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曲 会说话的古谱
作者:十年风月      更新:2021-10-24 23:59      字数:4586
  箫韶仪从漫山遍野的鼓声里醒来,眼前仿佛还摇曳着梦中那一片火红的杜鹃花。
  他梦见自己随着鼓声,和一群精灵在参天的森林中奔跑,森林绿得像春天的溪水,而鼓声低沉温柔,似布谷鸟的呼唤一样幽远宁静。
  箫韶仪是一名酒吧鼓手,半年前与女友分手之后,他就常一个人陷入冥思,不知何时开始,经常做起这个怪梦。
  他打鼓的技艺一半来自学院训练,一半是家传,是从一本古乐谱上无师自通学会的。
  韶仪小时候生活在农村,见到爷爷常拿一本破旧小册子翻看,这书上文字很少,有的歪歪扭扭不像汉字,爷爷说他也看不懂。
  三岁的韶仪玩着手上的拨浪鼓,见到书上面的图案有趣,几根小棍在按照顺序变换,像是一支鼓槌在变化方向和频率一样,他就学着这些图,把小棍当成鼓槌,跟着变化的动作敲打。
  “咚……咚咚……咚咚咚……”
  “萧九成,大笨蛋。”
  “箫韶仪,小乖乖。”
  “萧九成,臭马夫,箫韶仪,真可爱……”
  韶仪听见鼓里有人在讲话逗他玩,而他一点也不害怕,继续稚嫩地敲着小鼓。
  过了几年,他练得熟了,只觉得打起鼓来更加自由自在,肆意驰骋,有风驰电掣的快意。
  他手里拿的拨浪鼓换成了花鼓,花鼓换作铁皮鼓,后来又变成考试的架子鼓。却再也没听到鼓里的人和他讲话。
  那时他还不知这本《九韶》乐谱的名字和由来,更不知自己所习,乃是数千年绝学之管钥,而此书中乐理正司其启闭。
  高考前他去艺考面试,评委们听了他的鼓声,都在惊叹从未听过这样的音乐。
  古典音乐老师的评语是:“温柔似情人独白,坚强如上古战歌。”
  民族乐器的评委说:“其音敦厚处似朴似拙,旷达间则如处幽谷。”
  ……
  于是原本只能上一所普通大学的他,被提前录入京城一所知名的音乐学院,然而毕业之后即失业,然后他南下上海,在市中心的酒吧做兼职鼓手了。
  上海与京城不同,没有为落魄艺术家留下聚集的地方,他失恋后,就一个人搬到了浦东郊野,在一个农家院里住下。
  他现在正躺在这个乡间待拆院子里,悲伤地咀嚼着这些年的往事。
  韶仪此时想起与女朋友开玩笑时,常说的一句话,就是那个著名文艺青年的口号:“人拥有此生是不够的,还要有自己的精神世界。”
  “梦到的那片森林,大概就是我的精神世界,我的天堂吧。”韶仪这样叹道。
  他今年23岁,想起婴儿时学鼓的事,总觉得像一场梦幻。不过他隐约知道,这鼓声改变了自己本该顺遂平庸的人生,不知以后,又将会把自己带到怎样的惊涛骇浪的命运里去。
  至于他爷爷箫九成如何得来的这本上古乐谱,倒是有一段家国大事值得一记,这还要从日本侵华战争时说起。
  ……
  1939年6月9日,中条山南麓,黄河北岸,正是拂晓时分,四野万籁俱寂,空气里一股硝烟味道。
  刚过去的两天两夜里,日军的飞机大炮轮番密集的轰炸,把沿河一带的山峰红岩削成了土坡,红色的土壤赤裸裸地暴露在黎明的朝霞里,像是大地的伤痕一样。
  在这片陡峭的丹霞石岩下方,躲着一对年轻的兄妹,男的叫顾星廷,女孩叫祝小玉,正沿着河边的悬崖,慢慢向前攀爬。他们从关外暗随一支古怪的日本小分队到此,结果误入这中条山战场。
  “这一路60多里地,十几个黄河渡口,都叫日本人炸没了。连一条船都见不到,这些小日本,你打仗归打仗,自己不渡河的吗?”小姑娘大约十一二岁,一双大大的眼睛,晃着两条长辫子,一边走一边抱怨着。
  “他们等打完了,自己再搭一架渡口。这60里多里都是战场,北高南低,根本无险可守,守卫的两万多人老蒋部队被逼到黄河边上,现在早被炸成几截不能互援,估计日本人很快就要压上来了。”
  那名小伙子大约十七八岁,脸上灰尘满面,遮不住眉宇间一股英气,穿着寻常所见的逃难流民的衣服,腰间挂着一只寻常的花鼓,一副唱莲花落的叫花子打扮,讲起打仗,嘴里倒是说得头头是道。
  “爷爷让我们跟踪的那些日本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他们一路上鬼鬼祟祟,到处翻尸盗骨,你偏偏不给我动手。”姑娘想到那个日本小队,心里突起一阵恨意。
  男子听了噗嗤一笑,妹妹小小年纪就有女中豪杰的风范,缓声说道:“他们名义上是考古队,实际就是盗墓贼。爷爷说他年轻时在黔地一带的时候,见过那个带队的老头子,叫什么鸟居龙藏。说他比别的日本人不同一些,是个“反战的”,还说反正打输了这些古墓都是要被挖的,这个鸟人懂得发掘和保护,破坏能小一点。
  小伙子说着就笑了,好像连自己也不信这话。
  “他们从朝鲜那边过来之后,走一路挖一路,东北蒙古河北山西,赤峰红山,刁家屯,响堂寺,貔子窝,天龙山,箕子墓……这些鬼子盗了那个微子墓,还立碑写上丰田部队的名字,当真是无耻之极。”
  说到这里,转头向妹妹问道:“小玉,阿霞得来的那个盒子,你收好了没?”
