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吧。
  有个声音提醒我道。
  死亡之窟虽名为窟，但它结界所笼罩的范围却不仅囊括了数丈高的石窟，还包括石窟前一块百尺长的空地。
  而死亡之窟位于山峰之顶，此时我站在石窟前的空地上，正好能将山下的景色尽收眼底。
  月光皎洁，在寥廓的天际倾泻而下，照亮了绵延无际的山峦和林海。
  夜风萧飒，掀起松涛阵阵，最后扫过我的身体，带着拂过万水千山后的沧桑和浓重。
  从未像今日这样，独自一人、居高临下，看到这以前从未看过的广阔风景。
  原来，天地是如此辽阔，以前整个世界在我的眼里也不过兔熊和我两个人罢了。
  以前是我太狭隘了，这个世界除了那个背叛了我的兔熊，其实还有很多事物值得我去追求和珍惜。
  在寒风中打了个哆嗦，我用力地紧了紧身上的单衣。
  这件自诞生之日便穿在身上的，上金下粉、绣着不知什么图案的袄裙，早已被寒风浸透。
  回那个山洞吗？
  虽然，里面的人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
  但至少还有温暖的火堆，香喷喷的饭菜和暖和的被褥。
  在没学会谋生之前，我不能冒着被活活冻死或者饿死的风险，和兔熊撕破脸。
  为了母亲临死前的遗愿，为了与这暴虐无道的宿命开战，我一定要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
  除了偶尔透进树枝缝隙的丝丝缕缕的光亮，山路上基本是一片漆黑。
  从山顶走到山脚，我在黑暗中前进摸索，不知摔了多少跤才回到山洞。
  到山洞的时候，我从脑后束起的头发已经散落下来，衣服也被刮出了好几道口子。
  在山洞中间靠外的地方，依然像往常一样升起一堆篝火。
  火舌闪亮活泼地跳跃着，烘托出一片温暖祥和的气氛。
  兔熊坐在火堆旁，一动不动，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蓝色光晕。
  我深吸一口气，按压住看见兔熊的一瞬间，从心底涌出的浓浓的委屈和怨恨，装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向洞中走去。
  我不敢把目光落在兔熊的身上，怕一个不小心自己努力做出来的伪装就会土崩瓦解。
  “谁？”还未走到山洞旁，兔熊的声音便警惕地传来，如洪钟乍响，吓得本就心虚的我一个激灵。
  “我。”我低声道。
  蓝色的光晕在兔熊听到我的话后倏地消失不见，他转过身，一脸失而复得的惊喜。
  或许是转得太急闪了腰，看见我的一瞬间，它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用右爪按住了自己的腰。
  “你去哪儿了？有没有碰到坏人？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兔熊担心地将我望着，说话间，已将我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好几遍。
  他的话，让我想起了自己独自面对众女子时万念俱灰、最后拽着女子同归于尽的一幕。
  一股浓重的委屈涌上心头。
  爱便是爱，恨便是恨，爱恨分明的我努力做着自己从未做过的事——表里不一。
  深吸一口气，我将这种情绪按压下去，道：
  “没有碰到坏人，什么事也没有。”
  兔熊显然不相信，他目不转睛地将我望着，俨然一副要用不容置喙的目光逼我说出实情的样子。
  见状，我心中冷笑。
  他的伪善真的让我刮目相看。
  “你若不想说，就不说。只要你没事就好。”叹了一口气，兔熊怅然若失地道，似乎在努力压抑着什么想法。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脸上失望的神色似乎并不比我少。
  见状，我心底竟划过一抹迷茫。
  可事实明明就摆在眼前:
  我遇到了坏人差点死掉，而他却毫发无损地坐在这里。
  若不是白天为了自保弃我而去，还能是什么？！
  我竟会因它的一个表情而产生动摇，真是天真得愚蠢。
  以前只以为人类自私残忍，现在却发现灵兽也一样。
  呵，不知道在这三界之内，可还有善良单纯的物种存在。
