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这个儿子相当不错，有些天份，只可惜是在这里……让他好生入学，在这里学了三年后，便可以送到南安去，在南安初等学堂上学，考出来后就能当老师了。”
  “那些先生可都是星宿下凡，我这小猪崽仔，哪里能比得上？”黄友珠的父亲赔着笑道：“老爷莫要这般说，小猪崽仔承不起，要折寿！”
  虽然是穷乡僻壤的贫民，却也知道，王枫这样的大人物来和他说话，还许下了他儿子一个老大的前程，必定是有所求。他琢磨着自己家里有如水洗，什么都没有，那么要求的……只怕是他的命了。
  想到这，他看了一眼脚下的地。
  这片贫脊的坡地就是他的命，因为处于缓坡，一家之力又无法修建水利设施，故此他基本是靠天吃饭。虽然有十几亩的地，每年收得的粮食却连填饱肚子都难。
  王枫注意到他这个动作，心中不免苦笑，这些百姓在有些事情上愚昧，但在另外一些事情上却精明得紧。此前无论做什么事情，王枫都有前世的经验，至少也在书本上看过相关的情形，因此能做到有预案，可是如何改造一个县的农村，他也得从头摸索。
  他当然也可以采取强制手段，但这个小小的村子可以强制，甚至整个昌化县都可以强制，但全部大明呢？
  所以，工作必须要做到细。对于百姓来说，他们所求者不过是一点利益。只要不触动他们的根本利益，能给他们带来更多的利益，那么事情就好办了。
  想到这，王枫决定不绕圈子，用脚顿了顿脚下的地：“这种坡地，积不成水，种稻子不太好吧？”
  “确实不好。老爷有所有知，每年产的粮，才只有一石半左右。”黄友珠父亲小心翼翼地道：“这还要是丰年。若遇着荒年，只会更少，颗粒无收也不是没有过。”
  “将你的锄头给我看看。”王枫向他伸出手。
  却是一相木锄。看到底下连铁尖都没有，王枫心中大致有了数。百姓贫困至此，连工具都用不上铁器，如果去提高产量！
  在王枫想来，提高农业产量主要靠四：技术、工具、水利、化肥。昌化的耕作技术太过粗犷，有很大的改进余地，工具简陋，也能出现质的提高，水利建设几乎是零，完全没有防灾减灾的能力。至于化肥……纯天然生物肥倒是用了。
  这不仅仅是昌化的问题，而是整个华夏的问题，除了经济发达地区将精耕细作做到了极致，耕种技术上是这个时代全世界最高水平，绝大多数地方在这四者都是有很大地提高余地的。
  “买不起铁器？”王枫问道。
  “呵呵。买不起。”
  “若是我给你一批铁农具，包括锄头、铁锹、铁犁、镰刀，再包购你的粮食，愿不愿将你的田拿出来借我用一年？”
  这个提议，让他愣住了。
  他猜出王枫打的是他的耕地的主意，这可是他们一家的命根子。因此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拒绝王枫的巧取豪夺，但没有想到，王枫会提出这样的一个条件。
  “一……一年？”他颤声问道。
  “就是一年，去县城里请县太爷公证，一年之后，你要种什么、怎么种都是你的事情。”王枫道。
  “这个……这个……”
  他犹豫的时间并不长，然后赔着笑道：“小人家的祖坟，还没长出青蒿，这等好事……小人不敢受啊。”
  “你担心什么，说出来与我听听。”王枫大敢头痛，这些个狡猾的农民，可不比朝堂诸公好对付多少。
  “一年不种，一年无食，小人明年吃什么……”
  “这个简单，我明着跟你说，我来此就是教化的，不仅仅是教化孩童，你瞧你儿子，几天前还拖着鼻涕全身黄泥，现在是什么样子，你看到了的。我还要教化你们，教你们如何种田，种什么庄稼。”
  这话说得直白，他想了想，赔着笑道：“老爷果然是心善的，大慈大悲，救苦救难，不过老爷，我们家真不合适……”
  王枫几乎要败退了，他思前想后，自己的理由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为何就是不能做通这个人的工作？
  在这近二十天的时间里，王枫一直吃住在南沙村，每日观察村中百姓，与他们交谈，了解他们的需要。他觉得这个人是村子里胆子较大，也比较善于接受新事务的，故此才选择他为突破对象。
  没有想到的是，他的万全准备，在这个农民面前完全没有了用处。
  王枫有些苦恼地皱着眉，莫非要发动土改这个大杀器？但从他对昌化的了解来看，土改这个大杀器在昌化根本派不上用场，地广人稀，到处有的是荒地，这里百姓缺的可不是土地！
