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天青看着眼前那小小身影蹦跶着，身上背着一个大大的竹篓摇晃不已。
  一大早陪着司蓝东奔西跑，邻里街坊几乎全都拜访了一遍，好在邻里街坊也多是一些贫苦人家，大家都习惯了早起，不然这一大清早就如此打扰，说实话，司天青是有些脸红。
  自从两兄妹入了学院之后，酒坞和邻里之间都少了几分热闹。
  司蓝这一大清早的轮番打扰，竟是被邻里街坊当作喜鹊临门一般。那些邻里街坊哪有什么不悦之色，皆是恨不得拉住司蓝说他个天昏地暗，司天青每每此时都抬头望一眼高挂的启明星，深深感叹着小丫头竟然还准备得很周到。
  一路打扰过来，司蓝背着的大竹篓已然塞得满满当当。司天青这一路看下来，实在是不得不评上一句零零碎碎。虽有仍是疑惑不解，司天青也并不再询问，一个不说，一个不问，两兄妹自顾自抢去雄鸡唱晓的差事，挨家挨户就那么叨扰过去。
  这世界都有手工课那么前卫的思想了？
  司天青最后看一眼蹦跶的娇俏丽影，怀着猜想，两人再学院中分道扬镳。
  正午时分，司天青将第三个面饼递给狼吞虎咽的司蓝。
  虽说正是长身体的年岁，但这突然大涨的食量还是让他有些担心。
  司蓝小手接过面饼，还是那双农家丫头常见的粗糙小手，可落在他的眼里，每一处痕迹几乎都能在那个莫名的大竹篓里一一对应起来。一些明显的新痕更是能让司天青脑补出司蓝在做些什么，无他，对于在城中“赫赫有名”的司天青来说，唯手熟尔！
  看着司蓝咕咚咕咚灌着泉水，司天青依旧忍住没有询问。吃饱喝足的司蓝深深呼出一口气，一声饱嗝油然而生，司蓝不好意思笑笑，起身拍拍手：“我吃饱啦！先回学堂了，哥哥慢走！”
  话音未落，司蓝便隐入小道转角中，司天青正在善后，发现司蓝这猴急动作先是一笑，随后怒吼道：“司蓝！刚吃饱跑什么！”只有呼呼风声回应。
  邋遢老头的步伐有点犹豫，自己一时有感而发的吩咐，对于那个只在学堂中安静看书的小女孩是不是有些太过了？
  脑海里不断回忆着，细细一数，两人正经说话竟是不足十句。
  两人的习惯早已成为了自然，现在回头细思一番，不可思议。被惊到的邋遢老头步伐更是缓慢下来，平时大大咧咧的步伐现在宛如大家闺秀。
  再慢还是那个时间，邋遢老头准时出现在学堂外的小径上，小径尽头就是学堂。此时那熟悉的门旁，多出一个陌生的身影，当看清后身影后，还是熟悉二字。
  那身影静立门边，两手相护握着放在身前，小脑袋不时探着，大眼睛在阳光下扑闪。
  两人在熟悉的地方上陌生的相遇。
  两人都带着几分陌生的局促，小的更是恭敬乖巧，老的也不由站直身子。
  那个永远一人进一人出的学堂，一老一小相差分毫而入。
  邋遢老头踏进学堂后的第一眼就看向那个有些过大的竹篓，竹篓被一些稻草覆盖。这是几个月以来养成的习惯，进入学堂的第一眼必是望向一处，那边本应有着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可爱的小书架，今天却只有一个可爱小书架，小女孩俏立身后。
  一个颇大的竹篓硬生生立在眼里，就连那可爱的小书桌都被遮挡起来。
  邋遢老头便也不再躺上老地方，循着学桌，一道一桌慢步走过，两眼认真的巡视。身后静立的司蓝第一次看见这副模样，一副普通先生的模样，不由的令司蓝紧张起来。
  邋遢老头最后还是回到太师椅旁，下意识的多看一眼竹篓。
  “这里面都是什么？”
  “啊？哦……先生，这里面有鲁爷爷的木匠器物……有莫大叔的铁匠器物……有李奶奶……有张爷爷……嗯，就这些了。”
  司蓝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回忆着，邋遢老头听得一愣一愣的。司蓝的回答就和司天青对竹篓里的评价一样——零碎。
  邋遢老头听完这些，用时竟比巡视学堂还长。学生仔细回答，先生细细静听，可两人显得很不默契，一个自顾自说着，一个明显另有所思。
  司蓝看着自己先生若有所思的神态，那份刚刚有所缓解的紧张汹涌起来。
  “哦！哦！你家还真是人丁兴旺啊，不错！”
  “不是，都是邻里借的，放堂就还回去了。不过大家的确都如一家人一般！”
  邋遢老头一愣，又看一眼那个竹篓，最后强忍着掀开看看的冲动，做出一贯地动作，太师椅咿呀起来。
  一声咿呀，一大一小都放松下来，司蓝的紧张不翼而飞，邋遢老头也不再想那些零碎事物。
  “何为学院，所学为何？”
  “学院以修道，道修五感，形，声，闻，味，触。小成以昧，昧之通玄，玄则已踏修道。学院教以昧，随后修途漫漫，天下之大，学之不尽。”
