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膳楼内只有两盏微灯，微黄的灯光轻轻摇曳，一人在柜台收拾着，准备结束这一天。
  一人从夜色中走出，在微黄灯光下显得有些狼狈。
  “来啦？”柜台上的那人将手中之笔放下。
  来人有些疑惑，随便找个椅子坐下，将腰间的破葫芦放在桌上，看着那人不语。
  “小秦家的婆娘直接来抓他回去，看来是有些急事。”柜台那人解释着，随即拿起一个酒坛问道：“来点？”
  来人这才点点头。
  熟练的斟酒，熟悉的味道，一直说话的那人不由怀念道：“多少年了？”
  “不记得了。”来人第一次回话，直接干了一杯。
  “是不记得，还是不愿去记？”那人也是尽数入喉。
  “所以我不喜欢和你喝酒，话太多。”来人有些生气的将酒坛拉到自己面前，给自己斟满后0自0顾自喝起来。
  “可惜了，小秦也这样说过你，不过是说你话太少。”那人回身又拿出一坛，熟练的拿起桌上的破葫芦，更熟练的将酒坛中的酒倒入葫芦里，葫芦口极小却不曾洒出一丝一毫。
  来人看着眼前这个膳楼管事，又想着本应该晚上等自己打酒的伙计。
  眼中，酒坛中流出的那道水线熠熠生辉，极小的水线中，来人似乎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影。
  “你和小秦都遇到了春意吧？”来人不知喝了多少杯，突然开口。
  “都是那最后一次春意吧？“管事也不惊讶，回话时那道水线宛如嵌在空中，破葫芦里响起的落水声依旧那么沉稳。
  破葫芦里的回响声越来越急促，听着将满之际，管事将酒坛提正，空中的那道水线，最高处散成不少水滴落下，管事手中拿着葫芦在桌上一阵晃动，竟是将水滴全数接下，葫芦口泛起一道水光，一闪而逝。
  “你这已成双昧了吧？昧视和昧力？”来人斟上酒问道。
  “那时就已经是了……”管事说着伸出手，没成想，来人斟满后又是自己一口喝掉。
  管事伸出的手也没迟疑，一挥而过，双手捧着自己的酒坛也给自己满上一杯。
  “你们都是怪性子。”
  “我们都是小老百姓，得见一次春意已然是天大的福缘，哪敢奢望那么多，而且，在学院呆得越久就越不想咯！”
  一问一答，两人皆陷沉默。
  管事又喝下几杯，再斟时，酒坛已空。
  手中的酒并不名贵，更何况是膳楼管事，又怎么会缺了这些。
  管事恋恋不舍的看向柜台后的一排排酒坛，有些意志阑珊。
  “我一个穷酸先生都喝得起，你一个膳楼管事如此勤俭？那真是学院之幸啊。”
  来人看得有些好笑。
  “不是，最近换了个大锅掌勺，做菜那是一绝，就是偏偏喜欢用这果酒烹饪，果酒便宜是便宜，架不住用得多，存量又不够，这不就只能省一点是一点。再加上那些学子们最近又都跟着吃大锅，已经极少有人点那小锅佳肴，正头疼呢！”
  来人又斟满一杯，推给管事问道：“这种蒙童都能解决的事情，大管事会想不到？”
  管事十分自然的接过酒杯，一口而尽，嘴里抱怨着：“问题不在我，在那酒坞。以现在膳楼的需要，我加价加量当然无话可说，可那个小酒坞，加价倒很是欢喜，可是一听加量就直摇头，然后又因为加不了量，更是不好意思接受加价，一来二去的也就这样了。”
  “这酒又不是什么稀罕物，我看用别的酒酿会做得更好，那个大锅掌勺不会如此愚笨吧？”来人说话时自斟自饮，没再看管事。
  “那个大锅掌勺用意我是懂的，他的性子也是犟驴一条，和酒坞那个差不多，我看那酒坞就是驴圈！”管事拉过酒坛给自己又满上一杯，那人一时恍惚没有发觉。
  犟啊！自己何尝不是也被一条犟驴困扰着。
