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瑞雨
作者:
玉米煮花生 更新:2021-11-27 23:36 字数:4512
建康的烟雨季,总是反复而缠绵,仿佛没有止境的一直下。
缱绻雨滴落在阶前,溅起潮湿而朦胧的水雾,浸润肆意蔓延的青苔。
多日不见阳光后,半明半晦的天色裹满深重的迷蒙,似一缸新启的旧酿,将人浑身的骨肉都浸泡得懒倦酥软,欲醉欲昏。
温软绣榻间,昭佩正趴在堆起的软枕上,从微开的窗缝斜看天空。
屋檐的铜铃被风吹动,带起一串不知是铃音,还是侍婢腰间环佩发出的叮当之声。
柳儿沏了杯热茶,茶烟就混着窗外水雾,不分彼此,“徐娘娘,那雨灰蒙蒙的,有什么好看?”
她见昭佩回过头来,赶紧捧上清透的白瓷盏,“喝口茶吧,这是专驱湿气的药茶。”
昭佩才抿了半口,棉儿就凑到跟前,手里端着菱花糕,糖莲子,蜜海棠之类的小点,“徐娘娘再尝尝这点心,都是新制的,格外香甜。”
白蜜渍出的海棠果晶莹透亮,泛着浅浅的金色,入口亦甜而不腻,昭佩就多吃了几个。
棉儿不由笑道,“徐娘娘近日胖了些,胃口也好了。”
柳儿赶紧就去拍打她,“快别胡说!否则徐娘娘怕胖,又该少食了。”
昭佩抬起骨节分明,几乎挂不住金镯的手腕,莞尔摇头,“如今倒不怕增。只是怕再减,衣衫首饰就要重做了。”
她说过笑话,便想起什么似的问询柳儿,“去江州的人可曾折返?”
“已经回来了。。。只是。。。”
柳儿迟疑片刻,才吞吐着劝道,“徐娘娘,您虽不愿见湘东王,可也该为世子想想。。。若是您久离王宫,怕有人图谋。。。依奴看,明年春天还是先去王宫住几日,再做打算也不迟。。。”
昭佩根本没听进半个字句,只转头望着窗外霏霏雨幕,强调般重新发问,“找到了没有?”
柳儿无奈,只得答道,“找到了,是一个尼寺,唤作普贤尼寺,修造的干净整齐。那里的住持原也出身世家,很愿意接待徐娘娘,说是能单独辟出三间房来。”
“那就定在此处。”昭佩满意的颔首,又吩咐道,“记得多给寺庙供奉。”
“是。”
柳儿既劝说不动昭佩,也就不敢再劝,连忙答应着出门。
离寝殿不远的回廊檐下,站着几个三十开外的老婢,正低眉垂首的等候。
柳儿停住脚步,低声安排道,“虽说徐娘娘明年春天才动身,可绝住不惯寺里的房屋。既要重新修葺,又得换置摆设,少说也得五六个月。你们到了江州,千万催赶些进度,别耽误事。到时我把所有需费钱财都交给尼寺的住持,你们用钱时,一条条写清楚,归总之后再领,别来回烦扰住持。”
等那些老婢称过是,其中一人便又问道,“徐娘娘不是还有钱在江州的库房放着?去王宫取用岂不方便?”
未及柳儿说话,一个年轻些的婢女就先指点她,“唉!你怎么这么糊涂!放在那儿的钱物,徐娘娘难道还肯要?再说,一旦去取,湘东王不就知道了?”
柳儿被她一提醒,立刻提高了声调,“徐娘娘要住尼寺的事,谁都不许乱传。”
“是。”
柳儿这才挥挥手,“好了,都去吧。”
眼前才清净,就有人从背后拍拍柳儿的肩膀。
回头一看,果然是端着碟菱花糕的棉儿,正鼓着腮帮子边嚼边道,“柳儿姊,徐娘娘嫌这个不够甜,赏给我了。你尝尝,其实挺甜的。”
柳儿叹了口气,靠着廊柱坐在栏杆上,“你自己吃吧。”
棉儿困惑的眨眨眼睛,“你怎么也不爱吃东西了?”
柳儿盯着打在栏外,水花四溅的雨滴,叹气更深,“说是不让湘东王知道,可岂能瞒得住?天长日久,总有找着的时候。况且徐娘娘和湘东王的脾气,一个比一个怪异。若再闹出事,恐怕不知要如何收场啊。。。”
棉儿把芙蓉碟子塞到她怀里,自己爬上栏杆去接雨,“闹就闹吧,左右不干你我的事。再说,徐娘娘那么厉害,谁吃亏还不一定呢。”
她说着忽然压低声音,凑在柳儿身边笑道,“其实我挺羡慕袁妃的婢女,主上死了,只留下主母。非但成日风流快活,偶尔还能沾沾主母的小郎君。。。唉,虽然这样想不好,可湘东王要是也。。。那咱们就不用愁了。”
柳儿看看四下无人,便忍俊不禁的一笑,“小声点儿,不要命了你。”
又猛地瞪大眼睛,“好啊,你才多大年纪,也开始想小郎君了?真是不学好!”
