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生别离
作者:
周俊瑛 更新:2021-10-25 22:46 字数:2596
瑛嫂是个苦命人,六亲缘薄。一朝身死,除了膝下一双儿女,再无其他亲人。血案发生后,江雅淳连续几天昏昏沉沉不省人事,她弟弟江虎又只有15岁,所以谢家做主把瑛嫂的尸身送到城北小庙净禅寺,请寺僧替她做了七天的法事。吃糠的比不上吃肉的金贵,死后能有场像样的法事已是天大的恩德。泗州城人人都说,谢家如此重情义,瑛嫂这条命也算丢得值。
说起江家三口,母慈子孝是出了名的。瑛嫂一辈子全是为了两个孩子而活,儿子女儿都一样地疼爱。至于江雅淳姐弟俩,虽然同母异父,但向来也是一条心。所以案发当天,眼见江雅淳都已这般失控,谢大娘子便吩咐下人好生看管江虎,不要让他离开花房。江虎隔着半个宅子听见姐姐的嚎哭,虽然几次三番要冲出去跟人搏命,却到底还是在花房困了一天。
母亲枉死,江虎一样悲痛不己。但眼见姐姐颓然倒下,他攥紧拳头立誓要当家中的顶梁柱。可他毕竟年纪小,遇事常常有心无力。谢承宗见他有些不济事,便嘱咐庆钊带几个得力的仆役暂住净禅寺,确保瑛嫂的法会万无一失。庆钊明白主子的心意,一面帮忙处理仪轨琐事,一面劝慰江虎放宽心:“你娘是死在宅子里的,主母必定敦促州府严查到底。至于你姐姐,衙内现在日日守在她床边,就更无需你操心了。”
法会结束,瑛嫂的灵柩依例该由江家姐弟抬回老家与父亲合葬。但这件小事却在谢家引起轩然大波,因为谢承宗死活要跟着江雅淳一起回老家。谢承宗说,人是死在谢家院子里的,于情于理谢家都该有所表示。
谢大娘子勃然大怒,“我们出钱出力替她做道场,该表示的已经表示了!流年不利,家中近来出了这么多事,你怎么能为了一个下人不顾全家老小的死活?”
“瑛嫂是尽心尽力的忠仆……”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瑛嫂!”谢大娘子打断儿子的话,“她娘死的时候,你躲在柜子里不敢见人,现在倒想起来扮护花使者了?放着自家的烂摊子不管,天天关心下人的鸡飞狗跳。马上就要到中元节了,我的小祖宗!你是谢家的家主!只要谢家站稳脚跟,她江家的天就塌不下来。”
“谁是谢家的家主您最清楚!看看这前屋后院,可有一件事是我能做主的?是,瑛嫂死的那天是我对不起雅淳。但后来我在她床前立了誓,此事绝不会有第二次。我知道您一直瞧不上我,也知道您一直瞧不上谢家。以前您对谁都清冷寡淡,说到底是看准了爹爹钻营攀附的本事。您瞧不起他,但也要靠他保住富贵。如今爹爹没了,您便想来逼迫我。没关系,家主也好,傀儡也罢,我谢承宗不在乎!您要我扮什么角儿我都照做,但雅淳……只有雅淳,我死也要护着她!她……她是我活着的盼头。”谢承宗说到最后竟哽咽起来。
话既说到这种地步,谢大娘子也无可奈何,只得压下怒火默许了谢承宗。
启程那日,江虎举着引魂幡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庆钊领着四个抬棺材的仆役紧随其后。江雅淳因尚在病中,由谢承宗陪着坐在队伍最后的马车里。立秋过后日头依然毒辣,但车内的气氛却宛如寒冬。自瑛嫂死后,虽然谢承宗每天守在床前,茶水汤药样样送到嘴边,但江雅淳却再没跟他说过话。不仅如此,向来恬静平和的雅淳就像换了一个人,动不动便扔东西摔碗,眼睛似要喷出火来。只有偶尔哭累了,闹不动了,她才重新恢复以前的温顺,蜷缩在角落乖乖喝谢承宗递过来的汤药。雅淳心里怨他,谢承宗知道。其实他也在心里怨自己,所以任凭雅淳怎么闹,他从没生过气,只是一味地柔声细语哄着她。
