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囚笼嗟食
  北国初春，遍地枯荣。南阳城郊的大路上一队官兵押着四辆囚车向东而行。
  前三辆囚车中分别囚禁着三名男子:两名中年人一名白老者，都作武师打扮。最后一辆囚车中里是两名衣着华丽的女子:一名三十多岁的秀色少妇和一名十五六岁的碧玉少女，二女在囚车中相偎低声哭泣。
  惹恼了囚车旁边的一名官兵，拿出鞭子在囚车上抽了一下喝道:“再哭再哭老子抽死你!”二女一惊便不再哭，那少女却转而嗔视那名官兵。
  前面囚车中的那名白老者听得后面动静大叫道:“姨夫人、小姐，是我辈无能，连累你们受此屈辱，若有来生老朽必为牛做马以报高家主人恩德!”一官兵笑道:“你们高家人在李鸦儿底下是个个金贵，来了我们大梁那便是阶下之囚，狗屁不值!”众官兵也都一阵哄笑。
  离开道路十数丈外有座大屋。屋檐下坐着一名瘦削老者和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那小孩眨着眼睛向老者问道:“爷爷，他们都犯了什么罪？”
  “他们都来自晋地，是反贼。”
  那少年憋嘴道:“为什么来自晋地便成了反贼？真是好没道理。”
  那老者微微颔首，低声道:“你懂得没道理便是好孩子。现如今朱温篡国，倒行逆施，群雄并起，天下分裂，各地藩王为了争夺地盘连年兵戎相见、战火不止……那晋王李克用打出‘复兴大唐’的旗号，与那朱温自是不世宿敌……他手下有名大将，名叫高思继，武艺高强，与那朱温麾下王彦章并列为‘天下第一枪’。那囚车里押的，便都是高将军的家眷……”
  那少年奇道:“既然高将军那么厉害，他的家眷又怎会被梁军抓到南阳来？”
  那老者轻叹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两邦之战又怎会局限于战场。你年纪还小不会明白。”顿了一顿又自顾自口中喃喃起来:
  “鬼谷双骄亢有悔，武极四祖或跃渊。少林高僧潜勿用，神策群雄日乾乾。天下风云出我辈，武林代有才人催。天下骁勇止一升，天下英豪止一斗。白马铁枪共一斗，八斗太保飞虎公。”
  少年听到爷爷念出这些好像歌谣的句子，正要发问，忽见南边大道上两个人戴着斗笠并肩而来。待到走近，那老者大喜道:“是你郭周两位叔叔来了！”起身快步迎将出去叫道:“恭候二位多时。”
  左一人又高又瘦相貌英朗姓郭名崇韬，右一人身形高大面目黝黑姓周名德威。二人都是晋王李克用的麾下大将，奉了李克用之命前来解救高思继的家眷。郭崇韬走上几步问道:“可已准备妥当？”
  老者拱手道:“万事俱备，只待二位号令。”
  ……
  那队官兵押着囚车行了两个时辰，正至一座野树林前。林子入处有一家食店。其时已至晌午，领头军官便下令众官兵就地休息，吃饭喝茶。食店主人是一对花甲之年的老夫妻，见着这般阵仗自然毕恭毕敬，将店内饭食肉干只顾端上桌来给众官兵享用。众官兵也自顾自的大吃大喝，全然不顾囚车中五人是否饥渴。老妇人眼见囚车中五人这般待遇，尤其是两名女子十分凄美可怜，心下不忍，想要给她们端点吃食过去，却被那军官狠瞪一眼，只得作罢。
  那囚车中的白老者见状大喝道:“你们这帮阳奉阴违的喽啰，怎么不给我们小姐和姨夫人吃喝！”
  众官兵一阵哄笑。
  “你们小姐夫人都给关囚车里了，都是送去给我们大梁天子做女奴的，还想使唤人怎恁？”
  “做女奴倒好，就怕给咱陛下玩几天腻歪了，赐条白绫……”
  “赐什么白绫啊！赐给我多好啊！若能让我每天受用这大小美人一番，为了陛下我就是肝脑涂地死也甘愿……”
  “做你梦去！咱家陛下连自己儿媳妇都……肥水不流外人田，怎会把美人赐给你个瘪三？”
  ……
  众人侃侃而谈，言辞愈演愈下流龌蹉。囚车中那少女终于忍不住躲进少妇怀里大哭起来。少妇轻抚其背，柔声安慰，自己却也是泪眼婆娑。另外三人不住地大骂。众官兵却也不恼，反而以此为乐不住哄笑。只有那对老夫妇欲言又止，只得默默叹息。
  就在此时，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年右手提着一根竹棒，口中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跳跳跃跃地过来，向着老妇人笑嘻嘻道:“阿婆，我要两个石子馍，还有两个馒头。”
