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番外一
作者:含朝      更新:2021-10-25 10:59      字数:4278
  番外一
  他的眼睛已经留不住任何色彩了。也许,这次,他是真的要走了,
  烛光摇曳下,他脑海中晃然出现她坐在他面前,执子落棋的样子。
  她还是那么美,她微微低头,捻起一子,以另一只手的手背扶着额,发间的步摇随她动作摇晃,玉颜绰约。
  她轻落一子,抬头看他,缓缓道,
  殿下,该您行子了。
  她身后那一陌碧桃花洋洋洒洒而落,而她浑然不觉,只是对他轻笑,眉眼入梦。
  那时的他以为,他仍是有可能的,只是最后,倾尽半生,也只得了她从始至终的一句殿下,而非郎君。
  她笑,芙蓉面颜绽,身后夭夭灼灼十里桃花便失去了所有颜色。
  他笑着道:“好,该我落子了。”
  这一回,让他先走一步吧。
  她的音容笑貌,恐只得碧落黄泉再相见,若有来生,他便等她一世。
  若无,那便罢了吧。
  他缓缓闭上眼。
  邓婳握着刘武的手,痛哭出声。
  二
  他自小便极羡慕长兄。
  大抵是因为长兄有所有他想要的东西。
  朝臣双手奉上的稀罕象牙画扇,所有人的尊敬与巴结。
  还有至高无上的东宫之位。
  他想要,一直都想要。
  他幼时跟着长兄,长兄搭箭拨弓的时候,箭猛地穿空,直直射入靶子的红心。
  所有人都在为长兄欢呼,一向沉默的母后都露出了一丝笑意。
  而长兄站在那儿,平静无波,似乎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面对长兄那双淡漠的眸,他似乎觉得长兄能看穿他所有的想法。
  长兄生得极好看,但所有人都说,长兄气度比之容貌更甚,那份气度是君王与生俱来的威势。
  他不明白。
  他与长兄,同父同母,同为中宫所出。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称赞长兄,而他永远隐于背后。
  他开始讨好母后和父皇,他年龄尚小,就算是撒娇打混,父皇和母后都会觉得亲近自然。
  而这却是长兄最不屑的事情。
  长兄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能百步穿杨,能轻飘飘地几句就让朝堂上争论不休的朝臣闭嘴。
  那些落在长兄身上的,或佩服或爱慕或臣服的目光,他全然妒忌。
  他不甘心当长兄的影子,处处和长兄争,而长兄却毫不在意,他争,长兄便让,毫不过心。
  可越是这样,他越是觉得不舒服,长兄似乎一直是这般淡漠模样,无波无澜。
  他与长兄不同,他在花灯节猜灯谜拿到的灯笼,他不想要,却会随手送给那个说自己恰好生辰的女子。
  那女子红着脸接过,而他毫不在意地轻笑。
  他想同长兄一般浅淡,不苟言笑,却始终做不到。
  若是长兄,定然不会随意赠予女子任何东西,因为有许多人,都在盯着东宫的女主位。
  他一直觉得,长兄对所有女子都是一样的,但他却看见,他一向淡漠的长兄在华灯暗夜中,强行揽一个女子入怀。
  而女子的反应是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灯火阑珊,他依稀看得清那女子的面容。
  他不知该如何去言说那一瞬间的惊艳。
  他身在宫中,宫中如此多绝色女子,但却没有一个可以与这个女子相比。
  而且,皇宫之中,不可能有女子敢抬手就扇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一巴掌。
  雨忽然落下,他看见长兄复追上去,抱住那个女子,死死不放手。
  而那个女子迎着雨,一字一句道,
  “刘启,你知道我最恨你什么吗?”
  “我最恨你永远不知道我要什么……”
  雨声将声音遮住。
  他眼睁睁看着,那个女子,拔下簪子狠狠扎进了长兄的背。
  他震惊万分。
  那个女子头也不回地离开,唯留长兄一个人在雨中看着那女子的背影愈行愈远。
  他从没有见过长兄这般狼狈的样子。
  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被一个女子,直唤大名,被一个女子扇耳光,被一个女子堂而皇之地刺伤,而他的长兄却半步也不后退,一声不吭。
  他甚至有些怀疑,那个人,真的是他的长兄吗?
