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十七】
作者:铅锋      更新:2021-10-24 03:41      字数:5129
  南岳林禅寺的遥根大师也老了。自土地改革后南岳林禅寺的‘自留地’也被公有了,这些年老百姓日子清苦到自己都吃不饱哪还有人来拜佛进香呢?遥根大师是个明白过去也明白将来的人,遥根着手为寺里的几个小沙弥打算着未来。在遥根看来自己老了没什么可以担心的,自己是一寺主持要为年轻人着想一生。
  时值深秋遥根放眼南山回想往事,山还是那道山一尘未变。自老主持圆寂后南岳林和世事一般难觅清静,天下大变世代轮替改朝换代战乱频频。唉!自己主持以来也由盛变衰,寺中的小沙弥当年落发为僧其实也是为了救得生机,这些年还俗离寺了许多。想当年是个战乱戡伐的年代呀,都是未成年的小伙子求个安生罢了。遥根默默地看着深秋里凋零的树叶落满庭院想想冬季就在眼前,一晃一年又要过去了。当下埠山公社正在筹建耐火材料厂同时还在兴办卫生陶瓷厂,南河大队也在筹划建造砖瓦窑厂。遥根想和当地主政官员商量商量把寺中的沙弥还俗后安置去厂里工作,这也是给他们寻一个好的归宿。至于自己老了!
  秋风徐来寺院中高大的银杏树莎莎作响,一片片扇形的银杏叶散落一地,几天前还绿油油充满生机的老银杏树转眼间染上金黄。遥根把几个沙弥叫到禅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个明白。悟生看看悟明,悟智看着悟宽,四个师兄弟不约而同地摸着自己的后脑勺望望大师遥根。老大悟生道:“师父,您是要散了我们几个呀?我们都还俗了师父您怎么办呢?”悟生一脸迷茫。
  “师父,您也老了。我们散了还俗了您的今后呢?师父您要三思!”悟宽急切地说道。
  悟明眼圈红了。悟智说道:“说散就散了我等也放心不下呀!师父,您是有何难处吧?非要我们散伙呀?我们也知道现今日子难堪。”
  遥根念叨道:“阿弥陀佛!徒儿们呀,也非大难!只不过往后佛门难求生计,天下之大,你等还年轻应有个归宿为好。当年你们也小从善入寺落发为僧其背后也有苦衷!至于唯师往后你等不必担心,我想去道山西或回河北安生。你们还俗进厂虽要劳作谋生但往后无忧可保一生。你等思量思量是否得当。”
  悟智行佛礼道:“师父,我等随师理佛多年真要还俗离开佛门心中不舍呀!当下寺僧艰难也是事实可佛缘根深难以释怀!”
  遥根起身道:“言之有理,唯师也是同感深切,不过我想往后你等虽身不着袈裟手不着经卷但心存佛法万事从善,这就足矣!”
  遥根大师是有远见的也是有面子的。管事的领导们听到大师夙愿后都套用一句‘不看僧面看佛面’就把这四个弟子都安置了。对于悟生悟明悟智悟宽而言就是开启另一种人生。
  在一切安顿之后遥根大师和寺址所在大队巩书记言明道:“南岳林禅寺往后定有重启之日只不过非老衲本人!重启只是时间问题,老衲真心希望大殿能留着这也是老衲的衷告。”
  巩书记应承道:“大师言之我会谨记,当下形势逼人百姓生活结据,你等僧人弃院谋生我恐百姓会拆庙宇以求建房之材料,不过大雄宝殿留存我会力挺,还有那几百年的老银杏树要守护,守护它们也是守护我们南河的平安。”
  遥根叹息道:“山门厢房前殿等拆就拆了吧,这大殿算是留个佛根吧,老树也是南河之宝理应善待,半山亭也可留作山民樵夫歇脚。”
  巩书记点头称是。
  大师望着在此修佛了大半生的故土说道:“前些年全国城墙谯楼都拆了又何况我一小小寺庙!”
