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桃红
作者:
玉米煮花生 更新:2021-11-27 23:36 字数:4127
江州。
湘东王宫。
一处虽不算偏远,却也不甚华丽的宫殿内,正传出女子惊喜的笑声。
“什么?我有身孕了?”
元金风睁大双眼,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医正看准了,不会错?”
鬓发斑白的医正捋着胡子,连连颔首,“绝不会错。元夫人近日干呕恶食,并非脾胃失调,而是身怀有孕。”
元金风赶紧笑道,“好,好,多谢医正。”
侍婢立刻拿了些铜钱为赠,将医正送出门去。
等到回来的时候,元金风却已经站起身子,急切切的在殿内转圈。
侍婢连忙担忧的扶住她,“夫人小心,今后可千万别大动了。”
元金风正乐的找不着东西南北,哪里听得进去她的劝告,只一昧欢喜道,“夫君呢?夫君在哪儿?我得先告诉他去。哼,这下我也有了孩儿,看她们还怎么得意!”
侍婢迟疑道,“王爷正跟几位学士赏花作诗,恐怕,恐怕一时半刻没有空闲。。。”
“什么诗不诗的,能比我的孩儿重要?”元金风提起裙裾,抬腿就向外疾走,“正好,我也去听听那些的酸诗。”
“诶!夫人!”几个随身侍婢忙抓着染香提炉追出去,着急的跟在她身后唤喊,“夫人慢些!”“当心啊!”“千万慢些!”
元金风我行我素的加快了脚步,对她们的劝诫充耳不闻。
春风微动她轻扬的裙裾,似吹拂人间好时节。
花园。
远处数株或紫或白的玉兰沁吐幽芳,近旁几枝清丽淡雅的栀子徐展雅逸;去水有蜂蝶绕萱草,临阁无蚊虫敢簇蕊;沿路嫩黄结香,随道丛叠山茶;似锦禾雀吊挂回廊,如霞紫藤攀援疏木。闻则生香,望则艳色,新茶添味,旧酒浮绿,更有鸟雀充作乐舞,飞伏啁噍。只在这一处小小楼台,却似将瑶池春色尽皆收纳,使人望之不足,观之不尽。
如此盛景在目,席间诸人便都啧啧赞叹,欲展诗情。
为首的萧绎当仁不让,提笔未加思索,便作一首重字春日诗,“春还春节美,春日春风过。春心日日异,春情处处多。处处春芳动,日日春禽变。春意春已繁,春人春不见。不见怀春人,徒望春光新。春愁春自结,春结讵能申。欲道春园趣,复忆春时人。春人竟何在,空爽上春期。独念春花落,还似昔春时。”
属臣争相传阅墨迹犹未干的纸张,顿时七嘴八舌夸赞起来。
“妙哉!妙哉!”
“二十二春,春春花样,真可谓绝矣!”
“啧啧,好诗!好诗!”
“春愁春自结。。。有味,有味。。。”
“。。。”
萧绎听了这些惯常的奉承,却并不受用,反倒眉间愁绪更密。
然而这一点刻意隐匿的愁绪,无论再如何增加,也盖不过嘴角扯出的微笑。
萧绎遮掩住心绪,只看向席间众人,“诸位个个文采非凡,定有更高明的诗赋。今日一人一首,谁都不许推脱。否则。。。”
他说着端起了案上酒樽,“罚酒三坛!”
众人面面相觑,尽皆失色,“这这这。。。这寻常的诗也罢了,重字下官可不行。。。”“诗也做不出,酒也喝不完,怕要贻笑大方了。。。”“怎么好。。。”
宗懔忽然出主意道,“殿下可否略作通融,让我们找一个笼全局的高才为替?”
“哦?”萧绎似乎来了兴致,“是谁?”
宗懔给席间众人打了个极为明显的眼色,于是一片齐刷刷的广袖挥起如云,尽数指向面如冠玉的鲍泉,异口同声道,“润岳是也!”