  可惜，爱憎分明如我，再怎么伪装也做不到对一个背叛过自己的人不分你我。
  我没有去之前和兔熊一起睡的那张床上，而是走到山洞的一个角落，坐了下来。
  “你就睡这儿？”兔熊的声音从对面传来，语气诧异中夹杂着疑惑，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其中带着一丝我读不懂的失落。
  “嗯。”我道，带着难以掩饰的一反常态的冷漠。
  话一出口，兔熊突然陷入沉默，不愿再搭理它的我亦不再言语。
  四周静的可怕，只听见山风吹过洞口的声音，凄凄沥沥，像孤魂野鬼的哀嚎。
  这么久不说话，我想兔熊一定觉察出了什么。
  我的态度如此冷漠，像它那种敏感细腻的人，想不觉察出什么都难。
  算了，它爱怎样怎样，关我什么事？
  在心里，我早已快刀斩乱麻地将二人划好了界限，把过往的种种，明码标价地算了个清楚。
  我救了它三次，它救了我一次，一一相抵下它还欠我两条命。
  我不用它还命，只要它和以前一样陪我生活一段时间即可。等我找到了新的住处，学会了生火做饭，就会离开。
  我欠它的，早已还清，而它欠我的，也不用再还。所有是非恩怨在我离开山洞后，一笔勾销。
  没想到，这个决定我竟能下得如此果断利落。
  是我本就冷血无情，还是因为一无所有的自己已因这置之死地的绝望，强大到再也不怕任何失去。
  “夜晚寒气重，你……还是盖上被子睡吧……”不知过了多久，兔开口道，它的话语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
  “没事。我不怕冷。”我冷冷地道，末了，又疏离地补充了一句，“以前是我没有考虑你的感受，让你和别人挤在一张床上，对不起。”
  “有鱼……”若有所思地望了我一眼，兔熊欲言又止，眼底划过一抹我看不懂的情绪，半晌，它续道，“你不必这样……和我在一起，本来就很危险……所以，无论你做了什么，都是情理之中的……”
  这话听上去，怎么好像心中有鬼的人是我而不是它？
  算了，懒得搭理这种两面三刀的人。
  “有鱼，今天是你的生辰，这个，送给你。”兔熊的声音再次响起，近在咫尺，紧接着，我听到了有什么东西被放在身边的窸窣声。
  呵呵，一个礼物就能抵消死里逃生的一条命吗？
  把我当什么了？
  我一动不动，恍若未闻。
  充斥在我们之间的空气几乎冻结成冰。
  夜，前所未有的静谧，因为闭着双眸，我不自觉地沉入了梦乡。
  时光迅速倒退，如奔腾而去的江水，回忆被这股水流切割成一幕幕黑白色的影像，走马观花一样连续浮现在脑海。
  时间……时间怎么了？！
  惊恐地感受着时光的倒退，我被倒退的记忆之河裹携着奔向生命最初的起点。
  这种感觉就像被人逼着堕入轮回一样，那种即将失去自己的恐惧让我害怕得浑身发抖。
  “看，我妹妹又笑了！”不知过了多久，当我感觉自己再也承受不住这种恐惧的时候，时间突然停了下来，一个少年的声音响起在耳畔。
  四周，似乎是一块巨大水晶，我被这块水晶似的物体包裹在中间，像一个蛋黄，触手可及的，都是这水晶的壁垒。
  然而里面充盈着的凝结的气泡和乳白色的雾气，帘幕般，让我无法看清外面的景象。
  “为什么她看见我这个亲哥哥不笑，反而一看见你这个外人就笑？这个小妮子，还没长大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了。”少年的声音再次传来，让我意识到刚才的声音并非子虚乌有。
  抬起手，抚上厚厚的水晶，透骨的凉意从指尖藤蔓般攀爬至全身，我打了个激灵，才发觉面前的不是水晶，而是冰层。
  蓝色和银色的身影，被厚厚的冰层切割成斑斑驳驳的光点，看不清模样。
  “……等她出来，我让她认你当干爹。”又是那少年的声音，低沉却爽朗，带着一丝意味深长。
  奇怪，为什么我会对这个少年的一举一动有如此敏锐的感应，仿佛我与他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一般。
  蓝色的身影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沉默了片刻，道：“她管你叫哥哥，却管你的兄弟叫爹，这是什么道理？”
  顿了一顿，不等少年回答，那男子又道：“不过，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你也认我做干爹，这样辈分就合理了。”