  事实证明遥根大师的话是正确的。二十多年后‘南岳林禅寺’全面重修,三十多年之后,禅寺宏伟济苍生,幽静钟鼓诵经声。高高一棵银杏树,阅尽人间善恶情!
  沙弥们还俗了,从僧人到工人是一种改变。遥根大师在最后的晚餐后和四个徒弟谈了最后一次话,这次没谈佛论经,这次是寄语关切是指点人生谜津。遥根把寺内所有的积余分给了各位,这也是大师早就打算好的。
  悟智流着泪道:“师父,我等年轻可以安身,您归途遥远应留宽余!”
  悟生也道:“我等就在近处不远,师父您应听悟智之言才是!”
  “对呀,对呀!师父,两位师兄说的对呀!”怀明和怀宽异口同声道。
  遥根笑了,须眉兼白的脸堂很是慈爱仁善,大师捋捋长须说道:“何以安生?何以立命?安生立命成家立业是要钱的呀!唯师带这些足矣!唯师一路多有朋友,唯师年岁虽老但有谋生手段。放心放心!”
  夜很深了,遥根大师提笔给潘怀清和金刚各留了一封信。他想还是留封信较为妥当。和‘南岳林禅寺’相同命运的还有‘化徒庵’,师太广亮也遣散了庵中两个小尼姑,广亮师太的做法和遥根法师如出一辙。不过阳羡的‘化徒庵’没有像南岳林禅寺那祥三十年后更显雄伟香火鼎盛。‘化徒庵’从此沉疴难起渐渐消磨在过去的曾经里。三十年后在‘化徒庵’原址上建成了阳羡宾馆,这里顺风顺水成为阳羡餐饮行业的老大!
  师太广亮也给怀清家留下了一封信。这两封信是一前一后送达的。怀清接到遥根的信很震惊!可震惊的心绪还没停荡第二封信又到了。怀清心想这日子难过不假百姓生计都难保障哪还有敬佛之力呀!不过这佛叔佛姨要离开阳羡也不当面道个别,想来是不让我等当面难过。这僧尼同去是真不知二老会落脚何方?怀清想到这里又看看面前的两封信笑了,笑着笑着自己都感到心情很是复杂,复杂的心情里夹杂着悲凉!怀清自语道:“不知会给小弟金刚留信否。”
  “水开啰,来帮灌个水吧!在傻笑什么呀?谁来的信呀?还两封呢!”玉瓶感到奇怪便开口问道。
  “是大师遥根叔和广亮师太姨的!”怀清又苦笑了起来。
  “这两位怎么啦?”玉瓶问道。
  “唉!告老还乡了吧!两人都老了,青春都是给时代耽搁了!大清,民国,战乱,现在是新中国了!”怀清心情几许凝重叹念道:“几十年的人生一晃就过去了呀!愿二老顺畅,真要道声阿弥陀佛!”
  玉瓶听后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信里就说挂单云游去啦?没说别的啦?”
