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番的争斗，自螭吻军祓除营的头领秦夙一离开后，算是告一段落了。
  地面上的植被草木以及泥土石块，都是残破不堪的样子，但是好在，天空已经恢复了初夏该有的样子，晴空浩荡，广袤无垠。
  莫合卿与子容婴宁两人一起走到了一片未曾被波及的草地，点缀其间的米白野花使得这里充满了盎然生机，倒是个游冶之人暂歇的好去处。
  只是此刻三人都没这兴致。
  清爽的芬芳无法掩盖初夏时节的燥意，一如子容的心情，他一拱手，快速地问道：“老先生，刚才您称呼阿宁……舍妹为公主殿下，不知道是不是有所误会？”
  莫合卿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子容，这个人族的小家伙，似乎与殿下关系匪浅。看其气息波动，只是一个凝炁境的练气士，也不知道圣君为何会在殿下身边安排这样一个人。
  不过这都不重要，没必要得罪殿下的人，莫合卿暗自想到。就凭这小子这么亲昵地称呼殿下，而殿下并无不悦，他们的关系就不简单。
  “不会错的，白狐天相，光摇九天，这等气势，只有圣君以及圣君的后人才能拥有，所以，老夫才要恭称殿下。”
  老者徐徐答到。
  子容却并不满意，涂山娇所说的无咎真灵，与老者所说的白狐天相，他无从判断，但是有些东西，他能够确定，也必须确定。
  他再次拱手，这次他强硬地与莫合卿对视着：“老先生，我与舍妹自小一起长大，我可以确信，她是人族。”
  “人族”两字，子容咬得很重。婴宁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子容身后，静静地听着。
  “哈哈哈……小子无知，小子陋闻矣。”
  莫合卿抚须长笑。
  “小子，你却不知，以圣君之能，所诞子嗣，生即与人无异，且百脉俱通，三关无碍，修炼的话，呼吸间即可筑基矣，你一介凡躯，又岂能分辨得出来？”
  子容一时语塞，他对此确实一无所知，而莫合卿，以他展现出的，让秦夙一只能避退的实力，也完全没必要忽悠他。
  事实上，一个凝炁境的人如此与化丹境的强者说话，子容已经隐约感觉到了不妥。
  可是他别无选择。
  “敢问圣君名讳？”子容还是不死心，他竭力地回想着从师父那学得的知识，希望能在老者说出名字后，指出其与婴宁无关。
  “小子放肆，圣君名讳也是你能知道的吗？”莫合卿有些不悦。
  子容硬着头皮，反驳道：“我只是觉得，如果舍妹真的是圣君的后人，又如何会被不闻不问地留在人族十年之久，而且，我……”他本想说自己是婴宁的亲哥哥，自己完全是凡人，也没立刻到筑基，不可能是什么圣君后人。
  然而，莫合卿此时双目怒睁，狠狠地瞪了子容一眼。子容只觉得背后汗毛倒立，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怪兽盯上了似的。
  “小子……”莫合卿的声音缓缓传来，“圣君的思虑，岂是你一不入流的凡人能够揣测的，不要再多言了。”
  莫合卿没有再理会子容，而是换成了和蔼的神态，从那托着他的叶子上走了下来，对婴宁恭敬地解释道：“公主殿下，您能够诞生独属于自己的天相，必定是感应到了圣君的存在，并获取了许可，想来您应该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了。”
  婴宁点了点头，在子容与莫合卿对话时一直沉默的她，忽然开口道：“您说的圣君，是……吧？”
  子容一愣，他吃惊地发现，明明刚才婴宁说了那个圣君的名姓，听到自己耳朵里，却什么都没有，就仿佛没有讲过。可是，他分明看到了婴宁的嘴唇一直在动，并没有停顿。