  那个数月安静看书的身影。
  那个面壁五天的身影。
  那个最后依旧选择闭眼，不曾向他问上一句的身影。
  那双清澈的眸子，让他一眼就能看到了僵持的结果。
  所以最后自己给出了评语，自己主动提出要去找那几块木板。
  是自己输了吗？他却没有这种感觉，于是他便在这和一个不喜欢的人喝起酒来。
  “一个酒坞，酿酒就靠自己一人，不管卖得好与坏，不招人也不想法子。这酒的确也不怎么样，在外面十有八九不知道，可要说到这个酒坞老板，人人都稍微听过她一两句，要不是突然多出两个小孩帮着她，她日子恐怕更苦来着。”
  管事又是一杯饮尽，抒发着自己的苦恼，抬头看见那人恍惚，话头一转问道：“黄班又被洗劫一空？”
  那人回过神来，伸出手去摸了个空，发现酒坛被管事拉过去。伸手拉回来，看着流出的水线说道：“哪有什么值得他们洗劫的，入院的学子哪还有肯入黄班的，别说学子们各自奔着其他十一堂而去，就是刚上榜的那些人，哪个不被世家所揽，你情我愿，这洗劫倒是污人清白。”
  管事叹着气，伸手拉那酒坛，那人一把将酒坛按住，责怪到：“我不多了！”
  “你这穷酸先生，要不是这酒一直不涨价，你还能喝个屁酒。那时候你异想天开的要换个酒喝，那么多种酒全喝了一遍。你倒是酒喝多了，见识颇涨，选出了几种佳酿，可是一问价钱，你这穷酸先生哪种能喝得起？那时候那么多种酒，每种一碗是多少钱，现在喝你几杯，你看看你说的是人话吗？”
  那人被说得一愣，按着酒坛的手不由一松，管事旗开得胜的满上一杯，一口喝掉后大喊一声“爽！”
  那人看着管事弱弱问道：“那这酒钱？”
  “当然记你账上，你知道这两坛酒能做多少大锅菜吗？卖出去能挣回多少吗？以前我给你免一些酒钱，我乐意，可是你刚才惹恼我了，这两坛休想！”
  此时，桌上是一个经营有道的商人教训着一个穷酸先生。
  穷酸先生腰间挂着个破葫芦，出门就隐入月色中。
  管事满面春风，嘀咕道：“就喜欢和他喝酒，和小秦喝酒那真是烦死人了。”
  管事提起两个空了的酒坛，打算收拾收拾正式打烊。
  提着两个酒坛走路时，管事耳朵微微一动，急忙转身回到桌上，将空酒坛倒立着，坛身不知为何竟是极快颤动起来，也不知多久，坛口处，慢慢闪出一些水光。
  一大滴酒水落下，正砸在下面的酒杯之中。
  第二个空酒坛如法炮制，大滴酒水再临。
  这两滴酒水恰恰将酒杯满上。
  管事笑呵呵的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像是大赚一笔的商人一般，打烊的步子都大上不少。
  要是穷酸先生在场，必是会说出一句：这是昧闻吧？
  已成三昧之人，多弄出一杯酒水就如此心满意得，说不得也算是暴殄天物之人。
  夜色中，一人漫步其中。
  那个阴影处宛如自己当时境遇的姑娘。
  那个让自己惫懒的身心难得想出手相帮的姑娘。
  是帮她，还是帮自己？现在实在想不起当时的想法。
  走在夜色中人，将腰间的破葫芦取下喝上一口。
  脑海突然回荡起管事的唠叨，匆忙在酒水流出前抿起嘴唇，本应像往常那般大口喝酒的他，此时仅仅是抿上一小口。
  这人在月色中摇摇头。
  举起破葫芦，这酒竟是不曾涨过价？
  对于听到的话，这人是信的。
  一直不曾涨价的酒水似乎有所境遇。
  一直蒙尘的学堂书册似乎也有所境遇。
  那个阴影处的畏缩姑娘是个好人。
  那个气自己的犟驴是不是好人？
  过去种种不断出现在脑海，有刚发生的，有小女孩的，还有更远的，时间不断回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