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作者:巫垠      更新:2021-10-25 14:11      字数:4589
  周六的黄昏。
  余晖像红霞帔一样,那样柔和的披散而落,红日之下,是无边无际的原野。
  这一天,顾鸳永远会记得,这一天,小青约她到一字楼的天台。天色清明,无电闪雷鸣,也没有乌云密布、狂风骤雨这些异常天象。
  天台上,多是因雨水沉积而成的墨绿青苔,有上了年岁的暗色。角落里有浓郁的尿骚味,随处可见的烟头、酒瓶碎片、零食包装袋、撕掉的书页、污黄的避孕套……
  无一不在表明这是个不被光明照耀的地方,这儿曾经上演并且会一再上演的情景,就如这儿的青苔一样,猥琐的隐于角落里,它是这整个时代的负面影响的缩影。
  这天,是个阴天。
  小青坐在水泥台上,望着好似近在咫尺的北望塔,神情温柔的,开始了她的叙述。
  她讲她幼年美满的家庭,讲她敦厚温良的父亲,讲那个陌生的第三者爱穿蓝色镂空的连衣裙,讲她的被软禁恐吓逼的精神失常的母亲,还有那张离婚协议书……
  小青讲的那样客观,没掺杂一点私人情感,可说到最后,她攥紧的拳头却是抽动,她想哭,咬唇忍住了声音,把脸憋的通红,就不张扬的落泪,慢慢的,唇角都溢出血来,如此逼迫此身,反而得以安宁。
  她说,“我现在只记得的,是爸爸买了啤酒鸭回来,打开门对我笑的样子。”
  小青忽然微笑。
  顾鸳沉默,她感觉到有什么变了。小青不对劲,把自己淋得浑身湿透还对着她笑的宁卿也不对劲,而此时此刻,眼前的人究竟要用多变态的压制力,才做得到不将多年积累的苦楚尽付此刻,才能使身体完整不致破碎此间,才得无恙,无情,无碍。
  如此存活,怎该存活。
  任她心悸难掩,小青已扯住了她的手,寒极还暖,双眼迷离,近乎呓语地问,“你写那首诗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顾鸳心一缩,迟疑间,笑容已扬起,“可能是矫情病犯了,你也知道我喜欢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是。我想知道,你说的,伤口是什么?不可耻的是什么?不用掩饰的是什么?”
  小青笃定的望着顾鸳。她要答案,不是敷衍。
  相由心生,小青一释怀,笑容也就自然开朗,再不是一闪而逝的,隐匿的,只会在黑暗里凋落的。
  这种状态,正如两年前的一个平常夜晚小青所设想的一样。
  而她想问顾鸳的那个问题,她的出路,至今,终于有了决断。
  且这路,是她自己选的。
  为这,身体里疯狂爆发出战栗的刺激感,自私也忍不住兴奋。可她并不想告诉任何人她要的结局。她将为所有人上演一场盛世喜剧,丑角就是自己。唯有如此,她的灵魂才得消逝。不为世俗所累,不为世情而殇。
  这就是她小青的宿命。她相信宿命。
  顾鸳望定小青的眼睛,透过她眼眸里纯粹的笑意,突然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小青。
  那笑意深处,有着再无牵绊的释怀。顾鸳并不知道这释怀来自什么,潜意识让她忽略。然后她就忽略了。只迷恋着,在此刻,这样美好的小青。
  “不能说吗?”
