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元祐冤魂
作者:
周俊瑛 更新:2021-10-25 22:46 字数:2355
哲宗元祐元年,十四年前。许任愚不知道眼下这几起事件是否真跟旧案有关,但在他看来,元祐元年是调查谢盛辉、魏云峰、章建义三人关系时绕不过去的一道坎。
元祐元年,准确的说是神宗元丰八年至哲宗元祐元年,这两年魏云峰经历了人生仕途的巅峰。以这两年为分水岭,他有过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许任愚查阅他早年的科考经历,不值一提。本朝科举分为发解试、省试、殿试三级,其中发解试由州府主持,通过即是举人,方才有资格参加礼部主持的省试。生员参加科考,如果本次只中了举人,未过省试,则三年后还得从发解试考起。魏云峰曾中过一次举,但那是元丰二年的事。此后,他既没通过省试,也没再中过发解试。
以照许任愚推测,魏云峰元丰八年的这个司户参军是花大价钱买的。卖官是本朝填补财政之需的惯用伎俩,尤其是在筹措军费和赈济天灾的时候,屡见不鲜。其实不光是官职,普通僧侣的度牒、高级僧侣的师号和紫袈裟,都经常被朝廷公然叫卖。当年神宗皇帝对西夏用兵,为激励边疆将士,就曾赐紫衣师号敕、度牒八百以作军费。不过,朝廷卖官多半卖的是监主簿、斋郎、州助教之类的官职,但魏云峰的司户却是实打实的差事,这就不是只靠银钱便能办成的事了。
不光如此,魏云峰的司户仅仅只当了一年。及至元祐元年的五月份,他便转去做了泗州的军资库监守。所谓的军资库,其实与“军”无关。依据朝廷规定,各地府州征收的税赋除大部分上缴本路转运使,余下部分由本地留用。而这收储本地留用钱帛的库房,便是军资库。
可是,令许任愚颇觉蹊跷的并不只有魏云峰的调动,还有他新差事的来历。魏云峰就任的这个军资库监守,乃是此前一个月新设的职位。元祐元年四月,泗州上奏朝廷,“本州最当冲要之地,军资库出入钱物浩瀚,比之他郡,事体不同。欲乞依真州例,添差专监军资库一员,令录事参军专管州院公事”。
“这么说来,朝廷刚一准奏,魏叔父便马上就任了?”谢朴怡稍作沉吟,“元丰八年到元祐元年,这两年间我爹爹恰好出任泗州通判吧?”
许任愚点点头:“当时本州请奏朝廷说‘令录事参军专管州院公事’,此时泗州的录事正是邹世勤!”
“那你可曾查阅邹世勤的底细?”
“你方才说的这个传言,我此前并不曾听说过,哪里会去调查什么邹世勤。更何况,现在光是一个魏云峰我就已经焦头烂额。”
“修远哥哥可是查到了魏叔父的底细?”
许任愚摇摇头。他不是查不到,而是根本就没查。元祐元年的泗州,除了后来犯下大案的邹世勤,还有一个惹不起的人物,此人正是当时泗州的知州史崇胜。准确来说,许任愚真正惹不起的并不是当年的泗州知州,而是现任吏部侍郎史崇胜。许任愚还知道,这个三品大员有个更加叫人惹不起的儿女亲家——当朝宰辅尚书右丞正是史崇胜儿媳的亲爹。
不管魏云峰是靠谁纳捐得到的官职,史崇胜作为当时的一州之长至少是知情的。如此一来,要查魏云峰搞不好就会牵连到史崇胜。可堂堂的吏部侍郎,哪里是许任愚这等无根无基初涉宦海的绿袍小官能惹的?他正是因为此事忐忑不安,原本想来看看朴怡散散心,不料却听说案件还可能涉及邹世勤,当下心里真是有苦说不出。
咚咚咚!谢朴怡正想出言安慰许任愚,外面却传来一阵敲门声。
“禀告娘子,二位押司已将众仆婢挨个问了一遍,似乎并没有什么新发现。”
谢朴怡知道,端泓这是在提醒她时候差不多了,再不送修远哥哥走,该叫宅子里的人起疑心了。她恋恋不舍,却也无可奈何,终究只能带着女使礼节周到地将许任愚一行送至正门。她望着修远哥哥登上马车,转身回逸安馆的瞬间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两天之后,谢承宗终于回来了。他安顿好雅淳,急匆匆地去礼佛阁寻母亲。虽然现在城内还没到妇孺皆知的地步,但从雅淳老家回来的这一路上,冤魂作祟的谣言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中元节将至,有几个村子甚至已经请了和尚道士,预备到时候做法事超度当年的亡魂。
“邹世勤的冤魂?”谢大娘子陡然觉得自己的血都凉了。
“有的说是邹世勤的冤魂,有的说是当年饿死的那些百姓的冤魂,反正都在说冤魂作祟。娘,当年邹世勤的案子确实查得有些草率,难道…难道真的有冤情?”谢承宗是家中长子,元祐元年已经十七岁了,所以当时的情形他历历在目。
“休要胡言乱语!邹世勤的案子是经过州、路两级官署审核,朝廷公开降旨的铁案,岂容私下妄议!”
一向从容镇定的母亲竟然慌了神,谢承宗愈发不安。他还记得父亲任泗州通判的那两年,天灾人祸来势如山倒。元丰八年夏,大雨连日不停,淮河暴涨洪水肆虐,泗州城老幼齐上阵才保住了堤口。但几个月之后,天公突然变脸,冬旱倏然而至,及至第二年早春大地仍是一片龟裂。谢承宗记得,那个时候已经有消息说一些地方有人饿死。什么时候开始真正见着死人?在他记忆里,那应该是蝗灾过后的事情了。没错,元祐元年闰二月底,老天终于开始下雨,可各处的绿芽子才冒出来不多时,蝗虫就跟着来了。蝗灾过后,大地寸草不生,山村野岭饿殍遍地。那些还剩着一口气的人,一个个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魂,纷纷涌进泗州城。
后来呢?谢承宗不清楚,不是记不清,而是不知道。他记得当城中传言有人开始争食死尸的时候,父亲便吩咐家人紧闭门户严守宅院,除非得了他的准许,不然谁都不能出门。再后来,等他重新踏出家门时,邹世勤的人头已经在城门上挂了一个月。为什么?他听到的消息是,邹世勤办砸了差事,又被查出来贪污库银,引得百姓哗然,险些酿成民变,这才落了如此下场。
可是在谢承宗的回忆里,灾害也好,民变也罢,全是都模糊的背景色。真正叫他难以忘怀的,是那个夏天的酷热、漫长和无聊。直至今日,当他再次将那段时光从脑海深处取出来的时候,所有的一切仍是带着一股恶臭。他浸泡在肉体腐烂的味道里,整整习读了一个月的经史典籍。民变,原本可以让他吹嘘一辈子的经历,就这样擦肩而过。
“可这邹世勤的死,又与我家有何干系?”谢承宗元神出窍,在旧时光里游荡半晌,猛然间重新堕入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