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白衣无剑(1)
作者:俇攘      更新:2021-10-26 14:22      字数:2310
  醒来时,天阴着,龙邕已于昨夜乘舟而去,山高林厚,炊烟丛丛,无风。
  龙邕又去向何处?一个北海练剑放羊的少年,应该有他自己的江湖。临别时,龙邕说自己的修为已远胜龙业,所以,他应该会去挑战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像他那样的年轻人,一定渴望胜利,也一定渴望名誉,可是,龙邕还不知道,名誉也许可以让一个人死而复生,更会让人莫名其妙的死去。
  世界又静了下来,城中担水的劳工早已忙碌不休,他们在这样寒冷的冬日,身着满是补丁和破洞的单衣,搭着一双草鞋,用很长的白布裹成帽子,年深日久,帽子已被生活染成灰黑色。他们吐着白气,流着汗水,喊着号子,就一步一步的将两个盛满水的大木桶从数十丈高的悬崖边陡峭的台阶上担上来,送至城中的雇主,他们大都是南岸的贫农,几十年如一日的担水,尽管骨瘦如柴,但身姿矫健,往返于悬崖峭壁间,穿屋走巷,一生足不出这三江,却走过了很远很远的路。每日清晨,他们都会往返十数次,将至晌午才归去,归去时,他们也不似放工那般欢快,尽管都有说有笑,还有些粗鄙污秽的段子,但明眼的江湖人,一眼都能看出他们的麻木,汗透的衣裳就贴着他们粗糙不堪的皮肤,他们丝毫不感觉冷,也不感觉疲惫,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在他们的身上,显然,活着是件痛苦的事。
  龙漫痴痴地坐在窗前,望着人来人往,担水的走了,贩菜的走了,吆喝活鱼的渔夫也走了,街市上清静下来。直至午后,街上的店铺才慵懒的打开门闩,大家闺秀被丫鬟簇拥着走进绸缎庄或者胭脂铺,男人们或在茶楼听川戏,或在青楼听苏剧,或在高阁赏昆曲,他们大都有美人美酒好茶为伴,他们整天都无所事事,却财源滚滚而来,他们住着城中的豪宅,掌握着整个钓鱼城从乡村到城中的所有土地,可他们却从未去看过,他们只收租,有时候收租也得杀人,可他们却从未见过血,连鸡血都没见过。他们是这样一群人,看似不适合活着,却必须得存在的一群人,人们称他们为恶人,但没有这些恶人,或许世界会变得更恶。这样的恶人,杀不尽,也不能杀尽。
  龙漫还是怀念草原的童真时代,无忧无虑的奔跑着,无忧无虑的鞭挞着身下的骏马,穿过很空旷的山丘,去小溪边饮水。龙漫回想,她似乎在豆蔻年华时,也爱过一个牧羊的少年,当时,他也就十六七岁,他很穷,却很勇敢。那年,他用一夜的辛劳爬上塞北最雄伟的高山,在初秋采得塞北最鲜艳的雏菊,换得了她最原始的纯贞。那之后,龙漫自己每日都会偷跑出去,纵马飞奔,和他一起牧羊,一起打水,一起采花,有时也一起卧在温暖阳光下柔软的草地上,柔柔的小草似少年瘦削冰凉的手指般触碰着她沾满草原的圣洁的露水的后背,那些朦胧,那些深刻,那些刻骨铭心,或许很年轻,不是真正的爱情,但却让她感受到人生中最初的无上的辉煌,光芒万丈。可是,那个给她无数梦想的男孩子却在十八岁时意外死了,人们都以为他是因为勇敢而死,都纪念着他的勇敢,因为他是从塞北最神圣的山崖上跌落而摔得粉身碎骨,但是龙漫隐约知道,是父亲派人用巨石将他砸下了深渊,龙漫为他痛苦了数年,痛恨了父亲数年,那几年,龙漫生不如死,她会独自在草地上让月光穿过她全身雪白的肌肤,如凝脂一般的肌肤,一直到黎明,晨露打湿了她皱皱的眉梢,她才魂不守舍的离去。也是到她成熟后,直到龙漫真正看清楚这个世界,直到听说了更大的世界,听说了唐木,也听说了父亲的权位摇摇欲坠,龙漫才有了自己更大的世界。美好,龙漫一定会追求更多的美好,她是这样美丽的一个女人,关于自己,她不痛苦,也不快乐,她只能等待,等待她以为的美好降临。如果等不到,她想,这里便是九原城中那家最美的客栈,她就是那个等了近二十年的女人,她会老,他会来,一起变老。
  龙漫想,如果余生还有很长时间,那一定要去看海,去海边住,顶着腥咸的风,让皮肤更黑一些。爱人可以不来,天也黑得很晚,踩着沙子独自归家,屋外有一片花园,有一叶秋千,飞吧,飞到夜晚看星星。黄昏,享受出海归来的爱人,和他烹制好的海鲜。大风大雨的夏季,就不用再出海,也不去集市,就将院子四处的花和果子酿成酒,喝到天昏地暗,乌云,也一样可爱。冬天,也很暖,至少比今日暖和许多。仍记得,那年秋天,匆匆沿渤海而过,对于海,龙漫只是仓皇而顾,再说,龙漫也不爱北方的海,她更愿意一路往南,去住更远的海,温暖的海,闲暇的海,缓慢柔软的海。
  再次见他,不过了了数日,却已然沧海桑田,万般感慨。
  清晨,唐佣从船舱醒来,船头危坐一白衣公子。白衣公子正看着枯江上的雾,唐佣也起身看着。
  “公子来了?”
  “枯江清水薄雾,寒鸦落叶古城,这个清晨难能可贵,趁太阳未出,不如先看风景,话,等雾散了再说。”唐木一动不动,依然凝视着江面。
  唐佣放眼望去,雾不浓也不淡刚好遮住了阆中城喧嚣的部分,朦朦胧胧能看见的,只有半边灰白的墙和整片黑色的瓦,仿佛漂浮在空中,水面有雾,不仔细看,船似乎也是漂浮在空中,人声稀疏,更无市井的粗鄙,这样宁静的时光,惬意非凡。
  渐渐的,起风了,雾四处飘动。微寒,唐佣索性就生起船上的炉子,烧一壶热水,给肠胃回回暖。
  唐木沉默良久,淡淡问道:“什么时候开始喝酒了?”
  唐佣一愣,然后羞愧的低下头,弱弱地回到:“在剑阁三爷的密室里。那里只有酒,我为了活下来,只能喝酒。然后,却习惯了活下来是为了喝酒。”
  唐木回过头凝视着唐佣,那双眼睛深邃无比,像没有星月的夜空,足有十方维度,当然,他也知道了唐佣内心中正在撕扯着的痛苦。良久,才说道:“是三爷虏的你?那屠戮平都的还有三爷?”
  唐佣回道:“他能让我如期出现在阆中,表示,他当时只是个路人,最多只是个挑唆煽动者,他就是让我来告知公子,他唐三爷没有参与屠戮平都镇,此事,是唐二爷一人所做。唐三爷让我告知公子,你和二爷的仇,他不参与,也祝愿公子早日大仇得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