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序(四)
作者:俇攘      更新:2021-10-26 14:21      字数:2280
  “她只是睡着了,也许明日还可以醒过来,但你不要让她说太多的话。”妓女款款的对寒剑说道:“她醒来后,你会让她见到我吗?”
  “我与贱内坦诚相待,有何不可?”
  “你会如何介绍我们认识?”
  “你是我的恩人,我是你的仇人。”
  “其实见到她,我已经放下很多了,这样的女人,我见尤怜。又何况您呢?你能说说你们的故事吗?我想听最精彩的部分。”
  “只要你有足够的时间,我就有无数的美好。”
  “那,我有一整夜的时间,炉火不熄,我不走。”
  寒剑略带有愁绪,似乎他并不想提及那些往事,然后却以平静的口吻慢慢说着:“去年一别,我去了苏州。遇见了……”
  “我知道,我也去了苏州。我想听她的故事。”妓女恹恹的打断了寒剑,此刻,在她被无数次刺破的心中,或许那个躺在床上的仙子远比近在眼前的这个她曾许下生死契约的男人更加重要,或许她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复杂的情感里,他仍占据极为重要的位置。她是个卑微的女人,她不愿意去面对,她的前半生如此,余生几乎也会这样。她是在祈求雄性的怜悯,她是在可怜另一个卑微的女人。
  “去年深冬,为避仇杀,我只身逃亡辽东,幸遇老参怪,遂与之同行,欲往其宅中暂住,避开仇杀,恰逢内人寻仇老参怪,为报她前夫之仇,机缘巧合而结识。”
  “她竟是个二夫之妇,你却为她变得面目全非?”她以一种楚楚可怜的目光望着这位唯唯诺诺的男人,那个曾经豪气干云的男人。
  “她的心空灵得像跳跃的泉水,她的灵魂干净得似乎是透明的天空,连一朵装饰悲哀的白云都没有,初遇她时,我在她的眼里,也许只是若有若无的一颗尘埃,可她在我的心中,却是整个宇宙。”言及此处,寒剑似乎容光焕发,像他这样无情的男人,却意外的拥有了爱情,并为了它放弃了自己原来的灵魂,这个世界原来可以如此美好,让人意想不到的人,在江湖中来来去去,去找寻超脱于江湖的快感,却是最普普通通寻寻常常人家的简朴踏实的生活。原来一切这么简单。
  简单到此刻,连妓女都感触到这个男人的伟大,于是,她再也不想听下去了,轻轻的站起来,带有泪水和哀伤,静静的走了出去,将身上的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的,沉沉的说道:“屋里好冷,你检查下,是不是炉火熄灭了。”她轻轻的脚步,渐行渐远,恰似两颗不同寻常的心。她知道,屋子里的炉火并没有熄灭,一切都是那么温暖,可却是别人的温暖,从此与她再无关联,她冷,她的心冷,一切都凉了,仿佛自己的精魄早已死亡,徒留一具没有情感和温度的躯壳毫无规律的走了。
  屋内也黯然下来,他明白她的心,一颗让他有些自豪又有些顾虑的心。
  雪停了,乌云似乎被泪水弄脏的羽毛,再也整理不干净。一更了,远处的竹杠声像高原的鹰嘶哑的呼喊声,一切都没有来得及改变,该回家的人没有如期而来,不该离开的人,已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他也许是无能为力的,让那么多女人有了无比丰富的情感,最后却偿还给他无比的痛苦。街市上早已没有行人,万家灯火早已融入在美梦之中。只不远处的青楼尚传来轻轻的霓裳曲目,灯火照亮了一隅天空,无法离得更近,谁又知道那柔美的优伶是何种的情感,令人窒息的寂寞和恐惧像粮食一般填满他的腹部,他虚弱的退到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感觉,世界对他不公,却又是公平的,他累了,沉沉的闭上了眼睛。
  她走了很远,浑浑噩噩,白雪落在一个柔美婉约的江南女子发髻之间,些许积雪已顺着眉梢滑落进眼眸,她曾经以为,洛城的雪是豪壮的,有别于江南的唯美或者淮南的凄美,此时此刻,陈年旧事如同脸上斑驳的胭脂,风雪中似乎近在咫尺的夜归人,擦肩而过后,又消失在黑夜之间,这是有关于她初恋的故事,在那片刻的痛苦而又美好的短暂时光中,他们缠绵得并不多,往往又相见时难别亦难,她曾经那么无力,却又充满了希望,在无数个夜里,她都会将息在孤寂的长梦中,感受到漫长而又贴切的温存,似乎有人在轻轻的解开她的衣裳,就粗鲁的弃在床下,一双如白云般柔软温和的手,梳理着她滑美的秀发,热烈的唇舐着她精致的耳垂,而后顺着脖颈吻到锁骨,然后是胸脯,腹部大腿和足,会在她精心准备的双足停留许久,那是一种酥心溶骨的痒,像美丽的流星,像绽放的夜昙,像喷涌而至的钱塘江潮水,又像是长江蜿蜒千里的波涛,它可以让世界都美好,此刻也可以令整个世界都变得荒凉,梅花在雪里,雪在梅中,雪也许是香的,梅花应该只有冰凉,一朵如此高雅脱尘的腊梅,却在雪夜里受着严寒的百般凌辱,甚至无人为她披上一件带绒的长袍,她没有感觉到冷,也没有感觉到热,甚至没有感觉痛,或许,她已经没有了感觉。她为一场激烈的爱情,一个来来往往的男人献出过最宝贵的一切,为此久病缠身,数年未愈,她为此拒绝着另外一场春风的靠近,拒绝与蜜蜂和彩蝶接吻,她越来越不像是一朵正娇艳的春花,在这个本是女人如花的年纪。她却没有恨意,至少此刻没有,将来也不会再有了,她有过骄傲,有过绝望,享受过被捧在手心的高贵,也体会过被践踏在尘土中的卑微,归根缘由,大概只是她是一个女人,一个已经绝望的女人。她从未踏实过,也没有过安全感,也似乎很少感觉到他的存在,也许除了帐帷之中,他从未存在过,可是就是这样一个神秘的男人,却满足了一个少女对于男人所有的幻想,她感受过他,跟梦里的感受几无差别,她享受着那些神秘,必然会承担神秘的后果,他爱那个想象出来的男人,却不得不承受那些想象之外的苦果。
  雪越下越大,盖住了灯市所有的花灯,抬头望去,雪,一片接着一片的割在脸颊上,花灯熄灭了绝大部分,有的被雪熄灭,有的蜡烛已经哭完。像透过纱窗看见的一颗颗星星,或许此刻织女也感受着这样的痛苦,可是她已经放弃,她却还会继续几千年,谁更痛苦呢?无人知道她的心情,也无人知道她的感受,她和她并不相同,本就不同于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