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燮抱着一堆干草来喂骆驼，他远远地站在马棚边上将干草扔进去。手上被骆驼咬得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本该温顺的家畜在他的眼里如猛兽一般。
  “吃饭了。”瘦猴走到他身边，将洒落在地上的干草聚拢在一起，扔到了马棚里，拍拍他的屁股。
  张思燮没有跟着瘦猴直接去草棚吃饭，反而去了一个破瓮旁边将手洗干净，自从自己来到这里，夫子已经不再是长工里面唯一一个饭前洗手的人了。
  进了草棚，张思燮发现今天的伙食有了极大的改善，一成不变的白菜炖豆腐换成了四个蔬菜，竟然还有一条鱼，窝窝头也换成了白面馒头。
  张思燮已经许久没有吃过馒头了，反而觉得没有干巴巴的饼嚼劲，都说由奢入俭难，但他却适应了现在这样的生活。
  “今天崔扒…东家怎么这么大方？”张思燮问身边的瘦猴，崔扒皮刚到嘴边便改口称为东家，他还记得上一次称崔扒皮被发现，饿了两顿的教训。
  瘦猴没有抬头，大口大口的往嘴里扒菜，好不容易咽下去，“我们明天就出西域做买卖了，东家特意好酒好菜的招待我们，这是规矩。”话说完，又继续低头往嘴里扒菜。
  听到西域这个词，张思燮的脑海迅速地被一片异域风情给占据了。与此同时，他还有了一些其他的念头，但是一想到那张卖身契，张思燮就懊悔不已，他小心地问了一句。
  “我能和你们去西域吗？”
  “不能，东家说你身板太弱，经不起折腾。”说话的是朱大哥，他眼疾手快地将最后两个白面馒头抢了过来，递给了张思燮一个。张思燮面带微笑拒绝了朱大哥的好意，对于他而言，一个馒头足以吃饱了。
  张思燮可不会觉得崔扒皮是怜惜自己的身子太弱，多半是因为害怕自己逃跑吧，既然这样，那就索性不在继续问下去了，以免引起崔扒皮的怀疑。
  张思燮吃着所剩不多的饭菜，在长工们中间并没有发现夫子的身影。
  “怎么没见夫子啊。”相处了四五天了，张思燮还是不知道夫子姓甚名谁，只能这样不太礼貌地称呼。
  瘦猴和朱大哥摇摇头，他们两个是最不待见“夫子”的人，更确切的说，是稍微识文断字的人都不受他们待见，自然也不会关心“夫子”的去向。
  “南门刚贴了新的告示，他可能去看告示了吧。”坐在张思燮对面的阿赖说道。
  “天天关心国家大事，也没见得考上个秀才。”瘦猴冷嘲热讽的说道。
  张思燮已经习惯了瘦猴对夫子的态度，他没有插嘴，只是把还剩不多的菜盘端到了自己面前，他有些担心夫子回来的晚了，这些菜就一点不剩了。
  “天要亡我大周啊。”夫子头发散乱，衣冠不整，脚上的鞋子也只剩下了一只，手里领着一小坛酒，摇摇晃晃地走进了草棚。
  “夫子”一屁股坐在了张思燮的身旁，两眼无神的看着远方，满是皱纹的脸上竟然有两行泪渍。他仰起头，喝下一口酒，嘴里又开始嘟囔着“大周要亡，大周要亡。”
  “你出去看了个告示，就看成这样了，你到底看见啥了。”朱大哥已经吃饱了饭，敞开衣服，露着鼓鼓的肚子，一手抠着牙，一手掏着耳朵，两眼却直勾勾地盯着夫子手里的那坛酒。
  “朝廷派来的使臣已经被许友圭杀了，他已经在长安自立为王了，大周就要亡了。”夫子竟然动情地哭了起来。
  许友圭这个名字就像扎进身体里的刺，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不能忘记仇恨。“咔嚓”一声响，张思燮手里的筷子竟然被他给生生地折断了。
  等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到自己脸上时，张思燮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失态了，赶忙尴尬地笑了笑。还好众人也没有继续深问，就当是一个少年的率性而为。
  “还以为什么大事呢？他称不称王，管我们什么事情，还不是照样该吃吃，该干活干活。”瘦猴对夫子的话一点都不感兴趣。不光是他，其实对于大多数的百姓而言，皇帝驾崩了，改朝换代了这些事情远不如吃饱肚子来得更重要。
  “你懂什么？”一向温和，甚至有些木讷的‘夫子’此刻竟然一拍桌子豁然站起身子，怒目而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此乱臣行径，你竟然不为所动，你眼中可有君父，可有江山社稷。”
