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103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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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珠海 更新:2021-12-27 05:47 字数:3247
护城河里白莲黄芯朵朵绽放。莲叶上流转着朝晖,那闪烁的晶莹,少了宝石光的贪欲,却比星光多了灵动。可携之入梦,璀璨出她的面容。若比那漫溢的流云衬托仙山,这些流转的朝晖,闪烁的晶莹,却无法将城楼幻化为仙宫。只因城墙发黑的青砖不似仙宫无瑕,阁楼斑驳的立柱,萋萋的瓦顶,多是人间沧桑。
一池灵动,匾牌上题着元帝宫三字,元帝就是真武大帝,供奉真武大帝的阁楼被得所地安放在城墙上。这个时代,楼阁常建于城墙,一来节约了城内空间,二来借助城墙增高更显壮丽,三来城外也可望见,而不至屈处鄙市,明珠暗投,锦衣夜行。四来,楼阁的窗扇在战时便是射孔,增加了防御。
阳和卫城,四十年前宣大总督移驻于此,它北依长城,西南百里为大同镇城,东二百里为宣府填城,处于两镇之中,兼顾宣大,且在长城线上,烽烟直抵,而不必由田野上那一座烟墩将边烽南移。
唢呐声声,招唤众将,需吹至人齐方止。
被称作元帝宫的楼阁中,真武大帝拄剑而坐,俯看桌案,案上的木架上横着尚方剑,一旁是黄锻子包裹的关方大印,以及满是令箭的签筒。案后端坐三人,当中之人着山纹甲,吊着一只膀子,灰白胡须,乃是兵部右侍郎,新任宣大总督六十三岁的吴崇礼。吴崇礼的这个兵部右侍郎是挂衔,相当于职称,督大总督是侍郎级高干。吴崇礼左侧一人踞着桌角而坐,此人亦是灰白胡须,大红袍,乃是大同巡抚石昆玉。
石昆玉是三十五年前的万历八年进士,吴崇礼,王士昌,以及张问达是万历十四年进士,王士昌的哥哥山西右布政王士琦是万历十一年进士,尚比石昆玉低一届。
石昆玉在万历七年中了湖广第二名举人,湖广就是湖北与湖南,这两个省在明代是一个省,叫湖广省。第二年石昆玉取中进士。又过了十年,他已官至苏州知府,继科场得意后,官场得意,物极必反这便得意到头了。在苏州知府任上石昆玉将首辅申时行的亲戚拘捕。申首辅还录取过石昆玉,也不知是座师还是房师,主考叫座师,副主考叫房师。把老师的亲戚拘了,老师还要表现宰相气度,表扬了石昆玉。不久,应天巡抚疏参石知府动用吴县县库等罪,将石知府下狱。应天巡抚以前驻南京,自有了倭寇后移驻苏州,是苏州知府的顶头上司。
苏州推官,即苏州中院院长袁可立仗义鸣冤,石昆玉才得以洗脱,诬陷石昆玉的应天巡抚李涞辞职。经此事,此后二十年石昆玉的仕途难有寸进。尽做些副使,巡盐之类的官,在做巡盐时,巡按御使和按察副使对他的公文不卖帐,他还曾负气出走。
如今的大同巡抚石昆玉,管着三州六县十二卫,治下论人口论财力竟不及当年做苏州知府时,上头还有一个督大总督,以致少年得志的科场老前辈石昆玉没能入《明史》。
吴崇礼右侧,据着案角也坐着一老者,此人一身锁子甲,头顶雁翅盔,乃是大同总兵焦承勋。他是大同人,任大同总兵已十三年,还是前大同总兵焦泽之子,乃是地头蛇。
呐唢终于停歇,阁中甲胄楚楚,左右各站了三排将领。吴崇礼的目光从一副副铠甲上扫过。大同巡抚石昆玉踞着桌角,翻看着一本《北虏风俗》,作者乃是前任宣大总督肖大亨,此人后来任兵总尚书,以及刑部尚书,将《坤舆万国全图》挂进了刑部书房,图上的错讹之处还被张差点评过。而肖大亨的这本《北虏风俗》是介绍土默特蒙古的,本未触犯清朝,只因为一个虏字成了禁书。
桌案右侧的总兵焦承勋也翻着《玉匣记》。此书如同日历,上面记着今日不宜上疏,明日不宜出行。
只听吴崇礼道:“赏功银,太仆寺已发两万两,光禄寺发三万两,内库发三万两。”闻言下面立时嗡嗡一片,“制台大人,我部已折了三百个兄弟!”“制宪大人,东路营已血战两场!”“制帅大人!我怀来卫已两月不得饷”“督宪大人!我万全右卫——”
只听啪地一声,吴崇礼击案喝道:“一听银子到了,请旧请饷,请赏请功,肥猪也哼哼,瘦猪也哼,有战功的也哼哼,没战功的也哼哼。鞑奴深入山西月余,大军尽皆观望,我看是皇上御极以来,诛黜的太少了!”