送殡的队伍沿着山路走了近两日,谢承宗担心雅淳身子弱,受不得马车内的闷热,便倒了一碗二陈汤端到她面前。雅淳斜倚着车壁,缓缓将头扭向一边,并不看他。谢承宗默不作声地将茶碗放下,又从包袱里摸出一个水鹅梨,掏出随身携带的七寸短匕首仔仔细细将皮削干净,“伤心归伤心,赌气归赌气,东西总还是要吃的。从启程到现在,你都……”谢承宗边说边把梨子往雅淳手里塞。江雅淳起先只是不理他,可待听到“赌气”二字,猛然坐直身子狠狠甩开他的手。
“啊!”谢承宗发出一声低沉痛苦的呻吟,短匕脱手,左前臂的衣袖瞬间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江雅淳这一推,叫谢承宗的左手被刀划出了一道口子。
“衙内可还安好?是不是马车走得太颠簸了?”庆钊在外面关切地问。
江雅淳盯着不断渗血的伤口满脸惊惶,正欲喊人却被谢承宗拦住了,“刚刚不留神磕到手了,不碍事,你们只管赶路吧。”他用右手捂住伤口,左手仍旧举着梨,勉强冲雅淳笑了一下:“没有多疼,想来划得不深。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削梨,弄伤手也难免。你先拿着吃,我拿帕子稍微包扎一下就好。”
江雅淳欲言又止,双手接过水鹅梨,眼睛却盯着谢承宗的伤。谢承宗不慌不忙地挽起袖子,拿出水壶将伤口稍作冲洗,擦干之后便用帕子胡乱包了一下。草草处理完毕,他发现江雅淳依旧捧着梨僵坐在一旁,虽然不说话,但眼中泪光闪烁。他忽然有些开心,伸出右手轻轻揽住雅淳肩头,将她靠在自己怀里:“我知道你心里怨我,怨我那日没有陪在你身边。我确实对你不起,可那些木已成舟的事,我再怎么后悔一样无济于事。你进宅子的时候不过八岁,这么多年来朝夕相处,我的心意你最清楚。眼下你娘遭了不测,伤心也好,难过也罢,我只希望你能明白你还有我。从今往后哪怕是弃了这份家业,我也会替你遮风挡雨,绝不叫你孤身一人。”
谢承宗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轻抚雅淳的背,仿佛在安慰一个受惊的孩子。江雅淳嘟嘟囔囔地嗫嚅几句,又拿起梨咬了一口,终于忍不住抱着他大哭起来。
众人抵达江家故里的时候正是第三日傍晚,经过一夜修整,第四日早上正式安葬瑛嫂。那日是个阴天,空中堆满厚厚的灰云。江雅淳起先还强自镇定,可等到众人将棺材放入墓坑后,她忽然跳进坑中抱住棺盖,不准别人填土。
“娘!您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女儿欠您的恩情可怎么还呐!娘!女儿多想替您躺进这棺材里!”江雅淳越说越哀切,说到最后竟想举头往棺材上撞。
江虎见姐姐这副模样,赶忙跟着跳进墓坑。他冲过去死死抱住姐姐,涕泪交加,“姐,你别难过!娘没了还有我,从今往后江家的天我替你撑着!你放心,小虎对天发誓,我不仅要抓住害死娘的凶手,还要努力让你过上好日子。你千万要爱惜自己的身子,若是连你也有个三长两短,小虎就真活不下去了。你就让娘安安心心地去找爹吧,有爹护着,娘在地下也会享福的。”
弟弟的一番话叫江雅淳原地愣住,她没想到江虎小小年纪竟如此懂事。这些天,她一味沉浸在丧母之痛中,完全忘记自己还有个尚未成人的弟弟。一语惊醒梦中人,江雅淳猛然意识到自己肩上的责任。她一把抱住弟弟,歉疚不已,“小虎乖,都是姐姐的错,姐姐昏了头,竟把你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