  “君父？”瘦猴轻蔑地咧嘴一笑，也不知道他是在嘲笑君父，还是在嘲笑他自己，“我爹娘饿死的时候，君父在哪？我妹妹被卖进青楼里的时候，君父又在哪？你考了三十年，连个秀才都没考上的时候，你的君父又在哪？”
  瘦猴的话像是一阵闷雷在张思燮的脑子里炸开。他对大周所有的感情都因为自己有一个身居二品的父亲，他深爱着自己的父亲，也因此爱着父亲背后的那个大周朝廷，爱着赏识父亲的皇上。
  如今，父亲已经惨死了，那个冷漠无情地朝廷还值得自己去爱吗？
  “士可杀，不可辱。”瘦猴最后的一句话明显地刺激到了‘夫子’，他气得满脸通红，甚至都能听到他牙齿打颤的声音，“嗖”，夫子竟然将手里的酒坛扔向了瘦猴。
  瘦猴根本不会想到弱不禁风的夫子能够反击自己，直到那个酒坛砸到了他的脑袋上，额头上鼓起一个鸡蛋大小的包，他才清醒过来。大骂着，挥着拳头就要冲过来打夫子。
  肥胖的身影一闪而过，朱大哥将瘦猴抱起。悬在半空中的瘦猴仍然喋喋不休的骂着，挥舞着拳头，张牙舞爪。
  一向有些懦弱的夫子而不甘示弱，撩起长衫的袖子，露出骨瘦如柴的胳膊，平日里瘦猴对他的欺压此刻都化作了满腔的怒火，看来不发泄出来要誓不罢休了。
  阿赖和张思燮反应还算及时，一人拉着夫子的一条胳膊，把他拽在了原地。却不料夫子竟然爆发出了巨大的能量，将张思燮一把推倒，险些撞到草碰上的柱子上。
  夫子转过身，怒目直视自己，仿佛自己就是瘦猴，“你小小年纪，不思报国，甘心在这等地方与这些人为伍，你有什么资格碰老夫。”
  夫子的话彻底将张思燮这几日的委屈，怒火全都勾了出来，他噌的一声从地上爬起，死死地盯着比自己高一头的夫子。
  “我从长安城中来，亲眼目睹了张刺史被许友圭残忍杀害，长安城中数十万百姓无一人出来喊冤，雍州境内除黎老太傅之外，数千名官员无一人出来主持公道。许友圭自立为王，背叛朝廷固然可恨，但是这样的朝廷也未免太让人心寒。”
  张思燮一字一顿，掷地有声。瘦猴停下了挥舞的拳头，安静的看着张思燮。夫子冷静了下来，脸上的怒意渐渐消去，又恢复了平时的懦弱，整个草棚里面出奇的安静，没人料到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竟然会突然爆发这样的力量。
  “都他娘的住口，一个个都嫌活得命长吗？钟不邪给我留下，其余的都去给我滚去干活。”崔扒皮倒背着手出现在了众人身后，满脸怒色，长工们心里没数，他一个东家不能心里没数。
  这么多天的委屈与痛苦在这一刻宣泄而出，张思燮觉得痛快无比，但从崔扒皮的眼睛里，他觉得自己的愤慨可能要惹下弥天大祸，一旦他发现自己的身份，将自己送到许友文那里，到时自己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夫子放下衣袖，对自己拱拱手表示歉意，然后晃晃悠悠地走了。瘦猴子从朱大哥的怀里跳下，对着自己使了个眼色，额头上凸起的包让他看起来像传说中独角兽。
  等众人都走了，草棚里就剩下张思燮和崔扒皮主仆二人。崔扒皮找了个凳子坐下，面无表情，看来是心中的怒意未消。
  “你读了很多书吗？”
  “读过一些四书五经。”张思燮如是说道，他不清楚崔扒皮为何会突然这样发文，难道是发现了自己身份的端倪，不禁为自己刚才的冲动而感到后悔。
  “我最近给凝儿请了个私塾先生，想让她读个书，识个字。可是，这丫头太顽劣，所以我想让你和她一起读书。”崔扒皮的表情里三分愤怒，七分无奈。就是这么精明的一个人也对自己的女儿一点办法都没有啊。
  张思燮明白了崔扒皮之所以生气，不只是因为手下的长工们妄议朝政，甚至有大打出手之势，更多地则是无法管教女儿的烦恼。
  张思燮觉得机会来了，他凑到崔扒皮面前，低声道：“东家，这事儿我答应您，您看能不能…”
  “不能。”没等张思燮说完，崔扒皮就一脸不可商量的神情瞪着自己，“还想跟我提条件，我没向官府告发你诽谤朝廷，辱骂武威侯，就已经待你不薄了，赶紧滚去洗手，去陪凝儿读书。我去西域的这段日子，你要好好督促凝儿学习，要不然我饶不了你。”
  崔扒皮在自己的屁股上轻轻地踢了下，赶着自己去洗手。张思燮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哎，崔扒皮啊崔扒皮，真得不好对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