吴崇礼又道:“鞑虏凶狂,纵横六州十二县,屠戮十万生灵,我愧为谋国守边之臣!如今鞑子师老兵疲,思归心切,虏势已穷,一击必能奏凯!若再观望,我必将失事各官分别纠奏!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朝不用那朝人,将尔等尽皆纠奏又如何?”闻言众人一凛,有人轻声道:“这有卵子的,比那些没卵子的监军内官刚猛多矣。”闻言,吴崇礼怒视下方,目光在两三个将领身上逡巡分辨,如同《兵临城下》里的赫鲁晓夫在人群中搜寻那个政委,却没人冲他递眼色。
一时无法确定出声之人,吴崇礼怒也不是,不怒也不是。他总不能说,王将军,将才是你说话?王将军否定,他再说,李将军,不成是你对学生不满?李将军否定,他再说刘将军——何况这几个将领姓王姓李,说老实话,吴崇礼也没太记住。被人阴了一句,吴崇礼只得看向石昆玉道:“抚宪大人代天子狩,大事奏裁,小事立断,学生初到,督抚宜协力同心,实图剿御,对偏执玩误者重治不宥!”
几十年的挫磨,已挫磨了石昆玉的锐气,他将《北虏风俗》轻轻放在案上道:“众将虽是难得其用,为抚按者也不可只搏一时之风力。”说是巡抚巡按不可只图一时严厉,却是在劝总督吴崇礼。他话锋一转,瞟了一剑尚方剑道:“然则,若随他溺职误事都不诛处,这又怎么说?”他又道:“鞑子无非那两手,佯攻,诱敌,还是俺打汗传下的。此战,再有畏敌观望者,我与总制大人必从重究处!”
“随我击鼓冲杀!”吴崇礼身上的山纹甲哗地一声,立起喝道。“搞搞他!”众将中有南方口音叫道。
屋中情绪正待**,却见总兵焦承勋手执《玉匣记》起身道:“总制大人,今日不宜出战。”吴崇礼叫道:“啥!”
隆庆议和后,宣大官兵与土默特蒙古就很少打仗,承平日久,土默特部不堪战,宣大也不堪战,成了一对菜鸟。察哈尔在辽东还时常骚扰,察哈尔蒙古与辽东镇还有些许战力。所以土默特部的衰弱不光是三娘子闹得,也有长期不打仗的因素,或许是意识到了此点,这几年土默特各台吉为了争夺土地牛羊大打出手,开始练了起来。
元帝宫中,真武大帝像下,吴崇礼叫道:“边事疲蔽,总镇如此怯敌,边事尚可为哉!”总镇就是总兵,竟是当场喝斥大同总兵焦承勋。
半个时辰后,阳和北门,明军背城列阵,面对浩瀚的蒙古大军。明军阵中旗帜招展,蒙军阵中却只见刀枪及一杆大纛。明军步骑参半,蒙军却只见铁骑。这时,蒙军阵中一骑颠簸而出,身披重甲,头戴尖顶毡帽,未执兵器。那骑前出百余步,兜了个圈子,便背对明军停下,接着他掉过身来,坐了个倒骑驴面对二百步外的明军。帅旗下的吴崇礼自语道:“憨儿呱叽地。”
他正诧异间,只听蒙军阵中传来一阵蒙语:“无了咋,龟,无拉达。”那个在阵前倒骑驴的通译叫道:“大汗说哩,老吴,好久不见哩。”却是起了个传声筒的作用。随着林丹汗的蒙语,那通译叫道:“兵排哩插箭不入,是不想叫俄回草原哩?老吴,原刻儿在辽东,你的根根骨节俄就知道。只怕你想打,你这些兵不想打,俄这三万人都圪压压哩落在你一人身上,你挡哩住么?”
明军阵中响起吴崇礼的山东话:“俺哩个黄天哎,都嘟噜个么呀,歇歇,喝点匪呀。”
蒙军阵中一阵大笑,传来林丹汗的蒙语。阵前那通译叫道:“大汗说,笑哩肚皮圪处,那就不走哩,恳切乞款!求开辽东马市,再将吴老儿赏下做把合失。”
明军阵中,总兵焦承勋叫道:“乞款的事暂眉眼还闹不来,再推一推哇,且将辎重留下,还有那张差。”帅旗下的吴崇礼自语了一声恶影人,就是恶心人。他高声叫道:“那孩子,你坐直轮儿。”又低语道,放!
轰地一声烟起,明军阵中一杆长长的鲁密铳打响,只见阵前那个身着重甲的通译猛地一个后仰,他立时猛打马鞭,以面对明军的倒骑驴姿势奔回大阵。那通译将将回到大阵,张差便纵马上前替他笼住缰绳,止住惊马,并拔出解首刀,由他甲胄上挖出一枚蚕豆大的铅子。张差看着那枚扁扁的铅子唱道:“一九三七年呐,鬼子就进了中原,先打开卢沟桥后打开山海关。鬼子就放大炮,国民党就拉大栓,瞄了一个准,噼,打死了个翻译官。”那通译惊魂甫定,怪道:“跟下鬼跑哩你这是。”张差笑道:“跟下鬼跑哩是你。”
二人正说话间,忽听一声大响,远超刚才鲁密铳的动静,城头腾起黑烟。“十里净!”那通译呼道。城头那门两人长六千斤的重炮开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