  “信里还说了,相互安好,心中挂念!感谢潘家往日的照应,还念着爹和娘呢!”怀清应道。
  金刚接到师父的信细细地念了许多遍,金刚读着读着读到了遥根大师的内在心境。这是师父最后对金刚的交待,师父说的没错,监所中的人是一道围墙隔绝了自由但阻隔不了心中的念想而僧俗之别是无形的精神藩篱筑起了两种思想两种境界。不管人生是个什么样子的过法关键是人的内心是否鲜活。一个真实的自我最为重要,重要的是人活一生无愧无疚有情有感,无论身处何种境地千万不能被外界所干扰。遥根信中又言明当年所立抗战亡灵人员全部藏于大佛座基之内。金刚念着大师的书信一时思绪回到了从前,回到了从前那个青春似火的激情岁月。金刚一时想不明白遥根师父为何要离开阳羡为何要放弃南岳林禅寺。因为大师没有谈及当下,金刚对围墙外的当下也不太清楚。
  遥根的预料没有错,自南岳林禅寺僧人还俗以后空空的庙宇就被当地百姓不断蚕食,寺庙的墙砖门窗被拆光连铺地的青砖也一块不剩地被撬光。还算在巩书记的一再交待下大雄宝殿算留下一个残骸,大殿的瓦片被揭掉一半,门窗全部被拆光,地板方砖被撬光。山里农民便用这些砖瓦木料建起自己的住房。巩书看再这样下去自己恐要食言,因为当年自己是应承过大师一定保护大殿留存,所以在村民大会上宣布,大殿残留不能再拆留着以便山间劳作可以挡风避雨,谁再私拆扣除工分口粮。从此破败不堪的大雄宝殿得以留存。
  一片狼藉的‘南岳林禅寺’接下来又成为‘破四旧’的众矢之地!原本‘四旧’是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随着政治挂帅的时代到来便形成‘破四旧之后的立四新’!确立新思想新文化新风俗新习惯!要以实际行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立新本是好事情,好愿景是崇尚科学的新文化思潮,可是事态发展到后来演变成焚烧旧书籍,砸烂老瓷瓶老器物!从那时到往后的几年里像龙门石窟这样的千年举世遗址都被砸的面目全非。其实现在想来真是可惜可叹可悲这些都是民族瑰宝,可惜都毁于一旦!可惜都毀于无知!可惜都毁于那个时代!
  巩书记也在苦苦思量南河山村有什么是‘四旧’呢?村上百姓家里一没古书文集二没古董字画,现在又以什么来落‘破四旧’的实际行动呢?村会计小范献计道:“巩书记,我们村不是有现成的四旧么?我们有足够的实际行动呀,我们完全可以向上级交待呀!”小范会计说着用手指指南岳林禅寺方向并做了个双手合十的手势。
  巩书记摇摇头说道:“那庙不是拆光了吗?现在就剩一个大殿的残壳了呀,再说我讲过的这间破庙要留着躲雨么,小范呀我总不能说了不算吧?”
  “书记您说的当然算呀!我说的是那破屋里不是还有个泥菩萨么!”小范会计边说边看看巩书记。
  “你的意思是殿留着佛拆掉?”巩书记说着从口袋里摸出烟来划上火。
  “对呀!四旧要破,破殿要留么,下雨好躲雨,山桃木李摘了好先存放,这是一事两便当那!再说那大佛不拆不是‘四旧’是什么呀?到时容易被人抓把柄呀!”小范会计认真地分析着。
  巩书记望着吐出了烟慢慢升腾渐渐消散嗯的一声算是同意的表示。小范会计见了巩书记这表情内心很兴奋,因为他的智慧解决了当下‘破四旧’的政治任务。
  高大的佛像被搬倒,用钢钎大锺凿松大佛与基座处,用粗长的麻绳勒住佛像颈部,几十个小伙用力拉拽。轰的一声闷响!大雄宝殿颤栗三下,大殿地面尘土升腾大殿梁宇瓦棱尘埃下扬,一时间大雄宝殿内看不清人与佛!小伙子们却很兴奋,他们是时代的骨干,他们是‘破四旧’的先锋,他们今天混到了工分。
  许久的等待尘埃才算落定,接下来是一帮人把大佛像砸碎,一帮人是撬佛座砖块,这砖可是精贵。领着这伙人的头是范会计,巩书记没有去。范会计也确实按照事先商定干的再也没拆大殿一块砖。
  佛像变成了渣土再也没有神威严肃的脸庞,碎砖和座基碎屑一起填平垫铺在大殿里。
  “范会计,范会计!挖到宝了!两包呢!”民兵徐新国激动地喊道。
  范会计急步踩踏着高低不平的渣土块冲了过去说道:“是什么宝贝呀?当心点,新国你掏出来看看!”