  众人一齐看向这个少年。
  看来不过十七八岁，眉清目秀，圆脸，笑起来的模样十分乖巧讨喜，很可惜右耳下面的脸颊连着半边脖子上却有着四道触目抓痕。身子微显瘦弱，衣服东一块西一块打满了补丁却洗的干干净净。
  老妇人一眼就喜欢上这个孩子。这般少年确实惹人怜爱。她正想取给这个孩子，却又像触动了什么似的，停手望向那个军官，发觉那个军官果然也一直注视着她们。她犹豫不决。那少年又笑道:“阿婆，我不是叫花子。我有钱的。”说着张开左手手掌，露出四枚漆黑的钱币，每枚钱币上面都沾满了污垢。老妇人微微一愣，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般，端起一盘肉干一盘馒头给那少年，温柔道:“喏，不要钱。”
  少年接过馒头。他把四枚钱币放在老妇人手心，笑道:“阿婆，我吃东西是看人的。有的人我吃他再多的东西也不会给他一个钱。你不一样。这个就够了。”说着他放下竹棒，一手便拿起一个馒头吃了起来，另一只手将剩下的馒头端进了还在流泪的两名女子的囚车之中，咀嚼道:“你们吃吧。我请你们。”
  众人都滞了一般。那哭泣少女从姨娘怀中抬起头，但见她圆圆的脸蛋，嘴角一个小小酒窝，脸如朝霞，目比秋水，肤如凝脂，虽然头上沾满了煤灰草屑，脸颊上亮晶晶地兀自挂着几滴泪珠，更映得她容色娇美，楚楚动人。她看了看伸进来的馒头，又望着这个奇怪的少年，怔怔不解。
  食棚下那军官使了个眼色，旁边一名魁梧的官兵起身朝囚车走去，老妇人欲待唤那少年，那军官“噌”一声拔出佩刀插在桌头。一片哑然。那官兵径走到少年跟前，瞠目喝到:“你小子是谁？好大胆子！”囚车中二女都是一惊，少年却如未闻不动，官兵又喝到:“你可是晋国叛逆？来劫高家人？！”
  少年不睬他，自顾自咀嚼道:“你们不饿么？我看他们可没给你们东西吃啊。”脸上依旧带着干净的笑意，好像不知道有个凶巴巴的大块头就在自己跟前一样。
  那少女看了看官兵，又看了看少年，正想接过馒头时被旁边少妇止道:“盼儿，不可。”
  高盼儿柔声道:“姨娘，我看他不像是坏人。”那少年听得笑道:“我当然不是坏人，但也不是好人。好人都像进石和夏大叔一样倒霉短命，我不要做好人。”
  众人又是一怔。
  那官兵怒骂道:“胡说八道些甚么？！”一掌朝少年肩头掴来，高盼儿与那老妇人都急道:“快躲开！”少年却如没听到般不变声色。众人见他身体单薄，眼看必要结结实实挨这一下恐要摔个跟斗折断骨头。不料少年身体岿然不动，还是一手向囚车里递着馒头，一手拿着馒头在啃，只是那官兵的巴掌结结实实地贴在少年肩头而已。众人诧异。那官兵不忿又卯劲儿往少年身上打去，少年终于扭过头来，却只是笑道:“好痒！”官兵恼羞成怒，拔刀欲杀少年，却被那军官喝止，叫了回去。
  少年又向高盼儿问道:“真不吃吗？”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悟道:“果然女孩子都是娇生惯养，不爱吃馒头……”
  高盼儿急道:“不是……”微微一顿，转过头颦眉道:“高家儿女，从不受嗟来之食。”
  那少年咀嚼道:“什么借不借的我都说请你们了。再说了食物就是食物，都是拿来填饱肚子的……”顿了一顿，忽然莫名其妙地正经道:“为了尊严不吃也可以。可是只要吃饱了，不就不会难受，不就又有机会看到明天的太阳了吗？”
  高盼儿微微一怔，见这少年眉清目秀，嘴角微微上扬，此刻不笑时也带着两分笑意，神情虽然懒散，但那种仿佛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的感觉，却说不出的令人喜欢。当下脸颊微微一红，终于接过馒头。身边妇人想要劝阻，高盼儿嫣然笑道:“姨娘，我相信他。”妇人望着她眼里坚定的神色便不再阻止。
  高盼儿胡乱啃着馒头。少年微微一笑，转身离去。那老妇人想挽留他，却在为他拿食物转身之间不见了他的身影。高盼儿斜眼偷偷看了他一眼，终于忍不住掉下眼泪。众官兵也是面面相觑。
  退回去那名官兵向那军官问道:“头儿，刚刚你怎么不让我送了那小叫花子？”
  军官低声道:“你送什么？那小子就那样受你许多拳脚一点事儿都没有，你当真是天生皮厚骨硬？真动起手来，你倒让他给送归西了。”