  另一边，莫合卿点了点头，他也是心中安定了下来，虽然凭借婴宁之前展现出的白狐天相，他已经确定了她的身份。
  但是，本人承认，并道出圣君的真实身份，总还是让他更为确信，这回赶来是来对了。他不意外于一旁的子容因为听不到而迷茫——圣君的名姓，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听得的。
  然后，他感觉了不对，便涌起温和的笑容，谦卑地建议道:“公主殿下，您是圣君的女儿，不可直呼圣君的名姓。”
  婴宁一声嗤笑。
  子容讶异地看了一眼婴宁，这是他第一次从婴宁身上看到了冷漠与嘲讽。
  “直呼又怎样……”婴宁低声自语，复又换上甜美的笑容，答应道:“好的，莫爷爷。”
  “……不敢当，不敢当，殿下称我为合卿即可。”莫合卿一愣，连忙摆手，他要是敢应了，那就是对圣君的大不敬，十条命都不够他死的。
  轻咳一声，莫合卿一步迈出，瞬间回到了那浮于草上的叶子上，他恭敬地垂首说道:“公主殿下，烦请稍待，我妖盟的迎接仪仗马上就到，老奴先去设下引路香，殿下可先在此休息。”
  说罢，莫合卿脚下的叶子便无声滑去几丈外，他不知道从哪拿出一小截熏香，正自置于掌上，口中念念有词。不一会，熏香飘出他的手心，停在他面前，无风自燃，缕缕烟气便无视气流，直直地浮上了天空。
  而留在原地的子容婴宁，正相顾无言。
  过了一会，子容终究是忍不住了，他开口道:“阿宁，你刚才说……”
  “哥哥！”
  “嗯？”子容顿住了。
  “这是我的选择，我不后悔，哥哥你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但是，这是我的宿命，也是我的使命。”
  子容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无法提出任何反对的意见。婴宁是为了保护他而选择了解放妖灵气，展示出了类似无咎真灵的强大力量，也因此要背负那所谓的宿命。
  复仇的宿命，为父王报仇？那是谁，是圣君么？如果是的话，婴宁又怎么可能报得了？
  子容发现，他对于整件事，真的一无所知。
  一双稚嫩的手，抚上了他的脸庞，子容睁开眼，只看得见一根缀着流苏的红色发绳——那是他送给婴宁的礼物。
  而婴宁，托着他的脸庞，却把头埋在他的胸口。
  他感受着她的呼吸，她倾听着他的心跳。
  子容知道，这一回，他又输了。听话的婴宁，其实最是倔强。
  而且，他们都明白，现在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真要动起手来反抗，这个对婴宁和蔼可亲的老头莫合卿，不用动手就能瞬间制服他们了。
  你满意了么，我走上了你设定好的路。
  扑在子容怀里的婴宁，默默想着。
  伸出手，搂着婴宁的子容，把面颊朝着婴宁看不到的方向，眉眼狰狞。他愤怒自己的无能为力，如果他此时有些那化丹的修为，至少此刻，便能够直接带着婴宁离开了。
  相互依偎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此时，一丛丛云霞自天边迅速地移来，在子容刚看清那是一队展着蝶翼的华裳女子，引着一辆宽大的马车时，对方已徐徐降落，停驻在子容和婴宁面前。
  莫合卿抚着白须，他此时已收了供他代步的叶子，慢慢走上前来，躬身道:“殿下见谅，此处尚且是人族地域，行动颇为不便，只得先行招来些许护送使者，携行路最快的三宝舆车。待行至海边，便可换乘我妖盟太虚云舟，届时定当鸣龙鼓，奏雅乐，乘风雷而行，补齐礼数！”
  “殿下，请！”
  随着莫合卿的邀请，十数名背生蝶翼的女子整齐划一的分列两队，相对俯身垂首，等待着婴宁。
  慢慢地，婴宁从子容的怀里挣脱了出来，她微低着头，与子容相错而过，始终没有再和他对视。