“啊?”鲍泉大惊失色,不由摆手抗议,“我?我实难担此重任,诸位,诸位饶过我吧。。。”
他见席间众人只是笑,并不收回成命,便望向萧绎,“殿下。。。”
“你们可真是一群滑头,推举出润岳,真是要比下我的拙作不可了。”萧绎显然也不肯放过鲍泉,当即拍板定案道,“润岳啊,既然众望所归,那就非君莫属了。”
鲍泉起身拱手,“下官从命献丑,万望勿弃。。。”
众人凑过去看时,只见鲍泉落笔顺畅,未见停顿,借着酒兴洋洋洒洒,片刻亦成佳作,“新莺始新归,新蝶复新飞。新花满新树,新月丽新辉。新光新气早,新望新盈抱。新水新绿浮,新禽新听好。新景自新还,新叶复新攀。新枝虽可结,新愁讵解颜。新思独氤氲,新知不可闻。新扇如新月,新盖学新云。新落连珠泪,新点石榴裙。”
这一篇情有意,意动情,重字更远多于萧绎,可谓佳作无疑。
然而此作更胜萧绎,却让众人一时难以开口赞叹–––若说真话,恐怕湘东王不悦;若说假话,恐怕湘东王发觉,会更加不悦。所以进退两难,谁也不敢先出言。
萧绎是第一个打破僵局的人。
他环顾了一圈属臣,立时笑道,“怎么?润岳写得太好,把你们都吓傻了?”
众属臣听明白湘东王的意思,立刻炸开锅似的说笑杂赞起来。
萧绎反复读那首诗,不禁越读越爱,直拉着鲍泉的手叹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荀况诚不欺我。今日之前,是我文之外无出卿者,今日之后,可就要改成卿文之外无出我者了。”
一片附和称赞声中,鲍泉涨红了脸,急称不敢,“下官卖弄文采之辈,岂敢与殿下相较?真折煞下官矣。”
“何必过谦?来,我为你斟酒!”
庭中热闹繁喧,一时风光极盛。
庭外的美人驻足倾耳,正暗窥其间觥筹交错。
元金风拉住犹在喘气的侍婢,扶着花枝低声道,“那个润岳生得又好看,还得夫君器重,果然风流才子。”
又笑道,“难得王爷高兴,我也进去凑个热闹。。。”
“嘘!”侍婢大惊失色,赶紧拼命制止她,“夫人快别说了,小心隔墙有耳。”
另一个侍婢也道,“自从徐娘娘不安于室后,王爷格外忌讳内妃外臣相见,您可千万别进去,否则只怕惹恼王爷。”
元金风扫兴万分,随手就折下枝头香花,揪扯着抱怨,“徐娘娘,徐娘娘,遇见徐娘娘就什么都忌讳,什么都恼。他既是如此,倒不如把我们都打发回家,只抱着他的徐娘娘过日子。”
侍婢听她越说越过火,立刻打岔道,“夫人略等等吧。一会儿宴席散了,正好趁王爷高兴的时候说有孕的事,那不就更高兴了?”
另一个侍婢张望道,“诶?好像筵席已经散了。夫人快拾捯拾捯,准备进去吧。”
花枝隐匿处,美人自顾慵整衣。
近水庭台内,却有桃花悄入幕。
似醉非醉间的懒困顺着动帘微风攀爬入骨,在宫人撤去残席后愈发招困。
萧绎靠在栏边,一手撑着侧脸,一手轻抚伸进栏内的桃花枝叶,反复细看。簇簇深红浅粉,未知究竟是哪张美人面。
宫人奉来醒酒汤时,恰对上萧绎含泪的明暗眼眸,不禁惊惧道,“王爷。。。您,您没事吧?”
萧绎并不回答,只忽然兴至心头,又是询问又是吩咐,“从前西归的李氏,如今在何处?既离了建康,就不必管什么禁制,快派人把她接来。”
宫人却神色悲恸,吞吞吐吐的嗫嚅起来,“李姬。。。李姬她。。。”
萧绎浑身骤紧,不由急切的坐直道,“她怎么了?”
宫人咬牙横心,终于实话实说,“回王爷,李姬的船在江上遇到风浪,翻的连尸骨都找不到了。。。因为,因为修容怕王爷伤心,所以吩咐奴等不许告诉王爷。。。”
萧绎怔楞良久,难免又是落泪。
正将往事忆到伤心处,忽然一道清亮的声音自远而近,打断了萧绎的愁绪,“夫君!”
