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空泽
作者:
玉米煮花生 更新:2021-11-27 23:36 字数:4343
净居殿。
窗外正是春风初绽柳芽,鸟雀才登树梢的好时候,武帝却似闭目不见,充耳不闻般,仍在看着案上的佛经。
正看到博大精深的地方,内侍忽然来报,“陛下,太子殿下在外求见。”
武帝停了半晌,方才意犹未尽的合上佛经,“传。”
太子刻意放轻脚步后依然带起的衣物窸窣之声,似乎是武帝微有不悦的原因。
“何事?”
“回陛下,臣今读得西魏六条诏书,从中颇见大梁相近之弊端。。。”
武帝微微睁眼,似乎略生出些兴趣,“哦?”
内侍将书卷从太子手中接过,奉与武帝面前铺开。
太子拱手道,“尤其是关于择贤良的一条。如今我大梁的州吏亦多为愚瞽之辈,在州在郡不为一方谋福,反倒极尽搜刮之能事。无论厨帐厩库,宴席款待,都命百姓供给;但或令手下游军,以巡视为名,闯入人家,富者劫掠,贫者杀戮;甚至于世代高门,竟将山川林木全数据为己有,日夜看守,不许采捕樵苏,遂致细民措手无所,怨恨四起,实非一日之弊啊。”
武帝缓缓点头,“说的不错。”
太子见武帝有赞同之态,赶紧得寸进尺道,“臣以为,郡守州吏之所以如此贪酷,根源都在于请托求官上。如今朝廷内刀笔小吏当道,一州一郡之长,非从其手花高价买卖而不可得。所以为求回本钱,到郡后方才肆虐暴掠。治病当治本,斩草需连根。”
太子话到此处稍作停顿,便从袖中取出一份奏表,拱手欲呈,“陛下,有数十朝臣联名上奏,告侍中朱异揽政弄权,卖官鬻爵。”
武帝听见话题引到朱异身上,不由假做闭目,留下满室尴尬的安静。
内侍看看武帝,又看看太子,顿时迟疑进退着,不敢接过太子的奏表,太子的手便难堪的停在半空。
良久后,武帝才缓缓问道,“既然是朝臣上表,为何在你手中?”
太子只得窘迫的明言道,“是因为。。。因为如今的奏章都要先经过朱侍中之手,此等与之有碍的奏章,皆难到得陛下眼前,所以臣代为转呈。”
内侍觑着武帝深浅莫测的神色,虽然仍不敢断定武帝的意思,但闻得武帝开始理会太子,就踟躇着想要接过奏章。
武帝却忽然摆手道,“不必呈了,我也不想看。”
太子见武帝有意偏袒,只能无可奈何的收回奏表,谨慎而失望的垂首,“是。。。”
武帝叹了口气,“其实这六条诏书,昨日朱异已经给我看过了。”
太子震惊的抬起眼帘,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武帝抬袖示意内侍,内侍就赶紧为他展开一份写好的诏书,“朱异也觉得,各地州郡太过放肆,所以替我拟了这份诏书。来,你也看看。”
内侍将诏书捧至太子眼前,只见其上洋洋洒洒,尽是些道貌岸然的假文字,“古人云,一物失所,如纳诸隍,未是切言也。朕寒心消志,为日久矣,每当食投箸,方眠彻枕,独坐怀忧,愤慨申旦,非为一人,万姓故耳。州牧多非良才,守宰虎而傅翼,杨阜是故忧愤,贾谊所以流涕。至于民间诛求万端,或供厨帐,或供厩库,或遣使命,或待宾客,皆无自费,取给于民。又复多遣游军,称为遏防,奸盗不止,暴掠繁多,或求供设,或责脚步。又行劫纵,更相枉逼,良人命尽,富室财殚。此为怨酷,非止一事。亦频禁断,犹自未已,外司明加听采,随事举奏。又复公私传、屯、邸、冶,爰至僧尼,当其地界,止应依限守视;乃至广加封固,越界分断,水陆采捕,及以樵苏,遂致细民措手无所。凡自今有越界禁断者,禁断之身,皆以军法从事。若是公家创内,止不得辄自立屯,与公竞作,以收私利。至百姓樵采以供烟爨者,悉不得禁。及以采捕,亦勿诃问。若不遵承,皆以死罪结正。”
这满篇妄下雌黄,流于表面的政令,仿佛真出自一位忧国忧民,刚直清廉的忠臣手笔,直看得太子哑口无言,难诉苦衷。
当时斟酌轻重,唯有苦涩的顺从武帝道,“朱侍中果然先见,诸般禁令,的确为民生有计。”
