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琵琶
作者:
玉米煮花生 更新:2021-11-27 23:36 字数:4258
江州。
湘东王宫。
细细密密的朦胧雨丝,湿润了池塘边满挤的如丝芳草,驱赶着柳枝间遍绕的啁噍燕雀。触目所及,无处不树影成烟,红英欲坠,若单论风光,竟比荆州更有缠绵韵致。
铮铮几声琵琶响动溢出殿阁,不禁顿住了鲍泉迈步欲入的脚步。
殿内弹琵琶的人却抬起头,微露笑意,“润岳,愣着做什么?”
鲍泉这才缓步进殿,拱手道,“殿下不是说有要事相商?怎么竟有兴致弹琵琶?”
萧绎把琵琶递给他,指了指背面的精巧篆字,“这就是要事。”
“嗯?”
鲍泉定睛看时,却见是以老红木为背,蚕丝为弦,描花镂金,品相上乘的一把好琵琶。可惜因为年头久远的缘故,已然泛出陈旧颜色。
萧绎指给他看的篆字,正题云‘齐竟陵世子’。
鲍泉不由轻叹,“竟是前齐世祖武皇帝的旧物,人往物存,真可叹也。”
又奉还给萧绎,因问道,“殿下是从何处寻得?”
萧绎只转头示意案上的一封书信,仍旧对那旧琵琶爱不释手。
鲍泉上前拿起书信看时,却见一篇琵琶赋,写的甚为感时伤怀,“八音九奏,三才两仪;木出东山,弦归南溟。虬龙无亦拟态,飞鸿何得远声;翻腕逸响金殿,回音寥落丹墀。从曲折辗转于末世,何染尘调愁于流离。四弦振悲,激扬哀舛;清商抚怆,沉结郁腑。庙堂孤落,星移斗转;竟陵征寒,物存人非。”
此赋虽无有十分文采,却颇得几番奇致,一看就并非出自萧绎手笔。其上落款,果然写着鄱阳王范。
“鄱阳王向来爱奇玩古,得此琵琶,正在情理之中。此赋奇则奇矣,悲却过甚。。。唉。。。”鲍泉叹赏过一回,不禁又猛然转醒般问道,“殿下所指要事,就是鄱阳王?”
萧绎抚着微颤的丝弦,缓缓点头。
鲍泉瞬间抬起眼帘,若有所悟,“鄱阳王向来亲近殿下,而与庐陵王不睦,如今二王都督的州府又互相临近。。。若是能有人,散布些什么消息就好了。”
萧绎补充道,“千万隐秘。”
“是。”
鲍泉正待周全谋划,却听萧绎忽然又道,“万物知春时,不宜谈俗务,待我抚一曲阳春为景。”
侧头望去,窗外烟雨愁云竟已消散,惟余暖而轻的阳光洒照亭台,果真一幅阳春清境。
鲍泉先是奇道,“哦?琵琶也能做琴曲?”
“世事且能更易,何况小小谱调?”
鲍泉恍然点头,“下官洗耳恭听。”
铮铮淙淙,啼莺鸣涧,不知是从丝弦,抑或山水流出,缭绕满金殿。
杂糅的琴韵在欣欣向荣的琵琶曲调里酌添了漫逸,若非仔细去听,竟似某位山中隐士,出尘不染。
荆州。
纷纷扬扬的春花裹在春风里,拂过街面上来往的行人,叫卖的商贩,玩耍的幼童,一如过往每个春日的景象。
“莫匆匆,且宽公,谁当作天子,草覆车边㔾。谁当作天子,草覆车边㔾。。。”
三五身着旧布衣的垂髫儿拉着手,边跳边用稚嫩的嗓音唱着新近流传于市井的歌谣,自得其乐。
歌声飘进路边的茶摊里,顿时引得百姓议论纷纷。
“什么草覆车边㔾?难道是个范字?”
“那你可说对了,这草头下边,一个车,一个㔾,可不就是范字?”
“朝廷里有从范字的人物?我怎么想不起来?”
“嘿!就是鄱阳王萧范啊!”
“别小看这童谣,说的还真有几分道理。鄱阳王现在是五州都督,镇北将军,雍州刺史。。。不光这一大串名号,在地方上又受拥戴,而且手握重兵。一旦改朝换代,说不定真能当上天子啊。”
“哟,这鄱阳王是皇帝的哪个儿子?怎么没听说过?”
“他哪是皇帝的儿子?他是鄱阳忠烈王的儿子,皇帝的亲侄儿。”
“嗨,侄儿哪能继位?”