  “这……”
  “我问你们，我们押送的可是鼎鼎大名高思继的家眷家将，可是这一路上都如此风平浪静，连半个来劫囚的人影都没看到，你们知道这是为何？”
  “我们大梁皇帝要的钦犯谁敢来劫……”
  “屁！”军官冷哼一声道:“也不怕告诉你们，这一路上前后已有过至少四路人马来劫囚车，每一路来的都是第一等的江湖好手……”
  “什么？！”众官兵惊道:“可是，我们一个人影都没看到啊……”
  “要你们看到还能叫江湖好手？”军官饶有得意道:“你们以为这种钦犯就真交给我和你们这帮杂鱼了？呵呵，我们不过是铒子，专门钓那些劫囚车的人上钩而已，真正保驾护航杀敌退敌的——可都是天雄师。”
  “天雄师！那不是三殿下专门建立来剿灭前朝余孽神策军的江湖组织吗？他们……不是都和那神策军一样神龙见首不见尾行走江湖为陛下办差的吗？！他们……也在这里？！”众人当下纷纷环顾四周，可是眼下除了囚车中五人和食店内的一对老夫妇外再无人迹。
  “找不到的。”那军官又倒了杯茶，悠然道:“凭你们这点道行还想找天雄师？人家可都是江湖上以一当十的好手，除非有人来劫囚车他们才会现身……现了身你们也看不见。”
  众人都回过神来。听那军官说道:“高思继出身草莽，黑白两道上有的是他的人脉。想来劫他家眷的人多了去了，不过有天雄师于暗处坐镇，普通毛贼都不敢妄动的。”顿了一顿，“除非是那高思继亲自来……不过也没那么容易。”
  一官兵道:“可听说那高思继十分英勇，都不在我们大梁第一勇士王将军之下……”
  “高思继再厉害也老了，就算押的是他的女儿和姨子，他也没可能亲身跑梁国来救人。”
  “可是，听说那高思继和十三太保李存孝关系笃好，二人还结成了忘年之交、异姓兄弟……”
  “飞虎李存孝！”“那个怪物，我听说他在战场上三合便打败了王将军！”“听说他只用十八骑，走马取长安……”
  “够了！”那军官抹了抹额头，咳声道:“这李存孝确实是头厉害的老虎……但他也不过匹夫之勇，不可能分身去做两件事……就算他与高思继有旧，也决计不会……专门跑来这里劫高家人……李存孝还没这闲功夫……此次押送不容有失！来劫囚车的人天雄师自会料理，哪轮得到你们一个个……此次任务完成了，我保管你们人人官升三级。”
  众人大喜道:“此话当真？！”
  “那还有假？把这两位美人送到洛阳城，陛下龙颜大悦，官升三级都是少的……”那军官眼珠一转，故意挑眉道:“我再请二殿下美言几句，让陛下赐你们每人一名宫女。”
  众人闻得此言无不惊喜若狂，巴不得都生了翅膀一日飞到洛阳，刚才的担忧顾忌顷刻间都消失干干净净。
  那军官招呼道:“好了，都起来了，准备动身了，一口气穿过这林子……”
  众官兵都陆续归位，囚车旁那名官兵打着哈哈向高盼儿二女取笑道:“怎么样小美人，那小叫花子的馒头还好吃吗？”
  高盼儿也不恼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向那官兵道:“这块玉送你……”那少妇阻道:“盼儿，这玉可是你……”
  那官兵连忙取来，仔细看时，这块玉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于玉上，一看就是千金难买的极品。
  他连忙塞进怀中，然后望向高盼儿。
  “请你将这剩下的馒头分给那三位高家家将。”
  “嗯？！”他望着那盘馒头怔了一下，原来……他本想着玉既已入怀，这小妮子提的条件大可不必理会，可是他望着高盼儿那双真挚如玉般无瑕的眼睛，他知道自己已无法拒绝如此善意的请求。甚至有些惭愧，他脸红了一下，只一小下，他不敢再去看她的眼睛。
  “好了，馒头给我……这馒头也真金贵，三拨人轮着吃……”他一脸不耐烦的样子接过那盘馒头，立马转身，不敢再正眼看这个如玉般的少女。
  “谢谢你。”
  在他快要躲开的时候听到这三个字，他楞住了，仿佛触电一样，可是心却跳的十分厉害。
  “如果还有机会……我会好好报答你的。”
  他转过头，冷哼一声，道:“用不着……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而已。”走了几步，他又顿下道:“那你记着，我叫赵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