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登楼
作者:玉米煮花生      更新:2021-11-27 23:36      字数:4283
  台城。
  御湖的莲花繁茂盛开,清芬绵绵随风,辗转飘入净居殿。
  炉内的檀香染了荷香,丝缕氤氲如仙雾。
  夏日午后本就易困,虽时有蝉鸣,亦转瞬即被宫人麻利的捉去,留得一片安谧。
  案上的佛经翻到半路,正是高深精妙的篇章。
  武帝却大反勤慎的常态,非但未读经书,反倒手支侧脸,恍惚于迷梦。
  如今天气虽仍炎热,可殿内的冰鉴犹冒冷气。武帝年老畏寒,睡在此处恐怕着凉。然而内侍们既不敢叫醒武帝,也不敢擅自移动武帝至床榻,便只得蹑手蹑脚的给他披了件外袍。
  “。。。朱侍中来了。。。不巧。。。至尊。。。睡着。。。”
  一点似有若无的声音穿过殿门,让武帝的两道白眉在睡梦中逐渐紧蹙。
  “嗯。。。”
  武帝从鼻子里发出一点动静,慢慢将双目睁开缝隙,“谁在外头?”
  内侍赶紧拧出素帕给武帝擦手脸,又边奉茶边低声道,“是朱侍中。”
  武帝理理微乱的衣襟,抿了口茶,“让他进来。”
  殿门吱呀而开,带进一阵夏末的温风,荷香便愈加浓郁。
  “拜见陛下。”
  朱异拱手后,发觉武帝脸上犹带睡意,就赶紧接着道,“叨扰陛下清梦,臣实在该死。”
  武帝忆及梦中情形,不由重新蹙起眉心,“非是清梦。”
  朱异闻言,立刻关切的抬起眼帘,等着武帝的后文。
  武帝按住手边的青龙摆件,面色沉郁,“诸王之中出了个逆贼,先杀戮兄弟,又提刀欲弑我。”
  “啊?”朱异大惊失色,不禁立刻追问道,“陛下可看清是哪位殿下?”
  武帝缓缓摇头,“一团迷雾绕身,模糊不清。”
  朱异听见武帝做了噩梦,便把抽到袖口的奏章又飞快地塞回去,只斟酌提议道,“想是殿内过于憋闷,所以如此。难得今日暖而不热,臣愿陪伴陛下到华林园散心。”
  “也好。”
  武帝扶着内侍站起身,晃悠了一下脚步,才缓缓向外走去。
  华林园。
  自吴晋以来,此园都是御园,建造的本已十分清美,宋齐又扩加琼楼仙台,武帝再增建瑶殿云阁。五朝迭金堆玉,累木积石之后,其绮靡丽色,真堪称举世无双。
  时气交接之际,景色盖揽初盛二夏。
  重重浓荫缭绕波光处,遍地芳草脉脉,香翻重檐;奇山底生绿苔,池塘偶跃红鱼;一阵风过,飞花随水无数,间多情蜂蝶,共流莺展翅。
  花草树木尚且如此,至于殿阁楼宇如何华丽,就更不必多言。
  这种种人间仙境,横生妙趣,却未能拽住武帝匆匆的脚步。
  他并不说要去何处,只一路向内,愁容未减。
  朱异跟在武帝身后,不禁猜疑难止。与其说武帝此刻是在游园,倒不如说是在疾走,既然看不见景色,又何言散心?
  正左思右想时,重云兴光殿忽然过眼。朱异未加思索,就赶紧指着殿前两座高楼道,“陛下多日未曾出游,何不登临朝日,夕月二楼,一览园中风光?”
  朝日夕月楼外,各有九转阶道环绕而上,皆用檀木栏杆,珠帘纱帐点缀,又刻嵌华图丽饰,檐坠奇纹铜铃,四周烟环水绕,花药相依,的确是赏景的好去处。
  武帝却微一摇头,“不够高。”
  “不够高?”朱异并未听出武帝的言外之意,而是放眼四顾,遥遥指向山上的亭台,“园中当属北顾亭最高。。。”
  当初北顾亭新建之时,武帝曾登临观望,因亭高足以瞰望四方山河,武帝便赐名为‘北顾’,以求早日平定北朝,一统天下。
  如今虽则年暮志衰,再次登临时,胸怀也不免激荡。
  恰逢天清气朗,武帝拍着栏杆,一眼竟似可远观千里。
  入目处,尽是广袤川穹,高天云海,昭昭可鉴日月。
  武帝方才的噩梦被阳光一照,也几乎烟消云散。
  朱异此刻已多少窥得端倪,便趋前笑道,“陛下只看这晴空万里,盛世太平,何愁不能安心?”