棉儿不服气的哼了一声,“是是是,就你不想,就你学好!唔。。。”
话尚未说完,嘴里就被塞进一块菱花糕。她也不恼,就慢慢嚼着,仍回身去接漫天水晶珠幕。
台城。
连绵的烟雨一歇,蝉鸣与荷香就蒸腾于渐浓的暑气中,愈演愈烈。
然而再厚重的炎热,一碰到乐寿殿内缭绕白雾的冰鉴,就瞬间消散无踪了。
垂珠幔边,钟磬丝竹;歌酒席前,舞乐翩跹。其间一尊圣明天子,满目貂蝉贵臣,都欢声笑语,兴致正浓。
如此喧盛的场面,一看便知是御席内宴。
武帝即位之初,倒是常常排布内宴,不足为奇。
然而近十年沉溺于佛理后,武帝对杂音杂色都有嗤之以鼻的征兆,除却年节或邦交相关时,平日极少再见到筵席。
何况今日文臣武将难得凑的齐全,自然要趁机攀谈走动,各尽欢洽。
与魏国通和后,南北边境无事,武帝就渐渐把几员大将撤回了建康。在座的大将,先是羊侃、羊鸦仁、兰钦,其后间列阴子春、徐文盛、杨华、柳津等将。至于开国老将韦睿裴邃的子侄后代,诸如韦黯韦粲,裴之礼裴之高等人,座次自然更加靠前,身边都熙熙攘攘,挤满了朝臣。
上位的武帝左右,照例凑着风度未减的朱异。
武帝却并未与朱异攀谈,独独盯着席间的陈昭陈昕兄弟默然。
朱异虽则察言观色,心内已明,却仍佯作不知般举樽,“如今四海安乐,众将还朝,正是前所未有之太平盛世。”
见武帝微微颔首,才转而轻叹道,“可惜陈将军已然病故。。。”
还没等武帝露出怀想神色,朱异就又绕了个弯,“幸而陈将军的长子陈昭,五子陈昕都是将才,陛下何愁不继?”
武帝摇头道,“他们尚在少年,还难当大任。”
朱异的眼神浮光一动,就落在兰钦席间,“陛下且看兰钦。”
“嗯?”武帝把眼神落在三四十岁,姿容仍年轻的兰钦身上,模模糊糊的呢喃,“我记得,他好像屡立战功。。。”
朱异连忙提醒道,“正是。兰将军在战场的威名,已堪与陈将军相齐。况且尚未及不惑,至少能再为大梁征战三十年。”
“嗯。。。”武帝摸摸愈来愈长的白胡须,略作思索,“那你看,该如何改封?”
朱异试探道,“兰钦之父兰子云,与羊侃羊鸦仁二位将军一样,都是从魏国而来。既然羊侃如今为都官尚书,恐怕不好厚此薄彼。再说,当初西魏之所以求和,全赖兰钦的战功。他在衡州为平南将军时,州民还请立碑颂德。。。可到如今,仍是个曲江县公。。。”
武帝虽然年迈多忘事,可被朱异一提醒,顿时全想了起来。当即深以为然的颔首,又斥责朱异道,“既如此,为何不早作提醒?亏待功臣,日久岂非离心?”
朱异这才压低声音,实情以告,“兰钦出身不高,是魏国中昌的兰氏小族。。。”
武帝沉吟片刻,只问道,“羊侃,羊鸦仁现任何职?”
“羊侃为司徒左长史,十二班,封高昌候;羊鸦仁是北司州刺史,封广晋侯。”朱异说罢,继而补充了一句,“羊鸦仁只是回京述职,旬日即返还司州,镇守悬瓠。”
“那就征兰钦为左卫将军,加散骑常侍,列十二班。”
“是。”
朱异眉宇微动,藏去瞬息无影的喜色,悄悄给兰钦抛了个眼风。
他的眼神还没来得及全收回来,就听武帝又问道,“江州的签帅是谁?可曾禀报七官近日作为?”
朱异含糊一笑,企图蒙混,“湘东王一向安分守己,在江州更是勤政爱民,并无差错。”
武帝未置可否的沉默片刻,才蹙眉道,“可是五官刚刚送来密奏,说七官在荆州时,曾经焚毁佛寺。”
闻听烧佛寺,朱异的肺腑就是一紧,尚未想出应答之策,便听武帝开始不悦的喃喃,“七官向来顶礼参佛,当初还随我出家。。。难道,全都是另有所图?”
