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106白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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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珠海 更新:2021-12-27 05:47 字数:3117
“张爷,张爷,闪眼不见就跑了,你颠儿颠儿哩跑甚哩?——”身后一骑叫道,正是那通译。啪,张差抽了一下马臀,身后的声音却愈加清晰“还胡噜俄哩,说甚到山口等你。这就急闹着要走?大汗哪点不可人意?”山道上二人又追逐了一段,距离渐近,那通译叫道:“张爷,别跑了,你那克什克腾马跑不过乌珠穆沁马,再将大汗的马跑死。”
张差吁了一声,渐渐停住。那通译追上前来,猛拉缰绳,跨下那匹乌珠穆沁马前蹄高高奋起,那通译的身子几乎与地面水平,待马蹄落下,已置身张差前方。张差道:“你不是说克什克腾铁蹄马跑哩最快么?”那通译道:“俄甚会说过?铁蹄马不必钉马掌,耐力好,若论快,还是乌珠穆沁马。”
那通译驱马到张差身旁道:“俄们汉夷,在人前头低巴哩不行,自你来了,俄心里圪盼盼,将来有了挨傍,这就要刀割水清?那四国论,你走哩大汗唱不开戏哩。”张差冷冷道:“唱戏的不管搭台子,说媒的不管养孩子,四国论我已说与他,也够马钱牛钱了。”
那通译咂了一下嘴道:“要走也公明大亮地走,这算甚?回南朝做甚,和大汗黑血为仇?回去,休要别角牛儿。”
张差道:“你转告大汗,再见着他,我退兵三舍。”通译皱眉道:“海说甚,回南朝你就是个旗军,谁似大汗这般待你?你是长哩个黑心。”张差道:“老李,你也走吧,大汗饶不了你,我已害了一个通译哥哥,不想再害一个通译朋友。”那通译唉了一声道:“就是走,也和大汗当打对面地告辞,偷跑,没有一点汉骨。”张差闻言一笑,抬起手腕正待抖缰绳,那通译淡淡道:“你走哩脱么?”说着,取弓搭箭,指向张差。
“大汗使那薄忽叶叶的刀割肉送你碗里,换来的人心也这么薄忽叶叶?你花麻调嘴,骂喇嘛笑大汗,大汗问俄,俄都替你圆,说哪个人后不说人。黑心烂肚哩东西。”张差闻言,拱了拱手道:“阿哈,你知我是咋来的,如今二哥不在了,我家里还有老母亲,不能随大汗去草原。”那通译怒道:“你单爪子一个,还有甚的老母亲!”张差看了看他手中的弓,又抱了抱拳,忽地抖了抖缰绳,奔走而去。那通译叫道:“住下,住下,俄放箭哩!”
的的声渐弱,那通译手中的箭头颓然垂下,他望着前路自语道:“成日伴儿来伴儿去,没伴哩,听不着他寡嘴哩。”正说到这,身后蹄声隐隐,不多时,哗哗声中骑队奔来,那通译叫道:“张差颠哩!”
山丹花。花瓣似嫦娥舒广袖,色彩似石榴花的土红,而长长的花芯,舒展的花瓣又比石榴花雅致。的的声中,一骑掠过山坡的烂漫,将蹄声传入山腰的木屋。众人出屋望向山角,只见一骑白帽子驰来,一人道:“阿即孜回来哩。”那骑经过坡下径直去了,坡上才看清,马上之人背着弩子,头上也并非回族白帽,而是孝帽子。众人失望地转身,一人道:“鞑子这一闹腾,家中还有甚,几眼烂窑窑,想想恓惶,泪蛋蛋跌在碗里。”却是些难民。
“阿里热提进多灾海吧”有人诅咒道。“黑门哩”有人哀声道。山下那骑却的的地进了白登山。
幽暗的林中,到处是野兽粪便,松树残骸化为土灰,上面长着蘑菇。张差牵着黑马逡巡着,他不敢回许家庄堡,更不敢去阳和,要是去别处,一路危机,且城门也不会纳他。他只有进山暂避,林丹汗不会为他折军南返吧,那就太看得起他张差了。
张差疲惫地坐在朽木上,看着朽木上的蘑菇,那是毛毛菇吧,不由想起胡二。他喃喃自语:“二哥。”
两天后,白登山旁的御河边,火焰舔着破瓦盆,瓦盆里的肉干吸水后渐渐涨大。张差坐在一旁,想起滹沱河边那丛篝火,胡二执着点燃的麻秸在河面上摇晃,螃蟹纷纷上岸。他自语道:“二哥,你不在,兄弟要挨饿哩。”不由湿了眼角。他看着瓦盆里的肉干,那是他最后的口粮。
