且你原定明年春天起行,所以这里又写春日迟迟犹可至,客子行行终不归。我看来看去,他这是自比倡楼荡妇,将你比作远行客子呢。”
  昭佩纵使气得七窍生烟,此刻听了她的笑话,也忍不住莞尔,“你收了湘东王多少好处?竟这样替他说话!”
  又厌烦的挥挥手,“别再提无关的人了。你今日贵步临门,可有要事?”
  袁妃随手丢掉那张信笺,环顾了一圈寝殿,才微微叹息,“我是看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总待在这荒凉的王宫里,怕闷得难受,所以想请你去乐一乐。”
  昭佩迷茫的睁大双眼,“乐?如何乐?”
  袁妃压低声音,凑到昭佩耳边,“现在先父离世,兄长们又都不愿意管我,所以府内新添了个能歌善舞,年轻貌美的郎君。年纪最小的十五,最大的十七,比花还好看呢。”
  昭佩忍不住笑道,“什么郎君,不就是面首么?你这样朝三暮四,不怕旧爱伤心?”
  “哎呀!你就别啰嗦了,快走吧。”袁妃越说越着急,赶紧拽起昭佩,立时就往外移步,“待会儿随便你挑。”
  昭佩跨过门槛,假作唾弃道,“我才不要呢。”
  柳儿忧心忡忡的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沉默的扶住昭佩,随袁妃留下一串笑声。
  江州。
  湘东王宫。
  新建的马场广阔辽远,偶尔几声嘶鸣远传天际,足见栏内非是凡品。
  马夫恭谨的半弯着身子,牵出一匹乌黑油亮,神形俱佳的骏马,“王爷多日不来,绝云都快望眼欲穿了,这两日总踏着蹄子不吃草呢。”
  河曲所出华骊黑马并非极品,却胜在毛色纯净,又高大健壮。这匹更是忠心实意的怀恩恋主,所以最得萧绎喜爱。
  萧绎爱惜的摸摸它顺滑的毛发,才翻身而上,于场内驱策驰骋。
  绝云四蹄翻动,踏地不留尘烟,似能御空而行。然而它的脚步虽然迅疾,身形却尽力在保持稳当,仿佛解人意般照顾着近时疏于骑射的萧绎,并不用费心驾驭。
  因此萧绎绕场又骑射数圈后,精力依旧旺盛。
  他微喘着停下马蹄时,眼前正是一匹傲然白马的木栏。
  这白马本就格外精瘦健硕,又披挂着紫玉银花的鞍佩,猛一望去,简直俊到极致。
  萧绎顿时停住视线,轻抬马鞭为指,“此马是何来历?”
  马夫赶紧答话,“这是大宛进贡的白龙驹,王爷数年前赐给世子的。世子为它起名追霜,平日很是爱惜。”
  萧绎仿佛略微记起些什么,就继续问道,“世子常来骑射?”
  “正是。”马夫稍一回想后,状若无意的谈起闲话,“世子本不好骑射,可后来徐娘娘说要文武兼修,所以世子就格外用心。”
  萧绎的神色不辨喜怒,只是言语带上了冷笑,“他倒听徐氏的话。”
  说着一指栏内悠哉自若的白龙驹,“牵出来。”
  “是。”
  马夫顺从而谄媚的笑着去牵白龙驹,只是在萧绎看不见的地方,手从鞍内的缝隙间晃了一下,似乎夹带着什么闪亮纤细的东西。
  他笑容丝毫未改的扶着萧绎上马,又貌似忠诚的关切道,“王爷当心,这追霜性子烈得很,怕不受训啊。”
  然而话音未落,萧绎已然挥起鞭节,将追霜驱策出数丈之远。
  白马矫健腾空之姿,果然堪称白龙。
  “嘶–––”
  一道长长的鸣啸冲破长空,伴随着因剧痛而高扬的马蹄。
  追霜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然猛地发疯般开始满场窜跳。
  萧绎的身体早不复当年,难以压制住如此暴烈的反抗,顿时四肢一轻,被狂躁的撂下马背。
  痛意夹杂着渐趋浓重的昏暗袭来时,依稀有马夫紧张的高喊,“来人啊!快来人!王爷落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