  我不禁被那男子逗笑，谁知一出口，发出的竟是婴儿的声音:
  “咯咯……”
  “你看，她小小年纪，却好像能听懂我们说话似的……”那男子又道，向前走了几步，手按在冰幕上我手掌的所在。
  目光从银衣男子移到自己的手背，我大吃一惊，那是一个婴儿的手，白白胖胖，小巧玲珑。
  时光真的倒流了么？可为什么发生变化的只有我的身体？这是梦还是现实？现在的我在他们眼中也是一个小小的婴儿么？
  “如果不是他们，我妹妹就不会如此！”少年喝道，一股浓重的杀气在开口的瞬间从体内迸射了出来。
  话音未落，意料之外却又意料之中的，少年按在冰幕上的手猛然砸向身侧的墙壁。
  一阵剧烈的摇晃，震碎的冰块掉了下来，不知为何，这些冰块像有灵性一般，全部落在了我所在的冰层之外。
  “伏愁。”按住少年的肩膀，蓝衣少年道，仅仅二字，却似包含了千言万语，一语惊醒梦中人。
  拔出嵌入墙面的手，少年自嘲一笑，幽幽道：
  “放下才能拾起……风兄，无论是在悟性还是修为上，你皆在人尽皆知的我之上，但你却选择了不问世事……”
  “生命的意义，对你而言是复仇，对我而言却不过是活下去而已……”沉默半晌，蓝衣少年道，声音一改之前的清亮爽朗，低沉中涌动着苦涩。
  “可是有些人不让你与世无争地活着，只有拔除这些障碍才能周全地活下去！”
  伏愁……风兄……
  为什么听起来如此熟悉，仿佛在哪里听到过……甚至这两个从冰层厚透过来的扭曲模糊的影子也让我倍感亲切，似乎早已相识……
  “你们是谁？我又是谁？我是谁……”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我抱住头，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不同的时空仿在眼前碰撞、融汇、崩塌……如暴雨下的湖面，涟漪交错，波澜翻涌，混乱不堪。
  现在不是现在，过去不是过去……
  迷失在混乱的时空剪影里，如坠入暗无天日的深渊，彻骨的绝望让我几乎忘记了呼吸。
  “你们是谁？我是谁？我在哪？这是什么时候？”疯了一般拍打着冰层，我如笼中困兽般发出歇斯底里的怒吼。
  可传出的却只是婴儿单调的啼音，看到的只是那双柔弱的小手，微弱地拍打着冰层。
  “你们是谁？我是谁？”近乎崩溃的挣扎中，我终于于一个毫无预兆的瞬间喊出了自己的声音。
  这一喊，让我从梦中惊醒，强烈的光线让我不由自主地眯起了双眼。
  此时正是晌午，没有洞口树木的遮挡，金色的阳光肆无忌惮地倾泻而下，照亮了洞中的一切。
  洞里的地面上，几堆血迹映入眼帘，身旁一个用蓝色石头雕刻成的少女同地面一样，沾染着鲜血。
  难道兔熊……也受了伤？
  那在阳光下异常醒目的血迹刺痛了我的眼睛。
  原来昨晚它按着腰部，不是因为转得太急，而是因为受了伤。
  它昨日没有及时出现，并不是为了自保，而是因为遇上了危险，自顾不暇。
  “兔熊……对不起，我不该误会你……我应该，相信你的……”
  受了这么重的伤，现在的小东西一定凶多吉少！
  风在耳旁呼啸而过，偶尔挡住小径的树枝猝不及防地抽在脸上，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我要马上找到它！我不能失去它，绝对不能！
  就在我跑得近乎力竭的时候，在那个小东西曾训练我的河畔，终于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于狂奔中猛然转身，我迫不及待地向那身影冲去，却因转得太急，一个趔趄让自己的身体由冲，变成了扑。
  小东西会不会伤重致死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旦扑了下去，它一定被我这个庞然大物砸死。
  于是，在身体倒下去的一刹那，我平生第一次听到那个温文尔雅的小东西爆粗口：
  “哎呀卧槽！！！”
  小东西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这纯属意外啊！
  老天爷帮帮忙，身下留命啊！我实在是无法控制自己闪电般扑倒的身体啊！
  电光火石间，千言万语终化作一声惊呼，我就那样一脸不忍却又力道十足地拍在了小东西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