  “何为书院，所书几何？”
  “书院明理，书百家以教众生，学海无涯。百家各有奇妙，犹如浩瀚书海，不可尽收，得以著天道，得以探天机。”
  “两院之外，自有一脉可知？”
  “两院之外还有一家，沙疆生死，修道明理，自成一脉，以金戈立身，不可谓之正邪，巍巍然于天道。”
  两人三问三答，邋遢老头喝一口小酒，轻吐：“善！”
  司蓝小手握拳，忍住跃起的冲动，低头行礼回道：“谢先生。”
  学堂内再无声响，熟悉的两人一如过往。
  司蓝随意翻着书页，心不在焉，不时偷偷瞅着邋遢老头，辨答应该不错，可昨天的课业却只字不提，司蓝又四处偷偷打量起来，犹如刚才邋遢老头的巡视一样，一道道，一桌桌。
  这几个月就算是放个泥菩萨在学堂中看书也会生出几缕苔痕，更不用说对于生性活泼好动的司蓝是多么烦人。虽如此，司蓝却偏偏安静看书至今，其中自是大有缘由。
  起初当司蓝拿起第一本书册时，仅当是消遣，一本破旧的书册，书上所载平平无奇，甚至很是简易，比自家换来的旧书堂记犹有不如。
  竟然如此，又何以能使她静读数月，自是书上另有蹊跷，那些书册上多有一些随意的涂鸦笔记，零散而且随意，字体更是恣意。起初司蓝只当是他人的恶作剧，不加理会。
  由于司天青的原因，司蓝读书再马虎都会下意识的归纳总结一些东西，这一归纳总结，书上那些涂鸦笔记就显得很碍眼，强忍着才堪堪读完书中一篇言论。
  读完这篇言论后，司蓝心生疑问之时，这些涂鸦便机缘巧合的使司蓝豁然开朗。在学院长时间换书换笔记的司蓝自然看出其中的关键与价值，这才开始认真的细细研读。
  第一天的读书让司蓝意犹未尽，这才有了之后的探宝行动。当第一本书册粗读一遍之后，司蓝所获颇多，更是发现这书中的内容竟然能在那短去些许的桌脚上印证。灵透机敏的小女孩，开始慢慢找补起这些落难的书册，也才有了之后的以物易书之举。
  之后的一本本书册，获救后皆放在可爱的小书架上，司蓝宛如获得新玩具一般沉迷其中。说来也怪，这书册间竟是毫无联系却又不会互相干扰，不管书册顺序如何紊乱，皆无断失不顺之感，反而酣畅淋漓，这才将书册尽数复读之。
  温故而知新，每每读完，司蓝都会觉得之前自己找的替代之物有着些许不足，慢慢的，司蓝就在读书和修缮中来回蹦跶，自然是放堂之后才敢动手，其他都只是安静读书。
  司蓝这一玩就是数月，直至听到奇怪先生的课业之后，内心的欣喜激动不知几何，难耐的司蓝甚至忘了司天青，自个蹦跶着就回酒坞去了。
  今天司蓝天没亮就四处扰邻的行为正是由此而发，既然是修缮学堂，那么自然要尽善尽美，满满当当的竹篓和零零碎碎的物件，理所应当的被司蓝找来。
  万事具备，东风已至，可奇怪先生只字不提课业，这可真是将司蓝弄得心痒难耐，不由的自己将所有地方再次打量起来。
  司蓝心不在焉的读书，邋遢老头躺得并非心安理得。
  对于这个小女孩，邋遢老头有些惊叹，对于学堂的一切，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可今天，连他都未能预料到有人能完成得如此完美，这一切切的“考点”自有其目的，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邋遢老头都不会意外。就像一杯茶放在那，他叫你去拿过来，自然就不会在意那杯茶是热是冷，是新是旧，只要拿过来，那么就算及格。
  可今天，这份卷子是如此完美，完美得无暇，邋遢老头甚至忍不住眯着眼偷看那个竹篓，里面一件件器物可以说毫不为奇，可背在一个小女孩身上，这个小女孩还全都使用得如此熟练，熟练得让人心疼。
  邋遢老头闭上眼睛又喝一口葫芦，压抑着自己那一探究竟的心。
  司蓝复查无果，又不好目无尊长得四处乱蹿，将脑袋搁在学桌上，大眼睛一闪一闪得看着闭目养神的奇怪先生。
  钟鸣声响，熟悉的过场，老头径直向学堂外走去，只是身后响起陌生的脚步声，邋遢老头一愣却也没停顿分毫，带着身后的脚步声走着，临到门边，邋遢老头终是忍不住问道：“何事？”
  “先生，学生的课业？”
  “你还没做完呢！”
  “可是，先生，那些书里没写那寒风因何而起，又能何解啊……”
  “五感以昧，以昧奈若何？”
  邋遢老头轻声说完拔腿就走，身后的脚步声一阵急促却也停住，站在门边的司蓝再次作揖喊道：“先生慢走。”
  一人进，一人出的学堂，两人又是相差分毫而出，司蓝抬头，笑魇如花。
  徐徐春风中，邋遢老头走在这未曾变过的小径上，仰头喝了一大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