“这你就不懂了,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先例。就像汉昭帝传位给汉宣帝,汉成帝传位给汉哀帝,不正是一个侄孙,一个侄儿吗?”
“可昭帝成帝是因为无子,当今至尊却有好几个儿子。。。”
“还说儿子呢,恐怕斗到最后,一个都留不下。你们想,咱荆州为啥把刺史换成了庐陵王?听说就是因为兄弟阋墙,湘东王斗败了。。。”
“听说还有个临贺王萧正德,是至尊和德皇后的继子,虽非亲生,名义上到底算嫡出。要传给侄儿,也该是这个侄儿。。。”
“说起德皇后,还有一宗秘闻。”
“快说快说。”
“当初不是说德皇后是病死的吗?可后来有从兰陵来的旧宫人,说德皇后是被人推到井里害死的。”
“真的假的?高平郗氏那样显赫,谁敢害他们的女儿?”
“谁敢?至尊呐。虽然当时还不是至尊,可也想要儿子。德皇后生不出儿子,偏又不许纳妾,至尊就把她给害死了。”
“这心也太狠了。”
“心不狠能当皇帝?”
“我看至尊现在天天诵经念佛,就是怕将来下地狱啊。。。”
“嘘!快住声,有兵马来了!”
“快走快走。”
听见官府兵马,茶摊里说闲话的人顿时付钱敛衣,瞬间作鸟兽散。
踏踏的马蹄停在闹市路边,一队内着锦衣,外披铠甲的兵将哗啦啦下来,惊得百姓们不知所措,都直往后缩。
为首的军士看向正贴着墙边想溜的几个孩子,猛地把手一挥,“都给我抓起来!”
幼童们见状拔腿就跑,可如何能跑过四面围堵的精兵?不消片刻,便整整齐齐,一个不落的被捉住。
领队不管他们是哭是嚎,立刻喝道,“带走!”
众兵翻身上马,几个幼童也被拎至马背,随军颠簸而去。
“啊!我的儿!”“我的儿!”
闻讯匆匆而来的妇人们望着马蹄落下的尘烟,不由抱作一团痛哭。
庐陵王宫。
春风得意的殿内,庐陵王擦拭着自己那把梁神剑,又慢慢开始盯着寒芒四射的锋利剑刃发呆,未知所思为何。
“殿下!诸小儿已带到!”
听见兵将的禀报,庐陵王这才抬起眼帘,“带进来。”
几个垂髫小儿哭哭啼啼的被推搡进殿,脚步各有踉跄,也不敢抬头,都一昧低声啜泣。
诸小儿还没能站稳脚步,就听上位者先念后问道,“莫匆匆,且宽公,谁当作天子,草覆车边㔾。这歌谣,可是你们最先传唱的?”
将士见他们只是哭泣,不会答话,立刻凶神恶煞的瞪起眼睛,又扯又喝,“快说!”
骠骑府长史王冲赶紧制止道,“市井小儿少见识,害怕是难免的。慢慢问,别吓着他们。”
说着端了自己案前的糕点,亲自起身近前,“别怕,告诉我,是谁教给你们的歌谣?”
诸小儿生长于民间,吃的都是些粗制饼点,从未尝过宫廷贵族中做的比花还好看的点心,此刻抓在手里,左看右看,只不敢吃。
其中年纪最大的孩子已经六七岁,胆子最壮,试着尝了一口,就边狼吞虎咽的将糕点塞进嘴里,边咕哝道,“是个中不溜身材,二三十岁的人。”
王冲赶紧追问,“脸长得什么模样?”
“唔。。。长得浓眉大眼,壮壮的,就是有点黑,说话还带口音。”
“口音?哪里的口音?”
“南边的口音,管我们叫瓜娃子,还说要是不按他的话来传,就让长虫咬我们。”
“哦?”王冲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庐陵王,才继续问道,“他往哪去了?”
“骑马出北城门去了。”
“他没说别的?”
幼童们纷纷摇头,“没说。”
王冲问的差不多了,又见庐陵王点头,就吩咐兵将道,“放他们回家吧。”
幼童被拉走后,殿门很快重新闭合。
王冲拱手道,“殿下,此人惯说的是巴蜀方言,而且听长相年纪。。。嘶。。。如今诸王身边,就只有鄱阳王帐前的侯瑱来自西蜀,应该是他无疑。”
庐陵王蹙起眉心,“鄱阳王?”