  小青又问,并没有逼迫的感觉。
  顾鸳微笑,摸了摸眼角的疤痕,心疼的抱过小青,让出一边肩膀给予倚靠,轻声说,“这是一个很可爱的故事,我讲给你听。”
  少女的声音清清柔柔,面庞上并无缅怀之色,仿佛只是在讲一个睡前故事,而不是牵扯出一段亦有情亦不堪的过往。
  初一她是寄宿,借居在阿姨家,阿姨经商,住的是镇子里唯一的一栋别墅,家里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她的性子清冷,表情总是疏离的,连笑也是。
  老师姓穆,教她语文,人如其名,温文尔雅,有一张绝好的外皮,足以迷惑情欲初萌的初中小女生对他放下戒备。下课了都有别的班级的女生跑过来看他,他也不怪罪,脸上总是温和的笑着,并没有逾规的表现。她却每每盯着这张与儿时噩梦里神似的脸,眸色清冷无比,然后在他将要发觉的时候低下头去看课本笔记。
  那天的天气是晴天,她记得很清楚。
  课上,她实在是疑惑,抱着课堂笔记走到讲台上,小巧精致的手指一下划过米色纸页上的黑色字体,有晕染的弧度,他抬了脸来看她,她回视,毫不退让,眼里的戒备与厌恶清晰可见。她对他的反感并不害怕被他知道。
  那个时候,她已经有了隔绝任何电子产品的意识,没有百度,也不想麻烦同学,可问老师是天经地义,他不能拒绝,多正大光明。
  她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放学等人走得差不多了,她背了书包去了图书室想找那本课外推荐读物《古文观止》,手指刚触上书页就被攥住了。她被抵在图书室的墙上。他说喜欢她的眼睛,太高高在上,他想摧毁她。他征服的红的眼睛,她讽刺的红的眼睛,多相像。
  她没再挣扎,只是笑。她说,她这样的人,果然会遭报应的。不是他,也会是别人。他走后,她捡了衣服,回去,外面已经天黑了。她说了个看书看到忘点的借口,站在浴室镜前,看着身体上的痕迹,表情一点没有。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她第一次知道穆兰,是在他钱包的相册里,这个女生,是隔壁班的,大眼睛,却总不爱笑,是跳级生,九岁。
  你们——他思量了一下,我侄女。她哦了一声。
  那不是游戏,绝不是。
  你,她有些不确定的出声,你动了她?第一次,他看见她哭,哭的样子格外凄美,眼睛里是烟雨江南,他想着,笑了。扯过她来,伏在她身上动作,她突然激烈的反抗起来,他给了她一巴掌,重重的把她呼在了床脚,眼角磕出血,她趴地毯上动弹不得,头疼不已,他扯了她的头发看了看她的流血的伤口,问题不大,死不了人,手按上去,满意的看她疼痛难忍又反抗无力的难受的皱起来的脸,眼红的样子像是上好瓷器碎裂的快感,如潮。
  她开始厌食,极瘦,桌上吃完了饭转身就在浴室里吐的昏天黑地,她开始晚归,装扮一如往常,性格却尖锐起来,家里人看她的眼神都是怪异的,她不理会,电话里答应的好好的不贪玩会好好学习,挂了电话依然我行我素,奇怪的是,她精神越来越不好的同时,成绩却在一点点上升,初二学期结束,穆兰就自杀了,她也转学了,整个初三都平静沉默的像要把自己给遗忘掉。
  然后,她就来了青鹭中学。她期待着,新生。
  “我眼角的印记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还疼么?”
  “……疼。”
  天色昏缓,乌云团拢,混沌了人世,朦胧了时间,未觉冷意,雨,却是来了,如丝线般,轻柔的坠落。
  校门口,顾鸳微笑招手,“小青,你进去吧,我会立刻回家,不乱跑。”
  “你答应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完成我的梦想,去我去不了的地方。”
  小青回之以微笑,缓缓说出了一句话。她说,“你从来不是一个人。”
  顾鸳笑意一顿,然后不断加深,她快步上前,用力的抱住小青,让泪水拼了命的大片浸湿小青背后的衣衫,不语。
  纵然顾鸳从未想过要原谅自己,可在此夜,她是这样感激着被她搂进怀里的少女,给予她救赎。
  为着这句话,她妄自加予己身的罪孽,好像都得到了一丝解脱,连带着身体的重量也轻了许多。
  转身,眼里透着无辜纯粹的残忍。
  她说的是世人知道的版本,而事实是,穆兰的死从来都不是意外,但她没有告诉小青这一点。
  乱伦的禁忌,她亲吻着她,温柔的逼迫,微笑的怂恿,那个信她要胜过自己的孤冷少女,是活不下去的。
  顾鸳抬头,迎着高高在上的昏暗日光,阖眼微笑。温情纯粹,悲悯天真。
  她沿巷子漫无目的的走着,抬头看见了一家纹身店,表有日系文韵。
  店主正送客出来,是个矮小青年,t恤长裤,从领口冒出一只巨大蟒头,獠牙狰狞,像是要从皮肤里活过来撕咬猎物一样的原始气息。
  他转身看见了门口走神的女生,问她是不是走迷道了。
  “这个需要预订吗?”女生轻声问,样子迷蒙。
  “可以预订也可以纹现有的图案。”似是不大相信她是真的要来纹身的,而是出于好奇,青年纹身师就又问了一遍,得到了无比肯定的答复。
  “我还有一个预订客户晚上八点多来,你只有两个多小时,要是纹面积太大的图案就得等明天了。”
  “……我不知道。”女生突然哭了起来,“我不知道纹什么,无论纹什么,只要能现在纹就可以。”
  青年纹身师看了她一会儿,递给她一张纸巾,笑了起来。
  “茶蘼吧。”他说,“女生的话,胸脊彼岸,脚腕荆棘,后颈莲花,耳后菩提叶,锁骨手骨的衔尾蛇这种的比较合适,有些人还喜欢把桃花纹在眼角或者更私密的地方。茶靡花,寓意末日,我觉得很适合你。”
  女生胡乱点头,眼睛鼻子都成了红色,她说要纹在后腰。因为她的后腰腰窝刚好有一块小小的菱形胎记。
  纹身床上趴好了,撩起校服衣摆,纤白凝脂,一握腰肢。
  “你的腰很美。”青年纹身师的眼睛里浮现惊艳,毫不掩饰他的欣赏,“我突然有即兴创作的欲望了,等纹好了,我可以拍个照吗,别误会,就跟古玩鉴赏师一样,我们纹身师也有比较偏好的体质,难得看见你这种的,就想留个收藏,不会用作商业宣传的。”
  “年前碰见一个二次纹身的女生,就长了双我想收藏的手,她纹了汗血马,就在这里。”他指了指左手大拇指和食指交叉骨节处的一层皮肉,女生微笑,“可以的。”
  “手针有些痛,需要麻醉吗?”
