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大飞，和我去签到。”束科长笑呵呵走了进来，怀抱一叠文件。于是，时羽飞也抱了他所印的文件，和她走下楼来。会议在一层大会议厅举行，门旁已摆放了一张办公桌。其它科室有文件要下发的也借机将文件抱了过来，教研室曹品一正向他点头致意——他面前摆着高高地两摞文件。而孙广厚也在。时羽飞将文件放在桌上。
  约两点半，校长们陆陆续续地到了。束善智负责签到。时羽飞与孙广厚二人则将文件逐一地发送给校长们，每位四份。渐渐地，人多了。忽然，孙广厚笑了起来，自摆放文件的办公桌后面绕到了前面，一面不止地笑，一面早已迎出了十余步，拉起了一位校长的手，抱在掌中。“哎哟！您来啦！”他说，笑出声音。见孙广厚竟显出这般亲密情状，时羽飞不禁一愣。孙广厚单手握了这校长左手，腾出右手抚着这位校长后背，陪伴着，送他直至会议厅门口。时羽飞方才忆起这正是去年秋请他们吃饭的路校长。校长们愈发密集，而四份文件，现在发送起来，时羽飞、孙广厚觉得有些忙乱。“给您，还有一份！这个给您!”孙广厚一面忙忙地发，一面急急地说，仿佛生怕失去什么似的。陈善业等各位领导到了；陈主任站在一旁，等各位远道而来的校长们入座，一面有意无意地看他们正在发送的文件。这时，时羽飞觉察孙广厚忽然有些异样。他原本已经准备拿起的文件却被孙广厚夺了去，接连地便被夺了两次。诧异中，他侧头看了看孙广厚，却意外发现曹品一默默站在一旁，也在注视孙广厚这焦灼举动，但笑眯眯一言不发，似在思考什么。时羽飞也不理睬，每拣齐四份便递与一位校长。而在这时，他感受到有人在观察他，抬头时，便见良师友充满善意的含笑目光正映在他的脸上，闪烁出欣赏神色，见他知觉，含笑走开了。他不禁心内惊疑，随即认为是他发送文件时镇定沉着的表现使得良师友对他以往的印象与看法大为改观。
  大会议厅的对门是休息室，里面这时没人。一位老校长亲热地携了良师友的手，面色神秘；良师友面露疑惑的微笑，知道是有话要避人而说，随了进去。“这是干嘛？”陈中锋见了，自言自语道，紧紧地跟了进去；严肃的面容显出近似严厉的神色。
  这时，一位校长走了过来，方脸，脸颊长而广。“好。”他说，接过文件，在签到表“幸福中学”一栏后签了字。
  陈善业等人已在主席台前就座。
  “文口县负责提供会议场地、餐饮住宿、工作人员等；而主要的，是借此宣传文口县教育，扩大其在全国的知名度与影响力，届时，将有图书画册、音像视频、新闻报纸等进行宣传……”按照束科长吩咐，时羽飞将日前上午所印文件在六位主任面前各放了一份，又倒好茶水，出来，见束科长正和孙广厚说笑。“……厉书记能力很强……”陈善业语音自内传出。关上会议厅门，厅内声音又立即消失了，三人一同回来。
  时羽飞与孙广厚随束善智上至三楼，便见侯方正在等他们二人。领导都在会议室，侯方正知道单位内部暂时不会有事务需要办理，故而借这空暇要去示范点看一看活动各项材料的准备情况。侯方正驱车，与他们二人，沿大汶路向北，转入建国街，西行约十分钟，再向北转，便是文口公立中学。文口公立中学原本位于城郊，是一所历经数十年的古老学校，后渐渐衰落下去。现今在城区新建，历时不过一年，学生数便增了三倍，俨然成为文口最好的中学之一。侯方正已来多次，自正门外，便可见阔大而整齐的新校园，教学楼、体育馆等各项建筑有序分布其间，西侧是大运动场。他沿路先看校园内宣传栏关于活动的展览情况——孙广厚随在身边，正想听他们的意见时，忽然发现时羽飞不在一旁，而回身寻找时，见他正独自一人在校园中行走，而微微地昂着头。时羽飞第一次来，兀然见校园美丽而整洁，愉悦中，不禁贪看了几回，却猛然见侯科长在宣传栏边正疑虑地看着他，豁然醒悟，连忙过去。他随侯方正走进教学楼，就见校务办公室一位年轻女子引领他们查阅各项材料。这位女教师自始至终保持笑容，甚至对他二人同样客气。“有！”每当侯方正提及一项，她总立即而干脆地这样回答，仿佛小学生回答老师问题一般。他与孙广厚便拆开档案盒查看。而他奇怪的是，虽都是出自同样文件的要求，他竟看不懂盒中材料。正诧异时，见孙广厚只是随意一翻便归于盒中，似乎并未细看，于是也不过分追究了。自然也都是虚构的：他想。
  自公立中学回来，孙广厚就上四楼规划科去了。