  武帝也觉得自己太过疑神疑鬼,不禁捋须而叹,“是啊,我近日。。。”
  谁知才说了三五个字,武帝的话音便戛然而止在数片云间,眼神震颤。
  西南方的远空不知何时,骤然萌升出灰紫发暗,狰狞扭扯的几道云影,状如闪电般横亘天际。在近处明晃晃灿阳白云的映衬下,格外诡异刺目。
  朱异顺着武帝的眼神望过去,心头也猛地一跳。
  但他很快镇定住虚惊,只安慰道,“或许。。。是江右要下雷雨了。”
  武帝攥紧栏杆的手泛出骨节的暗痕,伴随着一声忧叹,“如此妖异凌行之状,怕不是雷雨,而是反气啊。”
  “反气。。。”朱异沉吟着,不禁摸摸袖中奏章。
  武帝虽老,眼神却还灵动,见到朱异时常抚袖,便不悦道,“彦和,你今日怎么遮遮掩掩的?”
  朱异只得硬着头皮,取出了那份奏章,“回陛下,是庐陵王的密奏。”
  “嗯?五官?”武帝立时接过,展书细看。
  朱异觑着武帝的脸色试探道,“庐陵王所告鄱阳王之罪,正是谋反。”
  武帝越看越是蹙眉,语气中却并无责怪,“世仪和九弟一样温和懦弱,况且秉性又仁孝。。。他怎么会谋反?”
  朱异听明白武帝的意思,就赶紧取出另一份奏表,“是啊,臣也疑心其中有所误会。陛下请看,这是鄱阳王送来的辩表。”
  他窥见武帝眉宇稍纾,便随武帝的心意偏向鄱阳王道,“庐陵王所述,共指鄱阳王养士马,修城郭,聚军粮于私邸,燃龙烛于内殿等四事。。。但据鄱阳王的辩白来看,前三者俱为诬告,只有龙烛是真的。”
  “龙烛?”
  朱异赶紧答道,“是鄱阳王平定叛蛮时,从蛮王处搜得二百支描金龙烛,就私自留用了。如今鄱阳王已将龙烛尽数送来,并上表请罪。”
  武帝心不在焉的摆摆手,“此等小节,何必请罪?拟旨恕他无罪。”
  “是。”朱异答应一声,又问道,“那龙烛该如何处置。。。”
  “佛前不燃尘物,就赐给你了。”
  “啊?”朱异大惊失色,立即拱手推脱道,“这。。。这臣实在担当不起。”
  他急切中眼神转弯,就豁然开朗般想起一个人,“赐给东宫太子,才是名正言顺。”
  “也好。”
  天边的异云须臾散去,武帝脸上的愁霾却未随之隐匿。
  随意发放过什么无关紧要的蜡烛后,原本和畅的园林落在武帝眼中,也似失去了该有的色泽。
  他反复过着几个子侄的旧事,慢慢忖道,“会不会,是七官。。。”
  朱异猛然听见这句呢喃,本想替湘东王出言,可又怕触犯武帝的忌讳,便只旁敲侧击,“湘东王的封地确实多在江右。。。可庐陵王如今的封地不也在江右?”
  见武帝微有色动,就赶紧继续道,“陛下请恕臣直言。如今诸王俱为持节都督,多存守疆扩土之志,又年轻气盛,左右为邻,难免时而龃龉摩擦,将小事大化。虽言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不得不防。但若一昧严苛,吓得胆都破了,还如何为陛下镇守四方?”
  武帝缓缓松开抓着栏杆的手,轻拍了数下,方才点头,“卿言之有理。”
  朱异舒了口气,露出松泛的神色,“是陛下圣明仁德。”
  “陛下。”
  朱异尚未及别话,一个内侍就低声入内通报,“陛下,司文郎虞荔求见。”
  武帝已然看到等候于亭外的虞荔,当即颔首道,“传。”
  虞荔生就美姿仪,眼前又着夏日薄纱衣,微风过处,更显翩然。
  他将手里的书表递与内侍,才对武帝拱手道,“舍弟虞寄,因感前日瑞雨盛德,拙作瑞雨颂一篇,请陛下赐教。”
  他见武帝展书细看起来,方才转向朱异寒暄,“下官未知朱侍中在此,擅自打搅,请朱侍中万勿介怀。”
  朱异拉住虞荔的手,露出亲热的假笑,“虞司文何出此言?你我同为陛下臣子,岂会有打搅之说?数日未见,正想与虞司文探讨古籍。。。”
  “彦和啊,你也看看这瑞雨颂。”武帝忽然出言,打断了朱异装模作样的折讽。
  朱异忙接过书纸,似读非读的慢看。
  武帝则示意虞荔近前,神态颇为赞赏,“虞寄此颂典裁清拔,可谓卿之陆士龙也,将如何擢用?”