元金风张张扬扬的走来,搂住他的臂膀,“一个婢女值什么,夫君快别伤心了。”
说着不待萧绎反应,就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恭喜夫君,又要有一位小王子了。”
元金风今日穿了一身极显气色的嫩红金花衣衫,本就明艳动人,此刻再笑起来,更衬的一团娇媚喜气,倒比桃儿还像盛开的桃花。
萧绎思的虽非桃花,爱的却是桃花颜色。况且他向来讨厌剖露心意,就收起泪光,转而温和的抚上元金风的粉颊,微责道,“看你跑的这满头汗,将为人母了,也不学着小心谨慎。”
元金风毫不在乎的扬起下巴,神色颇为骄傲,“这有什么?家母怀着妾身的时候,还骑马到处颠簸呢!”
萧绎被她说不出是直率还是憨傻的模样逗笑,便点点她的鼻尖,打趣道,“怪不得这么疯,原来在娘胎里就骑马。”
“夫君~”元金风不满的嘤咛一声,开始搂着他撒娇撒痴,想多讨得一点宠爱。
欢声随着笑语裹进香风,直缓出亭阁,拍在亭外人沉郁的脸上。
“夫人,您还进去吗?”
明蔷小心翼翼的觑着王氏的面容,替她不平道,“今日是夫人的生辰,王爷早就答应陪着夫人过的,谁知元夫人一来,竟全给忘了。”
又试探着悄问,“夫人可要进去提个醒?王爷看到夫人,肯定能想起来。”
王氏扶着明显缺了一朵的花枝轻轻摇头,“生辰本非大事,就算想起来,也比不上有孕的欣喜。我又何苦自取其辱呢?”
她仿佛在压抑什么似的顿了顿,才继续道,“好了,回去吧。”
美人的背影袅袅婷婷,一路分花拂柳,轻柔转淡。
眼底的霾霾阴云,却渐趋浓重。
建康。
中书省。
“啪!”
一封奏表被朱异狠狠丢在地上,吓得小吏颤了两颤,赶紧拾起奏表,拂过沾尘,才看清上面的特殊颜色,“这可是紧急军报,朱侍中如此发怒,难道。。。难道北边有动静?”
朱异挥挥袖子,气急道,“北边是早就消停了,可南蛮又总闹事,今天起义,明天造反,简直没完没了!”
小吏不敢擅自查看奏表,只能略作猜测,“难道丢了城池?”
朱异蹙眉摇头,“不是失地!是缺粮!缺钱!唉!整天军备军费军粮,一要就是十万百万千万。你说说,这叫我到哪去弄这么多钱?”
小吏听明白原因,便出主意道,“若说没钱是真的,近时年成总欠,各地供奉日渐减少,至尊又要成百上千的盖寺庙。。。可怎么会没粮呢?太仓丞不是说,官仓的米都多到溢出来了?”
“官米是防患于未然的,岂能轻动?”朱异按按发涨的侧额,左右顾虑难定,“况且调取官米需要至尊手诏,如今天天报祥瑞,这些乱七八糟的反叛怎么能让至尊知道?再说,百姓只知道从外向太仓运粮,一旦见到从太仓往外运,人心恐怕浮动。。。不妥,不妥。”
正转来转去,愁无门路时,却听内侍忽然来报,“朱侍中!禀报朱侍中!湘东王从江州送来春粮十万担,即将运抵建康!”说着递上一份奏表。
“哦?”朱异愁眉乍解,赶紧接过奏表细看,“上谷充军粮启:臣闻金城千仞,必资守粟;革车千乘,其在馈实。原武车绥旌,列飞鸿之行陈;奉辞受脤,揜挚兽於貙虎。贾逵渠水,虽曰难踪;梁习劝农,窃知自勉。”
朱异看奏表写的不过寻常套话,就赶紧丢到一旁,只吩咐道,“派兵接应粮车,不必进城,立刻送往前线。”
等内侍应声而去,小吏就笑道,“湘东王这些军粮,真如及时雨一般。朱侍中这下宽了心,可以回府略作歇息了。”
朱异摇摇头,“歇什么息?歇息也是宾客盈门,来往烦密,倒不如在宫里批奏折自在。”
刚说罢这一句,便又有个内侍快步而入,“朱侍中,您府中有家奴来报,说湘东王送来金银器皿十箱,珠玉十斗,鄱阳王送来赤金一百斤,玛瑙珊瑚两车。。。”
朱异捋捋胡须,非但没有发笑,反而面生忧虑,“无缘无故,何以如此厚赠?”
内侍低声道,“是有几句话想托朱侍中美言。”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