  时羽飞独自看了会儿文件，忽听姜旭荣电话叫他过去，才出办公室，便隐隐觉楼道那一端有人，下意识望时，听这人已是在大声道：“那小子，你过来！”而同时，他也已看清这人正是大主任陈善业。他暗吃一惊，忙忙跑过去，不知大领导突然叫他究竟为何事。“语气这么重……”他心中惴惴，随在后面，走进了主任室。即使任何事，也都是侯科长等人交办，似乎从未曾有大领导正面对话科员之先例。他站在办公桌前，不远亦不近。“你计算机水平怎样？”陈善业坐在办公桌后，问道。时羽飞听后微微一愣，未料大领导竟这么温和。他略想一想，确实不高。“不好。”他说。“我大学专业是语言学。”他随即补充道。“那一个呢？”陈善业遂问，依旧温和异常。时羽飞略一回想，确实也未见孙广厚计算机水平高。“应当也不好，”他如实道，“他专业是物理。——都不是计算机专业。”而在这时，他惊讶地发现，大主任无论是问话还是在听，竟一直都未抬头，而且垂着眼——但绝非出于轻视，因为神色很是温和；双手在不停地挪放桌面上的物件。“谁是计算机专业呢……”陈善业自思道。“得了，你回去吧。”
  时羽飞出来，想了一回，终不解这蓦然发生之事。
  在传阅室帮姜旭荣忙了一会儿，时羽飞才出传阅室，走在楼道内，未料又被她叫住了。“小时！”她声音不高。他见她神色严肃，以为是正事，随她过去。她却一语不发，只将他引到束科长办公室门外。“漂亮不？”她说。办公室门开着，他不明所以，下意识向里一望，却见花团锦簇的一片：长发、高个，都挎着鲜亮的包，穿着时新衣服。他未料一群年轻女子正在里面，吓了一跳，也未看清是谁，慌忙退在一旁。“之所以将你们挑选上来，是因为……”他听里面束科长正用好言语鼓动她们，知道是选作解说员的女教师。他疑心姜姐开他玩笑，却见她依旧神色严肃，不解她引他冒失地看这几位无由相识的陌生女子是何用意。
  临下班，时羽飞自厕所出来时，在楼道内恰巧撞见束科长。“侯方正怎么一阵子一阵子就跟二百五似的。”束善智一面低头走，一面发了句牢骚，一脸烦闷地进她自己的办公室去了。时羽飞颇感惊讶，也不知因为何事；但想一想侯科长往日举止细节，又觉得似乎并不奇怪。
  下班之后，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时羽飞走出了单位。天色已灰黑，温暖的晚风裹来，他感觉仿佛瞬间回到了学生时代，美好而浪漫。又走至十字路口广场上，只觉乐声撩人，他挨近围观闲看的人群中。在其间空地上跳舞的人群中，一位六十余岁的男士，因舞技出众，许多中年女士都愿与他合舞学习舞技，在众女士环绕之中，尤为惹人注目。他不禁站住了。不知看了多久，他蓦然觉得头顶上方这片已为夜灯光熏染成橙色的天空仿佛有些陌生。离开这里，向西，他走进了家乐福超市。超市之内，灯光明亮。他发觉在满注商品的货架之间流连，一种独处之时的别样乐趣总令他惬意。“小时！”他听人叫他。他感到意外地再一次看见钱士力正向他迎面走来，与上次邂逅之时简直一般，脸上闪烁着欣赏的笑容，目不转睛地将他注视着。他以为钱士力有何事要说，却仍然只是在相互客气几句之后离开了。
  时羽飞步回至单位时，已是不早。球形灯躲在柳枝里正发出朦胧的白光，四处静悄悄的。办公楼尚有几处房间的灯亮着，在夜色中格外醒目；而在四楼亮起的一方玻璃窗边，他感到意外地看见孙广厚还在伏案正专注地工作。他默数了这一房间在楼层的顺序，肯定正是规划科。他与孙广厚本同属于行政科，但不知因何，孙广厚得了任双月赏识，借近期筹备大会忙碌之机，便常在规划科。上至三层，听值班室内淡淡说话之声，也是无事，便决定去看看谁在里面。
  进去时，时羽飞见两名同事正在闲话，见了他，也不避讳。“现在五中校长，就是从这里下去的，之前是行政科长，都是写材料出身。”其中一个说。“第一小学校长，那更厉害！——她老公本人就是人事部门的大主任。你想一想，是人事部门。”另一个点点头，也说道，“还有言校长，她老公是盛世集团副总，直接可以和县长对话的人，说话能不顶用吗！”“言校长和她老公特别低调，就住在一幢老旧的小房子里，”第一个说，“但肯定特别有钱。——这都是‘马力’大的，不大，怎能在这些地方当校长。”时羽飞听了，不禁想起和他曾有一面之缘的言文英，是一位言语爽朗、颇有男子作风的中年女性；衣着朴素，甚至略显陈土。虽已记不起相貌，他印象中，倒也不是一位漂亮女性，不论现在抑或当年。他知道，她现在所在的文口实验小学，第一任校长并非是她，创成名校后被调往另一所新建校——龙山华文小学，而由她接任，他现在认为，或许就与她丈夫的影响力有关。但，虽不过数年，龙山华文小学现在知名度与影响力上均已不逊于文口实验小学。这两位同事，你一件事、他一件事地历历点数，仿佛在为各自不够耀眼的人生寻找**的原因。
  时羽飞坐了一会儿，见无话可谈，又不相熟，便出来，回寝室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