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执迷
作者:周俊瑛      更新:2021-10-25 22:46      字数:2268
  许任愚来普照王寺时,觉澄正在抄写经文。那天正值谢家道场的第三日,他眼见众人都已忙得焦头烂额,便揶揄觉澄不精进。觉澄也不辩解,只是反问许任愚,既知寺中事多,为何专来忙中添乱。二人相视大笑,许任愚凑到觉澄案边,这才发现他抄的是《楞伽经》。
  《楞伽经》乃是禅宗东土初祖达摩大师传灯印心的无上宝典。他授此经于二祖慧可大师时曾说,“仁者依行,自得度世”。唐代名僧实叉难陀更是谓其,“入如来之藏,游解脱之门”。可惜一百多年后,《金刚经》开始盛行于世,《楞伽经》由印心之据变为名相之学,甚至在隋末唐初逐渐失传。然而,到了本朝仁宗皇帝年间,太子太保张安道在出任滁州牧时偶然掘到古物。他仔细查看,日夜研读,这才使散佚四百五十年的《楞伽经》重见天日。其后张安道出钱三十万,请文豪苏轼手书刻印此经。苏公的墨宝一向为世人所追逐,故此之后《楞伽经》广传于世。
  许任愚拿起佛经,随手翻看几页便摇着头放下了。他一眼就认出来,觉澄的这本书上刻印的正是苏公手迹。都说见字如面,可苏轼本人已在去岁就被流放到千里之外的儋州——踏上海南岛的时候,他已经六十二岁了。
  二人相对而坐品茶论道,从“五法”讲到“八识”,从“三自性”说到“二无我”,后来不知怎的竟聊起散布民间的巫觋。虽然自立朝以来官府多次下发召令,但全国各地崇巫信鬼之风屡禁不止,就连坐拥普照王寺的泗州也是一样。
  “修远有所不知,那座小丘并不简单”,觉澄眉头紧皱。泗州城的东郊有座小丘名叫浮云顶,位于金刚渡的西南边。山虽不高,势却极陡,南面乃是断崖。“听说这浮云顶上有座舍身台。”
  “舍身台?”
  “正是。据说本地颇有几个来路不明的巫觋,动辄诱骗百姓截指、断腕,有时甚至以活人祭鬼,怂恿信徒投崖赴死。传闻他们祭鬼时,便会架设舍身台。”
  许任愚听罢五味陈杂,舍身台这种旁门左道之所以猖獗,州府显然难辞其咎。觉澄见他面色凝重便调转了话头,笑着地将他拉出去观摩谢家的法会。
  “签判真是我谢家的有缘人!”许任愚的出现让谢承宗有些吃惊,仪式间歇他主动上前搭话。谢家西郊的庄子距离普照王寺不过二里路,因此他邀请许任愚前去吃顿斋饭。许任愚稍作推辞便欣然前往,最后更是在谢家留宿了一夜。
  谢朴盈这几天一直在思索提前回本宅的借口,道场已经做了三日,她担心若不赶紧想个法子,恐怕就要失信于弘佑哥哥。虽然从小到大爹娘对她的所求所请无有不应,但祥祭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思来想去除了装病她也没有其他法子了。
  盛夏时节,连夜里吹的风都是热的,四芸照例在主子的房里放了一大盆冰。谢朴盈愁眉苦脸地在榻上歪了半晌,突然坐起来叫四芸和简萍把门窗都关紧。装病多半逃不过母兄的眼睛,万一叫人发现撒谎反倒会误事。谢朴盈不顾女使的劝阻,冲过去将那盆冰抱在怀里,一边哆嗦一边叫她们给自己扇风。家中尚有客人留宿,四芸和简萍不敢喧哗,压着嗓子哭求了半天,可哪里有用?如此这般断断续续折腾半宿,到了第二天早上谢朴盈已经烧得双颊通红。
  人都病成这样才来禀告,谢承宗当即把四芸狠狠训斥一顿,全然不顾许任愚就坐在旁边吃茶。可骂归骂,最要紧的还是治病。四芸说谢朴盈因庄子里的厨娘手艺不好,吃不下饭。谢承宗对着许任愚唉声叹气,郎中还没请来,人已不吃不喝,这样下去怎么能行。眼下最好的法子当然是送妹妹回城,可现在道场才做到一半,且不说他这个一家之主无暇他顾,就是那些仆役也是忙得分身乏术。谢承宗说,回城的路上没有男丁跟着,终究还是不妥。
  许任愚是个明白人,主动说承蒙谢家多次盛情款待,今天愿为谢三娘子保驾护航。此言正中谢承宗下怀,他喜出望外地吩咐下人赶紧备好马车。
  事情的进展如此顺利,谢朴盈自然也是满心欢喜,因而脸蛋愈发红扑扑。许任愚见她如此,以为病情加重,几次催促驾车的明康要稳中求快。谢朴盈忙说,不碍事。
  “谢家真是满门慈孝,为了办好道场,兄妹三人竟都累成这样。”
  许任愚的话把谢朴盈说糊涂了,兄妹三人?大哥这几日确实颇为辛劳,但怎的还有二姐姐?难道她也病了?
  “三娘子莫见怪,在下失言了。昨日我见二娘子走路颇为辛苦,以为她是因法会累坏了腿,这才有此一说。原来二娘子的腿不是近几日伤的?”
  章敬坤没有直接从江宁府赶回泗州城。他先绕路去了盱山县,想着接上魏知非一起去谢家。不过,他的这个惊喜并没有讨得魏知非的欢心。二人重聚已有日余,他总觉得魏知非一直在故意疏远他。敏彦对此有些不平,说魏娘子怎么如此不近人情。
  章敬坤原本很有些失落,但听见敏彦这话马上替魏知非辩解:她只是有时口不对心罢了。也许说口不对心有些不恰当,但章敬坤觉得魏知非确实有很多矛盾又可爱的地方,比如她很少表露自己的感受,但却经常说破别人的心思;明明对很多东西心存疑虑,却又总是毫无戒备地帮助他人;虽然如卫道士般执着于行善济世,可有时却并不介意违背常法。除此以外还有好多好多,章敬坤说到最后眉眼之间都是笑意,沮丧之情竟一扫而空。
  章敬坤就着谢知非的速度,走了两日终于抵达泗州城。落日烧红半边天空,当谢家的乌木门打开时,谢朴盈宛如小鹿一般跳出来。只是,她的兴奋雀跃比晚霞还要短暂,在看到魏知非的刹那就消失了。弘佑哥哥怎么是跟魏娘子一起来的?她虽然没说出口,但讶异全都写在脸上。
  “这可真是天大的面子,竟劳烦朴盈妹妹亲自当了一回门房。”章敬坤一边笑着打圆场,一边招呼着众人进院子。喝了两日的汤药,谢朴盈的病已经好了大半,只是偶尔还咳几声。她这次破天荒地主动喝药,无非是想早些治好病,免得查案时拖弘佑哥哥的后腿。可眼下她忽然有些后悔,“这病真该晚几天再好。若是多拖两天,叫弘佑哥哥看到我吃药的样子,他定会明白我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