  妹妹不耐烦地拍着身上的包裹说道:你放心吧!说了几百遍了!别忘了,这还是我先发现的呢!
  这时天空一阵鹰唳,一只苍鹰盘旋着从群山深处飞过来,听到男子吹的哨声,盘旋而下,落到他身旁的岩石上,啾啾作语。
  男子取下鹰爪上勾着的水壶摇了摇,看到水壶上印着“九十六军一七七师”,对老鹰说声多谢,便把水壶递给妹妹。
  苍鹰在岩石上拖着巨翅来回不安地走动,口中咯咯有声。
  男子轻声说道:“糟了,阿霞说这些部队要被日军逼到岸边悬崖来了。”说着就让妹妹和自己攀援往上,挂到悬崖中间的缝隙里,这样从上方就不易被人发现。
  这时大地震动,轰然作响,远山处传来枪炮轰鸣与厮杀声,岩石孔洞都仿佛都感到了战栗,发出一阵呜咽般的低鸣。
  过了一阵,对方的枪炮声不绝于耳,靠近自己这边却是只有呐喊声,尸体和枪支不断从悬崖处落下来。
  小伙子心想不妙,这支部队没有弹药了。
  这时对面的枪声也渐渐停了下来,传来一阵蹩脚的中国话:“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大部队已经放弃了你们,放下武器,皇军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和尊严,小孩子们,不要冲动,不要无所谓地浪费生命!”
  小伙子身在半空,听着日本人的汉语,甚觉好奇,战场上怎么还有小孩子?难道日本人看到自己了?就顺着峭壁爬上去。
  小玉见状,就在下面“廷哥,廷哥”的呼唤,这位叫廷哥的小伙转头让她别喊,就从手腕处甩出飞虎爪,灵活地爬到悬崖边上。
  顾廷壁看到了一生中最可怕的场景,眼前的土地上堆满尸体,鲜血渗到土里,成了一条红得黑色的细流。
  不知为何,面前的这些人都赤裸着上身,是数不清的少年人,手里拿着大刀,无声地朝敌军两翼中间凹陷的处冲去,中间尸骨如山,看来这群人已经冲锋很多次了,完全是徒劳。
  这些少年最多不过十六七岁,光着背,露出羸弱的没有发育完全的身体,没有人说话,四周一片死寂,天地仿佛也拧住了眉头。
  奇怪的是这些日本军人,好像也被这无声的场景震撼了,停止了炮火和开枪,躲在机械部队后面,缓慢地向前推进,刚开始还有一些日本军人出来拼刺刀,机械部队合拢之后,就不再有短兵相接的缝隙,它们一步一步地把这些少年逼近悬崖。
  在离悬崖大约五十米的地方,日军的部队停了下来。
  顾廷壁看到双方对峙了一会,这些少年转过身来,看着面前奔腾咆哮的黄河,远处重峦叠嶂的群山,白色的朝阳如梦如幻,齐刷刷地向着西北方向跪了下来,以头触地磕了三个头。
  不远处一位旗手,他的双手擎起破烂不堪的军旗,起头吼唱了起来。
  两狼山——战胡儿嘿——天摇地动——好男儿——为国家——何惧——死——生啊——
  这些少年唱完几句秦腔,朝着峭壁下的黄河水里跳了下去。
  日军纷纷围了上来,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些敌国男儿,那名旗手擎着军旗,以杆作矛,趁机捅死了一名领先的日本军官,大笑一声,转身跳进一泻千里的黄河水中。
  顾廷壁看到这一幕,手指抠到深深的岩缝里,浑身不自觉战栗着抖起来。后面跟上的日本兵,看到长官被戮,就举刀砍向地上的尸体解恨。
  廷壁眼中冒火,发出三枚袖箭,杀死侮辱尸体的士兵。周围的日军吃了一惊,哇哇乱叫,一边乱开枪,一边冲了过来。其中一人指着崖底大喊,可能是看到了小玉。
  顾廷壁看到脚下万丈悬崖下的涛涛河水,心想这次在劫难逃,可怜不该连累了妹妹。