武帝捋着白须,满意微笑,“既如此,就命有司即日施行。”
内侍忙接回诏书,奉旨道,“是。”
太子来回奔忙一趟,最后只讨得没趣,便拱手不欲多留,“陛下礼佛心切,臣不便久扰,臣请告退。”
“且慢。”
武帝叫住太子,眉目间倒稍升和蔼,“近日同泰寺献上几件郁泥细纳袈裟,我特为你留了一件。原安,快呈给太子。”
放在托盘里的,是一缘细纳袈裟。寻常袈裟多以碎步裁成小片,重新缝缀成如田法衣,只求素净简朴为上。然而这献与皇室诸位‘菩萨’的袈裟,既要衬托皇室威严尊贵,就决不能如寻常袈裟般寒酸。打眼望去,新染裁金四色,精同织缕;界面勾银结毳,分如妙叶。更兼幽兰芳花熏蒸后弥漫而出的清香,既华丽又轻暖,倒看不出是僧人所着之物了。
太子连忙亲自接过袈裟,谨慎谢恩道,“陛下殊泽,赐忍辱之铠,功德之衣,臣秽食凡躯,实在惭愧不任荷戴之至。”
武帝摆手道,“好了。我且问你,近日可有读经书?”
太子立刻在脸上撑出直欲顶礼膜拜的恭敬神色,“臣日夜研读摩诃波若,金字三慧,涅盘等经,但见识浅薄,远不及陛下所悟之一二。今蒙陛下恩赐,当谨披法衣,慎读佛典,以求寸进。”
武帝满意点头,“那就去吧。”
“是,臣告退。”
太子出得门来,手里仍端着袈裟。
宝衣在初春的阳光下散发出高深莫测的光泽,仿佛是恩宠的象征。
太子却微微眯起双目,叹息着说不出是何等滋味。
城西。
费府。
这座府邸虽然日久经年,但贵在当初择买的位置好,周围都是些有身份的体面人家。
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此等街面里,自然也跟着欲要媲美。四处虽难免有各种陈旧失修的痕迹,但都或收拾或掩盖,拾捯的还算齐整宽敞。
院内的石桌旁坐着个不知什么年纪的妇人,正在修剪着要插瓶的花枝。
之所以说不知什么年纪,是因为这妇人的样貌打扮实在奇怪。
那双执剪刀的素手,虽然还算纤细,但其上已可见偶尔劳作留下的薄茧痕迹;盯着花枝的双眼依旧残留着三分清澈,可终究难以掩盖渐渐侵夺神采的积苦,和眼底微微的阴青;眼角有几道皱纹,说深不深,说浅不浅的蔓延着;至于那袭半新的天青色衣裙,布料虽算精致,颜色却实非少妇所爱着。
从头到脚看下来,既像是保养得宜的三四十年纪,又似过于早衰的二十年纪,迷迷惑惑,终究难辨。
她将插好的花左右看了看,便接过侍婢递来的丝帕擦手。可一看到丝帕上的绣花,就如梦初醒般赶紧问道,“那些绣帕都卖出去了?”
侍婢点点头,却毫无喜色,“卖是卖出去了,但也只有两贯钱,厨房拿去略买了些米菜,就全花光了。”
说着指了指西边的屋顶,“西屋的瓦已经开始漏风,建康又快到雨季,若再不添换,恐怕。。。况且外头的往来,家里的仆役,也都等着钱呢。”
妇人垂眸思索良久,便痛下决心道,“我的嫁妆里还剩几件镶金的珠饰,应该值些钱。夫君若再不回家,就拿去寺库当了吧。”
侍婢着急道,“那怎么行?”
妇人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在安慰侍婢还是安慰自己,“只是暂且典押,还能赎回来的。”
侍婢仍欲劝阻,却遥遥听得府门处有车马的动静,不禁转颜显出两分喜色,“想是公子回来了,这下可好了。”
妇人立刻站起身,匆匆吩咐道,“快去命厨房烧饭。”
“诶。”
侍婢走后不久,满脸丧气的费慧明就大步而入。
妇人连忙迎上来,“夫君回来了,快进屋里坐。”
费慧明对妇人连瞥都没瞥,只视若无睹的思索着自己的债,愁眉不展的坐到榻间。
“夫君喝口茶吧。。。”妇人倒了盏茶捧到他面前,才试探着开口道,“夫君可总算回来了,家里已经连下奴的月钱,厨房的米钱都没有了。。。你在外一掷万金我不管,可也好歹留几百钱在家。。。”
费慧明拍开茶盏,气恼道,“哪里来的钱?刚刚又输了十几万,正愁没处弄呢,你还敢问我要钱?”