  子容转过身来，看着婴宁已经走出几步的背影，伸出手来，想上前留住他，可是还没动作，便感觉一股猛烈的压力自一旁的莫合卿身上袭来，他动弹不得了。
  耳中幽幽传来莫合卿的低语:“小子，能与殿下一起生活，是你的荣幸。但是，该放手时须放手，殿下自有殿下的造化，小子，切莫自误！”言语中，已是杀意凸现。
  噙着绝望的苦笑，子容放下了手。
  “哥哥。”眼看即将踏上由十数匹头生长角的异兽牵引着的马车，婴宁忽然停了一下。
  她没有回头，灰色的衣裳裹着瘦弱的身体，立在那里，然后用依旧稚嫩的嗓音，留给了子容一句话。
  “哪天，我想家了……哥哥，可以来接我回去。”
  随后，她在蝶翼女子的簇拥下，登上了马车，缀着无数奇珍异宝的帘幕，彻底地淹没了她的身影。
  子容握紧了拳头，静静地看着这一队人和车，缓缓地腾空，缓缓地离去，云霞再次遮蔽了一切。
  莫合卿见状，轻点地面，身形一个恍惚，便出现在了半空中，脚下，是他来时乘坐的巨大叶子，他再也没看子容一眼，就此离去，很快，也化成了黑点，消失在了天际。
  良久，子容收回了凝固的视线，他不再多看四周一眼，而是迅速地走到先前放置行李的地方，带走了自己以及婴宁的衣物，向着禹道的方向，继续前进。
  他现在所能做的，只有按照师父的指示，去中州。而且，他也有诸多的疑问，想要问师父。
  在他走后，影藏在远处的涂山雪收去了隐身，有些担心地看了眼之前莫合卿离去的方向——她有种预感，那个瀛洲蛤祖一定是察觉到了她的存在，只是故意让她看到全过程罢了。
  “可恨，明知是故意的，却又不得不向老祖宗汇报，这回可是关系重大，妖圣的女儿啊……比妖圣转世更显得兹事体大。”
  “毕竟那可能关系到两个妖圣啊。”涂山雪苦笑着。
  涂山娇却没想那么多，婴宁是妖圣女儿这种事她虽然吃惊，但没有落到螭吻军手里，而是被妖盟接走，在她看来已是很好的结果了。
  况且，子容也保住了性命，这些让她很是欣喜，自己的两个朋友都安然无恙，她悬着的心和惭愧的情绪，都安定了下来。
  想着这次分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才能从涂山脱身，更不知道还有没有可能见面，涂山娇又忧伤了起来。
  涂山雪此时见她的情绪转变，也算是放下心来。如果真害得涂山娇的朋友丧命，恐怕以后她都不会给自己好脸色了。
  “走吧走吧，娇娇，我们也该回去了。”涂山雪一捏诀，脚下的云霞托着她和涂山娇，迅速地划过天空，飞去了涂山的方向。
  “雪姐姐，我想起来一件事要办。”
  “你这丫头，又想溜？我跟你说，想都别想！”
  “不是啦，是我来的时候点化了一头黑熊……”
  “……好吧，涂山点化的生灵必须带回去，真是拿你没办法，走吧，你指下路。”
  “嗯……”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候，掠过耳畔的风逐渐生起了冷意，漫天的红霞中，隐有阵阵歌声随风远去。
  无人知晓，那歌声唱的是：
  岂有花哉，饰我贫衣。斯有灼灼，在水发枝，王孙采之。
  岂有歌哉，饰我筵席。斯有绥绥，在庭哑哑，王孙易获。
  岂有梦哉，饰我离程。斯有皓皓，在晓兮升，旦暮催行。
  …………
  远方的禹道祭坛上，子容的身影已逐渐包裹上传送的光芒，逐渐透明。在最后一刻，他仿佛听到了歌声似的，回望着身后，回望着看不见在何处的婴宁，回望着看不见在哪里的李家村。
  那已经是支离破碎的曾经了，可他仍然有些依依不舍。
  让他依依不舍的，又是谁的温柔呢？
  …………
  第一卷《缘起天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