朱异权衡片刻,依旧为萧绎出言道,“陛下若说此事,臣最清楚不过了。”
他说着略顿话音,偷觑一眼武帝,才继续天衣无缝的辩驳,“那寺院唤作瑶光寺,因年久失修,所以湘东王出资重建。偏工匠清理寺基时,有许多木桩入地,不好挖掘,况且新修的寺基也要铺炭,是而才引火烧灼。这是常有的事情,并非庐陵王所言焚寺。”
武帝抿了口茶,眼睛盯着乱哄哄的朝臣,“你怎么知道的如此清楚?”
朱异神情坦然,“当初湘东王为重建瑶光寺一事,曾亲书奏章奉上。只因每月都有许多重建或新建佛寺的奏章,所以未曾转呈陛下。陛下若想看,臣命他们翻出来就是。”
武帝这才释怀的摆摆手,“算了,不必麻烦。”
朱异正愁没有理由提起湘东王,既得了这个机会,便趁势劝言,“湘东王到镇数月,却仍未有持节,实在不便。何况豫章王年幼,又丁父忧,根本无力处置政务军务。。。陛下何不派两名心腹之人,一往豫章,一往江州,权作辅弼约束。”
武帝扫过朝臣们的脸,却发现大半都只是面熟,根本叫不上名字,只得向朱异问道,“你看谁合适?”
吴郡张氏是武帝生母张太后的娘家,向来备受恩宠信任,朱异便单单打量张氏子弟,“散骑常侍张嵊,是开国老将张稷之子,为人公允端正,一定能约束湘东王;至于豫章王。。。豫章王实在年幼,须长辈悉心看护,臣以为御史中丞张绾可当此任。”
武帝点点头,“那就让豫章王把江州持节交给七官,再派张嵊为湘东王长史,张绾为豫章内史。”
条条件件都顺了朱异的心,他自然答应不迭,“是。”
“轰!”
殿内歌舞正欢,殿外却忽然响起一道炸雷,直直盖过乐声。
雷电交劈不过刹那,哗哗的雨点即随之而盛。
夏日的阵雨来去凶猛,不似春雨温和,噼里啪啦,颇为扫兴。
武帝正待早散筵席,却忽见一内侍疾步而入,“陛下!瑞雨!天降瑞雨啊!”
“什么?”本来昏昏欲睡的武帝猛地站起身,急切问道,“是何瑞雨?”
内侍眉开眼笑,“雨中夹杂五彩实珠,光华闪耀,尽落于殿前!”
武帝一听,哪里还坐得住,当即扶住原安,快步而出。
朝臣们闻言也各自诧异,一时尽随武帝身后,都想看看神乎其神的祥瑞。
乐寿殿前。
骤雨仍在哗啦啦的打着玉阶,溅起无数水花–––然而溅起的却不只是水花。
从天而落的无数杂色宝珠光芒明亮,混着雨滴砸在阶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动。武帝的眼神有些昏花,这情景落在他眼中,就更多了几分神奇的迷散。
内侍用丝帕垫手,恭敬的拾起滚至檐下的几颗,捧到武帝近前。
这些‘宝珠’是新鲜贡品,除了朱异和数名同谋,并无旁人见过。所以武帝眯着眼睛左右一看,果然面露喜色,“好,好啊!”
又挥手道,“众卿同观。”
见武帝难得表露喜色,朝臣们自然七嘴八舌,变着花样的夸赞奉承。如朱异到溉等素来亲近武帝者,已经围在驾前放言天命,重提封禅。
捧着宝珠的内侍很快走进武将堆里,恭敬的矮着身子。
武将里虽也有才学卓群的,却终归不如文士,所以多只在嘴里啧啧称奇,并不吟诗作赋。
羊侃和羊鸦仁本同出泰山羊氏,多少较旁人略有亲近,此刻便站在一处。
羊鸦仁正盯着宝珠惊叹,却听羊侃忽然发笑。
等内侍走后,羊鸦仁才奇怪的问道,“祖忻因何发笑?”
羊侃往上抬抬眼睛,对此等雕虫小技颇为不屑,“我若踏壁而上,定能捉住几个身披蓑衣的阉人。”
又转而示意众星拱月的武帝,“只是不愿扫了至尊的兴致。”
羊鸦仁恍然悟过劲来,不禁笑道,“这朱异虽然是个谗臣,还真有几分奇妙滑稽之处。亏他想得出来。”
乱糟糟的文臣中,唯独新得宠的虞荔没有凑上前去,只对弟弟虞寄道,“你的文采最出众,何不作赋以歌?”
虞寄有些不乐意,“我兄弟向来以清白著称,岂可为小人行径?”
虞荔摇头一笑,低声道,“清白之士也加以称颂的祥瑞,才是真祥瑞。”
又指指跟在朱异身边的弱冠少年,“若此赋可成,你的声名就能盖过顾野王了。”
虞寄斜乜一眼世称奇才的顾野王,缓缓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