  “必须因地制宜，不可搞简单粗暴的一刀切。”他心中暗想。
  有些苦恼地和符保打了声招呼，又拍了一下黄友珠的脑袋：“好好学，若是能考到第一，到时带你去外面玩一趟。”
  见王枫没有继续说，而是离开，黄友珠见自己的父亲锄了几下地，他只是在旁嘟着嘴，一脸不屑的模样，让他父亲扔下锄头便要打：“你小子吃了两天饱饭就对你爹这嘴脸？”
  “那是你傻，比三槐哥哥还憨，人家老爷不过是借咱家田耕一年罢了，你只要按着丰年时的收获，让他出粮食，这样就算把地给他耕种一年，也不会挨饿，偏偏你傻……”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这小兔崽子不要跑！”
  “老兔子有本事不要追！”
  父子两追了会儿，终究是抓住了儿子。冲着屁股抽了几鞭，想想心中不安，拎着儿子便回到家中。
  他们的破土屋子拥挤在一处，很快他回到家里，将自己婆娘唤了出来：“今日那位老爷来寻我，想要我们家的田……”
  “不行！”婆娘顿时尖叫起来。
  “你这婆娘，听我说完再鬼叫。他是说要我们家田种一年，然后送全套铁农具与我们……”
  将事情本末说了一遍之后，说道：“我已经推了此事。你休得大惊小怪！”
  “你个蠢汉，为何要推了？”婆娘再度尖叫起来：“老娘嫁与你，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便是切个菜，都得寻人家借口菜刀，难得的好事，你为何要推？”
  “方才你不是还着急么？”
  “人家老爷还能看上你这几亩破烂地，到处都是荒地，哪里不可开垦！这分明是看到我们家小珠儿有前途，老爷想拉上一把，贵人相助的事情，你竟然推了，合该你穷一辈子！老娘就不知怎么嫁给了你这样的一个蠢汉。还不赶紧……”
  “叭！”
  “还敢打老娘，老娘和你拼了！”
  黄友珠习惯地看着自己的父母撕打在一起，就象往常一样，打着打着，两人便打进了屋中。他撇了撇嘴。自个儿跑到一边去玩去，或许他父母这番撕打，便会给他打出一个弟弟妹妹也不定。
  果然打完架之后他的父亲系起了裤带，挺了挺胸，推门就要出去，他婆娘在床上问道：“你去做什么？”
  “自然去给老爷磕头。方才是我不识好歹，现在想通了，要想法子把事情圆过来。”他纠纠气昂昂地道：“你给老子踏实些，不要到外头去胡乱嚼舌头！”
  他家婆姨当然知道，这种好事，并不一定是非要他家不可的。哪里敢出去乱说，为了避免自己大嘴，干脆就缩在家里不出去了。
  对于这些穷困的农民来说，一套免费的铁制农具，的确是很难抗拒的诱惑。当时拒绝了，事后想来，却禁不住后悔。而他口中说的方法，若是王枫说出来，他必然又会怀疑其后有什么阴谋，但是他自家儿子口里说出就完全不一样。智子疑邻，古今皆一也。
  他心中想着事，急冲冲走过去，有人唤他也没有听到，直到被人拉住，才发觉是儿子的舅舅。
  他忙行了礼：“原是舅舅来了，家中可是有事？”
  “妹夫，有件事情想要有劳你。”舅舅迟疑了一会儿：“听闻你和那位学堂主事的老爷能说得上话？”
  这穷乡僻壤里没有什么新鲜事，故此王枫到这里建学堂的事情，也传到了相邻的几个村子，当初学堂建起来时他们还曾来凑热闹。原本他们以为这是大地方来人心血来潮，撑不了多久，但如今几十天过去，学堂不仅越来越正规，而且村子里的人也习惯了这些外来人的到来，每日有些人为了十几文的工钱眼巴巴跑去问还要做什么事情。
  “也算是吧。”他挺起胸，因为家贫的缘故，他在丈人家里可是没有什么地位，难得舅老爷如此口气与他说话。
  “那你得替你内侄说句好话，让他也来学堂。”舅老爷目光炯炯。
  “这个……”看到舅老爷的目光，想到此事若是办成了，自己再去丈人家便谁也不敢拿脸色给他看，他咬咬牙：“我尽力！”
  “尽力就成，尽力就成！”舅舅顿时眉开眼笑：“唉你是不知，上回你家小猪儿跟他表哥说了学堂的事情，他表哥整日在家里闹，便要上学堂，说是要在学堂读书认字，还有肉罐头和软糖果吃……这些都是真的？”
  他们两个穷困的农民，甚至连始作俑者王枫，都不知道，以孩童们为突破口，对于王枫改造农村的计划有多么大的帮助。将来一场席卷华夏的新生活运动的暴风骤雨，便是在这个刚刚有了正式名字的小村子酝酿，其影响，也终于扩出了这个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