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墨想问什么，但是没问出来。
  菲儿却回答，“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跟你是一样的，只不过我不认命。高中毕业以后我妈给我开了贫困证明，让我申请助学贷款，我把贫困证明撕掉了。我不想戴着‘贫困’的帽子，我戴够了，我不想看别人同情的目光，我看够了。我开了补习班，赚够了学费和生活费，我只想在北京痛痛快快、堂堂正正活一回。”
  你做到了，菲儿。直到菲儿说这番话以前，苏墨都觉得菲儿是好命好运好家境出来的女孩儿。
  “你是不是问过我，人们为什么要用假名牌呢？——不懂名牌的人根本看不出你用的是‘名牌’，懂名牌的人却一眼看得出你用的是‘假’的。你真是单纯啊！你说这番话的时候一定是没看出我用的就是‘假名牌’。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你一样，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让菲儿说的，好像‘清水出芙蓉”是天底下最好笑的诗句了，“像我这样的俗人就是喜欢个花儿啊粉儿啊的。没钱啊，就买假名牌骗骗自己呗。”
  苏墨没有说话，只听着菲儿一个人的独白。
  “人生赢家？作为一个女人，你还想成为赢家？你知道当我修完产假回到公司，一边涨奶，一边开会，那种感觉有多难受吗？你知道领导给我小鞋穿，让我加班，出差，我心里有多少委屈和愤怒吗？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在赶飞机的途中骂出脏话。我们在孕育新的生命，可是我们得到什么奖励了呢？就算我那么拼命，还不是被开了吗？对，就咱俩上次见面以后没多久。十多年，元老不敢当，也算是公司的老臣了吧，可是我得到了什么呢？其实也就是半年的时间嘛，再有半年我就可以喂满一周岁，可是公司连半年都不愿意等。可是谁会明着说，因为你是一个妈妈，所以我不愿意要你，都冠冕堂皇地说是你不认真啊，你没有状态啊，公司不养闲人啊……”
  苏墨说，“我明白……”
  “志航的科研是慢活儿，一时半会儿也出不来什么成果，那么钱从哪儿来？慢慢攒？可是孩子等得及吗？一眨眼三岁了，一眨眼六岁了，玩具要换个几回，报的班要续费几次，托儿所，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我很感谢公司开了我，如果不是被开，我可能还是傻傻给人卖命，赚个别人的零头就好了。
  “你还记得吗，有一次咱们几个玩游戏，要设定角色，你为我设定了‘国色’，但我没同意，我给自己设成了‘霸业’；我以为你要给自己安一个‘贤相’，但你选择了‘归隐’。其实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对自己的人生有了规划。只是当时年纪小，经历少，还没有面对那么多人生的十字路口。”
  “你说起码我们可以合作？”菲儿问。
  苏墨点点头。
  “不可以。就像一个大家庭一样，家庭成员再怎么互相尊重，也应该有一个拍板的人。也许你会说，‘那就你说了算啊’，但是你不是那种会听别人话的人。你用一颗归隐的心去面对一个需要打鸡血的公司，你能想到那会是什么结果吗？”
  “你把我说得这样不堪？我自然比不过你的算计和野心。”苏墨恨恨说。
  “是的，你最单纯，你最楚楚可怜，你真爱至上。你的心里何尝没有功利和算计呢？大学的时候有人送苹果给你，你不肯接受，让人家在楼下等了整整一个晚上，最后是宿管阿姨送上来的，还被我和江夏吃光了；有人开着奥迪a6带你兜风，你说路人看你的眼光好奇怪，从此再不肯去；有人表白，你就说你不想谈恋爱；只有庄思宇——t恤衫，篮球鞋，干净的笑容——是你高中时代的梦想，一对璧人，杉菜与道明寺般的存在。”
  “可是这有什么错呢？”
  “我怎么敢说你错呢。你多好啊，从大学起就可以绑定庄思宇，一路走来，少年夫妻。如果你还说自己苦的话，你看看我，看看江夏，看看我们怎么从破碎的婚姻中爬出来。你总是好委屈的样子，在庄思宇面前永远是‘啊，我唱歌不好’，‘啊，这个我做不到’，‘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或许我们不会走下去’，就这样吊足了庄思宇的胃口。那年你跟庄妈第一次见面就闹翻，你心痛到在宿舍捶胸顿足。你怕从此失去了庄思宇，你的人生就此失去生机。”
  “所以你也觉得是我诱惑了思宇？你这样想和我婆婆有什么差别？”苏墨又气又怒。
  “你现在说‘我婆婆’了？以前你说的是‘他妈妈’。我哪里是什么人生赢家啊，只是没有毁灭在第一段失败的婚姻里而已。江夏呢，母以子贵，看似岁月静好，实则生活在婆婆的压迫之下，要想翻身，只有等自己熬成婆的那天了。而你呢，打退了小三，征服了婆婆，陪女儿长大，谁敢说你不是人生赢家呢？”
  苏墨的眼泪决了堤。不是因为菲儿的话，而是因为孤单，因为委屈，因为莫名的愤恨。
  菲儿不耐烦，“你能不能不要哭了！好像你是林黛玉一样！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你的一样！不过这也是你的本事了，你能有今天不就是靠哭吗？”
  尘埃里的人就只配站在尘埃里。如果他们站在人前头，人们就会问句“凭什么”。可是一粒尘埃也有一粒尘埃的重量。一粒尘埃也有宇宙间的一点位置。为什么自己在哪里都是错呢？
  苏墨止了哭声，擦干眼泪，挤出一个笑容，说，“你看，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最好看的。”
  菲儿觉得莫名其妙，“什么意思啊？”
  “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你长得真好看啊，到现在我依然这么觉得。”
  菲儿露出不屑的神情，仿佛在说，“我就说了，你最爱来这一套了”，就这么板着脸板着脸，菲儿的眼泪一粒一粒落下来。
  来来往往的人路过，看看坐在角落里独自痛哭的菲儿，又默默走开，心中猜测着这是否又是一个悲伤的爱情故事。
  苏墨的眼泪风干在晚春的暖风里，找不到滑落的方向。很久以前，菲儿会拉着她数迎春花的花瓣。在那以前，苏墨并不知道迎春花有五瓣的，六瓣的，七瓣的，七瓣的最少，所以找到了就很开心。那个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仿佛与全世界为敌，现在一切都好了，我们有了自己的家庭，孩子，一生的事业，却再也没有彼此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风の雅”群里面再也没有动静。曾经的苏墨、菲儿、江夏生活在自己的生活里，成了宇宙间的平行线。我们曾经一同走过生命里的一段时光，然后我们轻轻挥手说过再见，卑微地继续着生命的欢喜和悲伤。就像曾经完整的大陆，后来漂移开来，许多年后，上面的物种就变得各不相同。我们也在时间的鬼斧神工里变得各不相同了。变化如此悄然而静默，让我们误以为什么都不曾改变，直到有一天蓦然回首，才发现曾经理所当然的熟悉变成了模糊一团的遥远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