六天后,一骑出了白登山,马上之人黑着眼圈,憔悴疲惫,跨下的铁蹄马却依然毛色黑亮,体形高大。蒙古军退了,乡野有了人气,打谷场上一片童稚的吵闹,孩童们踢着头颅玩耍,令马上之人心惊。那骑进了村庄,朝几处炊烟行去,呯地一声,一户关了门。他又到另一户跟前,叫了几声门,不防墙头一声断喝,挨刀鬼!接着,一张弓将他驱离。他冲行人伸手:“行行好吧。”对方却疾疾绕开。他又来到一户门前,却被骂了一句腌臜货。他诧异于此地的民风,低头看了看,或许是腰刀与骏马惹的祸。
七八个乡民在村头闲聊:“他老子刚死,跟住他妈也病哩。”张差憔悴地驱马行过,自语道:“你跟住人家妈治啥?”引得众人回头,人们看了看他的马,看了看马鞍上的腰刀,纷纷散去。马上的张差只觉口臭,他心道,饿哩牙黄口臭可谓言之不虚。
“可多时不见你,你瘦多哩,咋?不识得俄了,俄是你的隔奶兄弟。”张差骑着马将将到了村口便被几个操着棍棒的人拦住。一人看着他的马道:“呀,簸箕呀的手,有几个花几个,这马不得二十两银子?”先前那个道:“弟呀,你咋怠答不理哩,跟你说话哩。”借着莫名其妙的话语,几个家伙凑上前来。
张差心中一紧,猛抖缰绳,众人立刻飞奔过来。一声嚷叫,一个汉子被马撞倒。张差唰地抽刀劈斩,对方猛地弯腰闪过。只因马往前跑刀往后劈,马速抵消了挥刀速度,对方从容闪过。
一刀过后,张差猛地后仰,被生生拉下马来。铁蹄马自顾去了,张差仰倒于地,拉张差下马的汉子也被带得踉跄数步,迎面摔倒。
张差捡起腰刀,将将爬起,大棍便拦腰扫来,张差怒吼一声挥刀对撞,他浑身大震,虎口出血,茶杯粗的大棍已断作两截。他双手握刀,猛跨一步,猛恶一扫,脑中一片空白,这是他打乒乓球的经验,出拍时脑子若非一片空白,则还留有余力。那时他自诩盖亭,然而他内心以为,以他挥拍之恶也能将盖亭斩于拍下。
“将他挺剥了!”匪徒叫道。却听一声惨叫,一个汉子的上半身迎面倒下,失去上半身的双腿跑了两步方才止住。众人二目瞪圆,皆被异象钉住。
趁着众人错愕,张差回身又是一刀,咔地一声将大棍劈断。四面皆敌,他移步转腰劈出第三刀,刀锋陷入大棍,张差抽了一下,只拉动了持棍之人,他暗叫不好。只听一声“不是好耍!”已有人落荒而逃。张差松开刀柄一腿将对方踹翻,又旋风般地回身踹倒一人,同时双手猛推将另一人拱倒在地。左撇子张差再次转身抬起左腿,只见对方的身背已在脚程之外,五六个汉子已转身奔逃。
张差喘息四望,只见地上躺着一个被马撞昏的,以及两截躯体,还有一个鼻青眼肿的家伙正往远处爬,正是拉张差下马之人。
张差茫然四顾,时才的一切细节经过统统回忆不起,这也合了他打乒乓球的经验,若是一拍过后还能忆起,则说明速度没快到极致。
张差站立着,站立着,终于仰挺下去。他喘息着仰视乌云,心道将才若是换作一个虎扑便将墙扑倒的陈伸又会如何?可能一拳便是一命,又岂会似自已这般小宇宙都爆发了才将对方吓退,还是要练武。
忽听汪汪声大起,村巷中扑出一道道灰的,黄的物什。先到者立即扑向那两截血腥,后到者扑向张差。张差怒骂跳起,又伏身操起大棍。
阵阵嗷嗷哀鸣后,村中响起张差的狂呼:“官兵来了,官兵来了!”他在村街上狂呼,他由村街拐进小巷狂呼。
不多时只听村中一片吵杂,“快走!别余的休要拿!”“快走,嚎春哩,嚎丧哩!”“俄小脚走不动,就坐井沿等官兵来,你把娃娃抬举大。”“老二,你咋不把大背上?”“你咋不背上?”又听一个老者叹息道:“众人的老子没人疼!”村街上汇集了一线挑担的,推车的,抱娃娃的,纷纷向白登山奔去。
寂静的空村,张差由街心的磨盘上起身,骂了一声,朝一户炊烟行去。
半个时辰后,轰轰雷声中,闪电纹裂着天际,檐下挂着无数水线,张差立在锅屋门前,打着饱嗝,想起那些被他哄到山里的村民,一时不安。倦意袭来,他操起腰刀,穿过雨幕到了厢房,他将门插上,将腰刀插到枕下,倒在了床上。
大雨喧嚣着,却总也打不破那草顶下的温馨一梦。
这一觉甚是深沉,甚是漫长。待到张差梦醒,鸡站在屋顶,猫站在麦秸垛上,棺木被冲出。河里漂着木料,飘着大锅中求生的人,飘着死猪,死狗,死羊,伸着换气的老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