  心念一动,就咬着牙,发出飞虎爪,挂到远处的悬崖上,身体跟着晃到另一边,吹起脖子上挂着的短笛,几只白色人形的物体,应声从洞壁蹿了出去,直奔最近的鬼子奔去,廷壁把腰间的小鼓拿出,咚咚咚拍起来,一边朝悬崖下方躲避。
  “快跑!到老地方等我。”顾廷壁抓着绝壁上的岩石不住移动,冲着下面喊道。
  看到白色物体咬住几名日军之后,对方队伍不住后退,日本士兵慌而不乱,只见指挥的首领命令装甲的日军调整炮口,对着残余的士兵和白色物体一起开炮。
  顾廷壁感觉身下地动山摇,支持不住,于是大喊一声,从悬崖上跳了进了滚滚黄河。
  小玉躲在悬崖间的洞穴里,等到日军撤退,才敢出来,爬下去沿着陡崖寻找哥哥,猎鹰阿霞找了一路,也不见主人的影子。
  沿途,小玉看到军民开着船只在打捞这些少年兵的尸首,就守在旁边,黄河阔大,民众们打捞三天三夜才告结束。小玉没有找到哥哥,想到前途漫漫,不知何处可去,抱着阿霞哭了起来。
  这时一名军官看到这个小女孩哭得哀戚,以为她是牺牲烈士的家属,就问她家在何处,小玉想起祖辈教训,就假说叫王小玉,只有一个哥哥,投河死了,无处可去。军官见她可怜,就带她回部队,让她留在卫生队里。
  小玉从此跟随卫生队做护工,长官见她伶俐好学,将她送到后方军医学院读书实习,每逢有新的伤兵送来,她就向人打听哥哥顾星廷,只是人海茫茫,一直没有哥哥的消息。
  等到1945年日军投降抗战胜利时,小玉已经是19岁的大姑娘,年纪虽小,却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军医,一次部队休假时,她和同伴出去游玩,一名军官对她一见钟情,小玉也为对方英姿折服,遂结成连理。
  小玉幼年失怙,家人失散,至此终于苦尽甘来,与夫君情投意合,次年又喜得麟子。孰料天不随人愿,外侮既御,内战又起,丈夫接到军命,出征在即,小玉想起老鹰阿霞从日本盗墓队抢来的那份薄薄的册子,不知是什么材质,像是树皮纤维似的,画着一些看不懂的文字图案,一直留存在自己身上。
  小玉便将树皮册交给夫君手里,“这个小册子是我哥哥所得,我一直带在身上,多少次枪林弹雨,都一直保我平安,给你戴着做个护身符,逢凶化吉。”就把册子装到锦囊里,挂在丈夫脖子上。
  后来这位将军兵败垓下,四面楚歌,身受重伤料不能幸免,死前想到小玉恩情,娇儿淑妻,肝肠寸断,就将头发割下一缕,塞到锦囊里,交到瑟瑟发抖的马弁手里,让他无论如何活下去,如有机会,再把锦囊交到夫人手中。
  这个马弁刚十八岁,原籍湖南衡阳人,十一岁那年和哥哥出门捞鱼,结果遇到抓壮丁的散兵,他哥哥撒腿就跑,被一枪打死,他不敢再跑,就这样当了娃娃兵,长官见他年幼,只派他做些杂务,还让他跟着读书识字,偶尔做通讯兵。
  他被俘之后,解放军见他幼小也不难为他,可以跟随南下,也可以选择回家,回家有两枚大洋做路费。
  他一听还有这样的好事,心知老蒋必败无疑,他哪还敢再回战场?拿了大洋就准备回家,见到处处兵荒马乱,横尸无数,道路交通也隔断了,就不敢再往前,躲进一个村庄找一户没人的人家住下了。
  他背着人把锦囊里的东西拿出来看,发现长官头发下还有本树皮小册子,上面画着一些不认识的图画和文字,看半天也不明就里,于是从上面找了三个字做自己的姓名,从此安家在这里,自称萧九成。
  萧九成就是箫韶仪的爷爷,隐姓埋名在这孔孟之乡安家。他后来曾去寻找那位长官夫人的下落,千般打听之后,才知人已去了海外,联络不上了。
  他见孙子喜欢照着这书本乱敲乱打,有时候听着鼓声若有所思,也觉得甚是有趣,就抄摹一份给他游戏作耍,将树皮册子还是原封收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