  油纸层层包裹里面是荷叶层层似的包裹最里面是兰灰布包,打开一看是两本册子,上面一是‘中国国民革命军阵亡人员名册’下面是一本是【大悲咒】佛经卷。
  “我还以为是啥宝呢!”围观的小伙子们唏嘘道。
  “这就是‘四旧’啊!我们要破的就是这些东西!”范会计兴奋地说着脸上扬溢着得意的笑容。
  “对对对!还有反动派军人的死亡名单,这可是为反动阶级招魂的证据呀!”徐新国说起话来似乎警惕性很高的样子。当然徐新国作为民兵骨干也应有这份觉悟。
  “那里面这个包又是啥呀?快,快抽出来看看!”范会计满怀期待地指挥道。
  徐新国伸手一摸喊道:“还有点重呢!”
  “也许真是个宝吧!嗯不知是个啥宝物呢!”大家边说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油纸包心里充满了各种猜想。
  层层叠叠的油皮纸解开后大家不由一怔!
  “是把抢!”徐新国惊叫道。
  “这,这是什么枪?还有个大皮套子呢!”范会计有点惊呆有点惊喜有点惊悚。
  “这就是我们电影里看到的‘盒子炮’正规名字呢叫驳壳枪!大家没见过真家伙吧?这家伙可是个高级枪!”徐新国揣在手上掂量着说的很是得意。
  众人目不转睛一片叽喳叽喳地小声议论起来。
  “新国,把这两样东西收好,这两样东西都很重要。我们马上去交给巩书记,我看这事要向公社和县里汇报呢!这可是大事马虎不得。弄得好还要表彰我们呢!”范会计激动地说道。
  “对对对!”徐新国满脸自豪地和着。在场所有的人一时很兴奋,地也不平了活也没心思干了。
  “收工吧,收工吧!今天‘破四旧’是出师建功,大功告成啊!”范会计挥着手喊道。
  “这算工分到手了,弄得好还真能弄个赏呢!嗯,这运气好不要起早,这活讨上巧了!”一帮人说笑间流露着满足。
  “枪!真是把真枪!是把驳壳枪!马上向公社汇报。徐新国,骑上我的车我俩一起去!”巩书记见了这两件东西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厉声说道。
  徐新国很激动应道:“是!巩书记!”
  一旁的范会计楞了楞神心想:“这就没我的事啦?是我建议破那个四旧的呀!是我独具慧眼呀!怎么论功没我的份呀?怎么这风头就轮上徐新国了呢?唉!怎么进门时这两样东西都让姓徐的他一个人拿呢!真是前功尽弃!”范会计一脸的举丧没了之前的兴奋灰溜溜地杵在那里。
  “新国呀,我们去归去呀,这次‘破四旧’首战告捷大获全胜的功劳可不是你我的呀!这首功大功是要向公社向县里表明是我们范周全范会计的呀!这次他是从设想到行动全程总指挥么!”巩书记说着拍拍范会计的肩膀又看看徐新国道:“那我们走吧!喔,这个小范呀,你在家别闲着,立即写个书面报告,就这次的事前前后后,要详细要有思想性,我相信你的文笔。到时公社县里来人要材料你要出场呀!”巩书记念叨完跨上了后座随徐新国去了。
  范周全会计听巩书记一番言语后心潮澎湃起来,那心情就像要熄灭的柴火呼地被风吹过哗地熊烈起来。小范看着远去的自行车握手的笔都有些颤抖。
  至于两位佛家高人倒底去了哪里大家都不知道,只是有人见到须发即白的遥根大师脊背双刀而广亮师太提着大师的齐眉棍两人出了西门。这倒是千真万确,因为刘依楚的妹妹依玲是亲眼所见。
  大佛里找到把枪和‘反动英魂册’在百姓中引发各种猜测,百姓们又再一次次讲述着佛叔和佛姨当年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