王冲沉吟道,“鄱阳王向来不服殿下,又常招兵买马,修葺城墙,私存军粮。。。如今更遣人散播此等歌谣,实在居心叵测啊。”
庐陵王冷冷一笑,“凭他也想做天子?哼,做白日梦还差不多。”
“那这件事。。。”
“他既然敢招兵买马,我们就能奏他一本。”庐陵王摸着下巴新生出的胡须,微微眯起双目,“范,反。。。就奏他聚军粮于私邸,意欲谋反。”
“谋反?”王冲闻言失色,不由劝阻道,“可是殿下刚奏过湘东王谋反,事情还未定论,就又奏鄱阳王谋反,恐怕至尊。。。”
庐陵王眼睛一瞪,“难道任由他放肆?”
王冲只得依从,“是,下官这就去拟奏本。”
他出门时略微顿了顿脚步,似乎还想回身说些别的。
但被微风一拂,也就转眼抛开,将其放任自流了。
雍州。
鄱阳王府。
芳树青葱,花叶朦胧处,鄱阳王正与数位文士聚在席间,谈诗论赋。
鄱阳王拿着一张信笺,递与最近的文士,“到底是湘东王的才气,字字珠玑,远胜于我前时陋作。来,你们都看看。”
文士们边传阅边纷纷奉承迎合,“美则美矣,只是少了主上的奇思。”“正如花叶繁盛,虽娇艳扶疏,却无根基。”“也算妙作。。。”
“主上!主上!不好了!”
一个小厮急急忙忙闯进来,打破了闲逸的气氛,“主上!长史刚刚得到消息,说庐陵王密奏主上阴谋反叛,文书已经快到建康了!”
鄱阳王震惊的微张双唇,“什么?阴谋反叛?”
诸文士见状,知道不便久留,顿时纷纷拱手告退,走的干净利落。
长史急急忙忙行至花间,一张满是冷汗的脸被鲜艳香花衬的更加苍白,“据下官所知,庐陵王共告主上三条重罪。养士马,修城郭,聚军粮于私邸。。。这,这条条确凿,倘若至尊真的查下来,那可就麻烦了!”
鄱阳王略微镇定住心神,抬手怪问道,“无缘无故的,庐陵王为何忽然告我?”
长史擦擦额间薄汗,满面异色,“仿佛,仿佛是因为一首童谣。什么谁当作天子,草覆车边㔾的。。。庐陵王以为是主上有心散布,所以。。。”
“唉!这又是哪来的无稽之谈?”鄱阳王气得差点跺脚,不由狠狠拂袖拍案,“真是祸从天降!”
长史忙追问道,“那现在如何是好?”
“铺纸研墨,我要上奏至尊,辩驳无辜。”
鄱阳王执起毛笔,又是思忖又是缓写,“养士马,是为平蜀地叛贼,侯瑱之父平叛而死,这还是近年的事,应该说的过去;修城郭,是因为城墙年久失修,怕倒塌祸及黎民;至于聚军粮于私邸。。。这。。。”
“这是因为庐陵王诬告。主上聚在私邸的,并非军粮,而是私粮。”
一道低沉笃定,虽略有蜀地口音,却未带方言的声音转过花木,正是浓眉大眼,黑黑壮壮的侯瑱。侯氏世为西蜀酋豪,颇有几分前代累积的勇魄气宇,站在温柔的花草间,很是违和。
鄱阳王照他所言写好表章,这才问道,“侯将军也知道此事了?”
侯瑱点点头,又是担忧又是不屑,“此事早已风闻满处。还有人说,是下官编造的童谣,哼。。。”
鄱阳王虽在紧张时刻,也不禁失笑,“你要是编的出这样的话,天下就全成东宫学士了。”
侯瑱不以为忤,反倒跟着趣言,“主上取笑,下官愧领,今后一定用心读书。”
鄱阳王长叹道,“恐怕待你学成之日,我早已为人所戮啊。。。”
侯瑱正不知该如何劝慰,一旁深思多时的长史却忽然插话,“其实依下官看,这件事倒不一定是坏事。”
见鄱阳王和侯瑱齐齐看来,长史这才摸摸唇边的胡须,“下官常听闻,遇世事将大变之际,总有高人以童谣传于四海。尤其近年来的童谣,十之八九都会应验。主上且想,昭明太子薨逝前,不也有歌曰,‘城中诸少年,逐欢归去来’么?”
鄱阳王的脸色开始转晴,“你的意思是。。。”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长史说着,压低了声线,“主上安知没有做天子的时候?”
“诶。。。慎言,慎言。”
鄱阳王貌似拒绝的摆着手,眉眼间却渐渐聚集起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