妇人瞬间面如土色,“啊?十几万?”
费慧明看见她煞白的脸,似乎也有一丝愧悔,但很快就又重新硬气起来,不耐的呵斥道,“与你何干?去去去,看见你就心烦!”
妇人并未依言离去,而是仍嗫嚅着在旁出主意,“你又没有事做,到哪里去凑十几万?为今之计,只有求求费夫人了。”
费慧明烦躁的拍着桌案,“求什么求!上回才把我撵出来,说今年不给钱了!”
妇人也着起急来,“哎。。。那可如何是好啊。。。”
费慧明忽然把眼睛看向妇人,一把就揪住她的手腕,“你的嫁妆呢?”
妇人便哭道,“我的嫁妆到哪里去了,你还不清楚么?如今就剩几件珠饰,刚才还说要卖了修房子呢。。。”
“不中用的东西!我还没死呢,你就哭丧!看我怎么收拾你!”
费慧明憋了一肚子郁气,正愁没处发泄,趁这机会,不分三七二十一,抬手就要打她。
妇人缩着身子边躲边哭,也忍不住回嘴数落道,“是你整日赌钱斗酒,我不说你,你怎么反来打我?要不是我苦苦撑着,这个家早就让你败光了!”
费慧明怒气更盛,也不怕奴婢们笑话,就拎起一只鞋往她身上招呼,“你敢说我败家?看我不打死你!你还敢躲?”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一个小厮忽然快步停在门边,“二公子!何府来人了!您快去瞧瞧吧。”
“哼!”费慧明听见何府,如同听见‘钱’字,哪里还有功夫打人?当即丢下鞋子穿好,只抖抖衣裳,往前院而去。
厅内等候的是几个小厮和两个大箱子,看模样果真是送钱而来。
费慧明见这情形,不由喜上心头,但脸上还是故作矜持道,“是家姊遣几位前来吧?来人,快上茶。”
小厮们虽则暗地里瞧不起他,但因为费夫人的缘故,也都假恭敬着,七嘴八舌道,“谢公子赐茶。”“正是费夫人之命。”
为首的小厮见他虽言语缓和,却面急眼热,就赶紧打开其中一个箱盖,露出里头明铮铮的新钱,“费夫人刚凑出的二十万,让公子省着用。今年若再要,恐怕是没有了。”
这下不但今日输掉的十几万有了填补,竟然还多出两万,费慧明自然喜出望外,感激不尽道,“真是惭愧,请回去告诉家姊,我过几个月就原样奉还。”
小厮们都知道这是句说了几百遍的空话,自然并不与他认真,只胡乱答应着赶紧了结差事,好回府睡觉,“是,是。”“奴等告辞。”“告辞。”
已经收拾好形容,惟余双目红肿的妇人从门外而入,显然将方才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她见费慧明高兴的两眼放光,也不免松了口气,“如此算来还多出几万,夫君只把欠钱一还,剩下的拿去疏通门路,求个小官。。。”
“哼!妇人之见!”没等她说完,费慧明就呵斥道,“我们江夏费氏,岂能做不入流的小官?你不嫌丢人,我都嫌丢人!”
“那。。。”其妻迟疑片刻,又低声道,“或者俭省一些,也够今年所用。”
费慧明不屑道,“几万钱够什么用?我那一盘是手气不好,等着瞧吧,一会儿我就去翻盘。”
“啊?”其妻又惊又气,却不敢狠劝,只能试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夫君啊,赌局多诈,久赌必输,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不明白呢?光算算你输进去的那些钱,少说也有几百万。倘拿来走走正途,或求官拜幕,或盘地置田的,也早就显赫发达了。。。”
“呸!什么输输输的!你嘴里就不能有句吉利话?”费慧明啐她一口,不屑道,“我要是能显赫还要你?什么东西!”
其妻受了侮辱,忍不住又倚门捂脸而哭。
费慧明厌烦的堵堵耳朵,就急不可耐的指挥家仆道,“还不快把钱都抬上马车?快快快!”
等那妇人哭声稍住,再抬头看时,眼前哪还有费慧明的踪影?
不禁捂住胸口,呜咽的更加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