  直到明吟一战,匈奴人将一个女子绑在城墙上,他本以为长兄定然会以复城为重,却没想到,长兄犹豫了,长兄下令让三军撤退数十丈。
  那是他眼中,从来冷漠清醒的长兄。
  可是长兄却与他所想,大相径庭。
  他急着要收城,抬弓就射向那个女子,只要那个女子死了,长兄就没有牵绊了。
  而长兄却再射出一箭,将他的箭打落。
  女子被扔下城墙,而长兄不顾生死以身涉险,从半空中抱住那女子。
  那女子却一句话都不与长兄说。
  明明眼眶已经红了。
  他细细分辨,原来,竟是花灯节那一夜,长兄挽留的那个女子。
  看见自己的长兄爱而不得,他不知为何,有些许失落。
  他去接触了这个女子,原她姓张名容瑾,是张家的嫡女。
  他一开始只是好奇,后来,却不自觉地坠入那女子一双潋滟着水光的桃花眸中。
  他似乎明白了,为何长兄会愿意放下一切尊严,在那样的雨夜中,死死地抱住她不放手。
  她轻笑,
  “殿下,该您落子了。”
  听见她说话,他才反应过来,忙落下一子。
  她却垂眸笑了,面容比之身后桃花更潋滟。
  他偷偷地将一块青玉佩塞在她腰间。
  她没有发现,他却有一种做贼的感觉。
  似乎是偷了长兄的东西一般,坐卧不安。
  可是想到那个女子清丽的面容,他却又觉得当是如此。
  长兄这般刻板,张容瑾自然不会喜欢长兄。
  但他不一样,他比长兄更惹闺阁女子倾慕。
  他却猜,大抵那些女子都不敢明目张胆地喜欢长兄。
  却没想到,他的那块青玉佩,会从长兄袖中拿出来,长兄面无表情地还给他,
  “刘武,她不是你该招惹的人。”
  面容无波无澜,情绪平淡。
  他却莫名其妙觉得恼怒。
  凭什么,长兄可以,为什么他不可以。
  似乎是老天助他,张容瑾竟然完全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了。
  他诓骗她,说他曾经与她两情相悦。
  她竟然半信半疑地接了他的青玉佩。
  他初时,抱着的想法中,更多的是利用,更想从长兄身边将她抢过来。
  慈微观那夜,他用了迷情散,从后面抱住她,轻声在她耳边一遍遍唤珺儿。
  她低声恳求,求他不要点灯,他依言,没有点灯。
  翌日清晨,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若非床榻上那一抹落红,他只怕要以为只是一场梦。
  可不知为何,她仍然不愿意嫁给他。
  他用计逼她,她答应了,转头却嫁给了长兄。
  哪怕只是做妾。
  她那么高傲的一个人,连嫁给他做正妻都不愿意,居然为了长兄,甘愿做妾。
  他嫉妒得发疯。
  他自请出战,只为了让长兄封她为皇后。仅此而已,而他先提出的要求,是要当储君,可那不过是个借口罢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权势,只是长兄拥有的,他都想要拥有。
  她,他曾经拥有过了,只是他把她弄丢了。
  他一直将慈微观那夜的事情闭口不提,只是因为,她的夫君是他的长兄,他若是将这件事说出来,她在东宫的日子,必然不会好过。
  他大捷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见她。
  她却眸色淡漠,如同长兄一般清冷
  “淮阳王殿下若不愿称我皇后娘娘,称我一声皇嫂亦可,直唤本宫闺名万是不妥
  他抬头看向她
  “你竟如此绝情。”
  她冷声道
  “梁王慎言,本宫与彼何时有过情?”
  他明知不该问,却忍不住问,
  “若是当初,我没有逼你,你可会嫁给我?”
  她面色冷淡道,
  “若当初的淮阳王殿下与本宫以礼诚相待,本宫亦不愿与殿下历六礼,结瑛璃。”
  张容瑾抬眸看他,一双眼平平淡淡,似乎在谈论宫中琐事一般的从容镇定。
  他看着她,握掌成拳。
  张容瑾放下茶杯,沉声道,
  “梁王,既你想不清楚,本宫便实实在在地与你坦诚相待一次,若我张容瑾身无长物,地位卑贱,相貌丑陋,于你无用,你可会娶我?”
  刘武道,
  “便是如此,我意亦决,此生愿得汝为妻,不复相离。”
  张容瑾道,
  “好,既是不复相离,本宫再问你一句,
  若他日你得我,有人告诉你,杀了我,可换取天下,你可会弃我绝我?”