  下意识要说不用不用,可又想到这种手指触及皮肤的感觉,胃里一阵恶心,恨不得跳下床就跑。她偏头望着青年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不用,但你可以放点音乐给我听吗,梵乐或者纯粹乐器演奏的这种。”
  她有些不好意思。
  青年笑着起身给她放音乐,“接待的客人多了,纹的时候奇奇怪怪的要求也多,反正尽量放松自己的身体,让皮肤打开,别绷着就行。”
  器物刺进身体里是有声音的,那些寂静的浅的色泽一丝丝渗透皮肤,化作她身体的一部分,痛也不觉痛了,但还是本能的恶心。
  青骨红萼,尾跗浮白。
  她看着镜子里后腰窝的草木刺青,有些痴迷的说,“真好看。”
  “她是末日的花,不留余地,执念到底。”青年纹身师洗好了手走出来,看到自己的作品也是感叹不已。最后,他告诉女生一种说法,“让自己,开到茶蘼。”
  走出店门的那一刻,月光正好。她觉得自己终于完整了,所以她笑了。
  肚脐对岸的茶蘼刺青有微微的灼痛。
  还有时间,她便散步着去了青江公园,路过街边一家漫音社时,为其放古风乐中的一句词所惊异。
  “医病医痛不自医?”
  她停在了街道的纷流人群里,抬起手,她的无甚力气的左手,轻轻触碰脸颊。泅湿。完全不知缘由。好像这泪涌,只是为了清洗眼内淤积已久的污浊。
  慢慢把手放于清凉月色下,观摩,这洁净的独属于少女的纤细柔弱,这样的美好而清白。
  清白——
  她怔了怔,耳翼微微颤着的消化分解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衍生的含义,然后忽然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猫瞳漾开盈盈的水光,眼底是动人心魄的潋滟色泽。
  视线愈发模糊,她看不清楚眼前的一切,但她不想哭出声来,所以咬紧了唇,一字一字的念,“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她曾坚信,现实总有一天会给她至纯至粹的答案,或许不美好,但她接受。
  但事到如今,她的所有的坚持的那些东西,到最后也只是她今后自我嘲讽的一部分而已。人一旦有了污点,就再也不会是干净的了。所以现在这一切种种,也不过是她自作自受而已。
  所以当她矫情的想要寻求家庭温暖,然后告知父母双亲自己月经不调,久久不至的情况后,她得到的是什么回答——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太恶心了,实在是太恶心了。
  她至今都忘不掉听到这一句话后一瞬明白过来背后含义的那种浑身颤栗发毛的反胃感。
  有什么呢。
  她本就身负令人不齿的难堪,这些年来,她经由无数探究怀疑猜忌的目光的洗礼,各种先入为主的不由得她辩驳的栽赃污蔑,她早已看清了,麻木了,又哪里来的怕?!更何曾需要他人的相信不相信!!
  她所需要的,不过是把自欺欺人的期限再延长一些,好让她不去想,不去回忆,不去找寻当初在手腕处系上绸带的原因。
  仅此而已。
  狠狠擦了擦眼睛,挺胸抬头往前踏步直奔青江公园后山。在那里,它可以看见整片的烈士墓。
  她拾阶而上。临至山体断裂处,不停步,观望不语。
  顾小姐——
  她一下子转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