  朱异见状亦笑道,“如此说来,虞司文就是陆士衡了。”
  虞荔赶紧替虞寄推脱,“舍弟作此赋,实为美盛德之形容,以申击壤之情,并非希求仕进。况且舍弟常年病弱,不宜入朝为官。”
  武帝果然不以为忤,反而向朱异道,“虞寄虽然病弱,虞荔却难得与你相合,便兼任中书舍人,也好落落你的重担。”
  朱异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心里虽悔得咬牙切齿,脸上却依旧溢满笑容,“多谢陛下体恤。”
  又对虞荔扯扯嘴角,“虞舍人,可喜可贺啊。”
  虞荔精明通透,早看出内里三分平衡之意。他既无法推辞帝命,也不欲真得罪朱异,就折中道,“臣谢陛下眷顾。只是臣凡识拙见,恐怕白担舍人之名罢了。”
  武帝似未发觉暗里的刀光剑影,又似重起兴致,已将神魂飘至莲池般微微招手,“二卿随我赏荷。”
  见虞荔如此识相,朱异便暂且不与为难,惟答允道,“是。”
  左右两道华服,以侍奉之名将武帝拘在中间,步步缓行园林,自成一景。
  江州。
  湘东王宫。
  初秋的草仍是深绿,随风凋尽的落叶却已翻飞如蝶,辗转杂落于上。
  枯黄落叶与浓翠草丛杂糅处,若再添染上夕阳余晖,秋的悲凉就直刺入心,缠附于骨,莫名勾扯出无尽的旧事来。
  临水的高楼内,萧绎正凭栏执笔,无从而落。
  “夫君。”
  身后一道小心的声音传来,萧绎回过头去,正对上满面担忧的元金风。
  他连忙去拭眼泪时,却忘记搁下毛笔,就铸成怪异的姿势。
  元金风见这情形,也不敢像往常般说笑,只能边给他披外裳,边谨慎的劝说,“高阁风冷,夫君又站了好几个时辰,要当心受寒啊。。。”
  她见萧绎微微侧头,并不答话,便转而抚上案间写坏的数十张纸笺,“夫君向来文不加点,怎么今日竟如此为难?”
  萧绎略微压抑住感伤,长眉却又紧蹙,唯有默默无言。
  元金风忍不住催促道,“别看妾身不通文章,只要夫君说出来,妾身准能应答如流。”
  萧绎重新望向栏外远山平原,脉脉流水,直望到尽头一道天地交接,才慢而轻的开口,“离家久未归的男子,多称为荡子。可若是女子,不知该如何称呼。”
  元金风把头一扬,立刻大言不惭道,“这多简单啊,男子是荡子,女子就是荡妇啊。”
  纵然萧绎正在伤心深处,怔楞片刻后也忍不住失笑,“你。。。你真是。。。唉。。。”
  见非但萧绎发笑,周围的奴婢也都偷偷笑她,元金风顿时嘟起嘴,“难道妾身说错了?”
  萧绎笑出的眼泪越聚越多,悲伤的神色却忽然消弭。
  他重新取过一张笺纸,边落笔边颔首道,“没说错。”
  元金风虽然得到肯定,却更觉难安,她凑近了想看萧绎写些什么,可一见到黑压压的字,就头疼的难以为继。
  萧绎很快挥毫而成,未等字干就交予侍婢,吩咐道,“送给她。”
  侍婢立刻明白萧绎指的是谁,当即半句无敢多言,唯有快步领命而去。
  萧绎眼中仍红,面容却已如常。此刻正事既毕,便把注意转向元金风,“你怎么来了?”
  元金风摸摸显怀的肚子,凑到萧绎身边,“难道夫君忘了?今日是秋夕,妾身可不想孤零零一个人。”
  萧绎随口笑道,“你怎么是一个人?肚子里还有一个呢。”
  元金风搂住萧绎的手臂,边磨蹭边跺脚,死拧活缠的耍赖,“妾身不管!夫君到底答不答应?答不答应?啊?”
  萧绎正被她闹得头疼,眼前却忽闪过一段残年故月里恍惚的灯影。
  两岸的暖光,天上的星河,明灭着久远至泛黄的美人。
  可惜很快被冷风吹散,不知飘往何方。
  萧绎回过神,自顾呢喃道,“七夕。。。”
  元金风稀里糊涂的反问,“是啊,难道夫君竟然忘了?”
  萧绎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望向孤空,凭栏惘叹,“今年的七夕,冷的未免太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