  张容瑾的声音不大,却让他的心一瞬降落深渊。
  他不会,可是,他这一个从小到大都像是被权势所驱的人,他该如何回答。
  他面色苍白,须臾,
  低头,双目通红,眉凝,
  道,
  “你果真是狠心。”
  张容瑾看着他,冷冷道,
  “你是在说我,还是在说你自己。”
  他道,
  “没想到你竟一点情分都不留,明明在慈微观那夜我们——”
  张容瑾道,
  ”新元年五月十七,
  是不是?”
  她仿若无事般道出,
  他凝眸,怅然道,
  “原来你还记得。”
  张容瑾道,
  “那夜,家母急病,我连夜下山,故而,当夜并未在慈微观中。”
  他面色一变,
  “那夜的人——”
  张容瑾道
  “是邓婳。”
  “那年,五月十六,她听闻我在慈微观中,便随我而来,
  五月十七,我下山,她留在山上,
  五月十八,她归来长安,带着一方染血的元帕。问我,她当何如?
  我问她,是否愿意倾覆一切去博一无怨无悔,她道,妾心已决,乌白首,马生角,休别离。
  那之后,你逼我嫁给你,我走投无路,她来问我,可愿成全她让她能入你府中为妾。
  我说,不必求我,我不会嫁给淮阳王你。
  那时,我已抱以死求仁的决心,哪怕殒命也绝不愿让张家因为我成为你的傀儡。
  后来,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忽然求娶邓婳为太子妃,是为了我,再然后,你都知道了,
  南门流民,瑛璃相换。
  所以你最后娶的人,是邓婳。
  她是因你被亲父相唾,妄失清白的人,
  也是你情义负尽之人,
  更是无怨无悔默默为你做下一切只求你平安无恙的人。
  她这辈子,想来,求得最多的人就是本宫,
  你逼娶,她求我容她为妾,,
  你乍失臣心,她亲自顾臣垂访,只求他们能遂你意而为,亦因此求我下达懿旨,震慑卿臣。
  你欺君罔上,她彻夜长跪于未央宫前,央我在陛下面前替你求情。
  昨日,她又来求我,
  你猜,她求我什么?
  你猜,是不是为你。”
  张容瑾冷冷地看着他,
  “我初见邓婳时,她眉眼带笑,娇俏活泼,做了你的妻子后,我却再未见过她有过一天欢愉,她成了皇子妃,做了王后,可是她并不开心,她满心以为她嫁于了良人,却不知是痴心错付。
  昨日,她求我,下懿旨,
  让她连坐邓通一事,令她下狱,再借此机会为她换个身份,远走天涯,此生不复归淮阳。”
  张容瑾拿起茶杯,
  想来现在已在城门外了
  张容瑾松手,茶杯跌落在地上,
  碎片四溅,茶叶和水珠迸越出来。
  猛地泠啷一声,刺人耳膜,
  “梁王,这杯子碎了,绝没有再复原的机会,这四溅落地的茶水,也断不可能再回到杯中,时间不等人,破镜难重圆,若你再与我多言一句,她便多走一舍,你若再不醒悟,待他日你醒悟过来,这世间便再没有邓婳了。”
  他无奈地苦笑,
  “你觉得,我该去么?”
  张容瑾看着他,面上没有一丝情绪。
  他垂眸,起身,纵马而去。
  他明白了,她想他去。
  大抵,他与邓婳就是孽缘,从一开始,就不该无缘由地赠予邓婳那盏灯笼。
  她不算多漂亮,也没有多出众的才行。
  可是她大概是这世间,最不可能背叛他的人。
  他一直刻意冷落邓婳,但她却为他管理王宫二十年,哪怕换不来他的一瞬停留。
  他看着她,从唯唯诺诺,变得大方落落,在宴上,所有人都暗叹王后贤淑。
  只有他知道,她付出了多少努力。
  他到底是与她相敬如宾,走到二十多年的岁月的尽头。
  只是他清楚,他从没有爱过这个满心是他的女子。
  他终究还是忘不了,那个在桃花树下,笑靥如花的女子,轻声道,
  “殿下,该您落子了。”
  他缓缓闭上眼。
  长兄不知道,这辈子,他最想和长兄争抢的,也是唯一动了真心想与长兄争抢的,唯有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