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作者:易之和      更新:2021-10-23 23:43      字数:13186
  易水寒周一中午从省城回到了翻身沟乡。随身带了三万元钱,想下午交到村里去。于是给高为群去了个电话。可是连打两次都被对方掐断了。给方家能打电话,他说正在外地进货,过两天才能回来。再给陈东打电话,陈东告诉他,一大早乡里潘树华找过高为群,叫他到乡里去一趟,做什么,暂不知晓。易水寒到潘树华办公室,大门紧锁。再看看周边几个乡里领导人也都不在位。于是来到了乡党政办。党政办主任于海军也不在岗,只有一个大学生村官在那里装订材料。什么情况,冷冷清清的。于是拨通了朱为刚电话:“老朱啊,怎么没见你在乡里翻泡泡?”
  “哪象省里干部啊,在农村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易水寒可以想象到朱为刚那一脸地坏笑,一副冷嘲热讽地口气。
  “我到乡里来,乡里很冷清嘛,什么情况啊?”
  朱为刚说:“你走了几天,变化大呢。县里机构改革开始了,人人自危啊。”
  “危言耸听了吧,不就是个位置吗,没那么严重吧?”易水寒不以为然地说。
  “易处,我要提醒你。”朱为刚在手机里说:“你在乡里千万不能这样说,人家会有看法的。什么位置?没那轻巧。位置是什么,是权力、是实力、是前途、是命运、是等等等等。小地方为了谋一个好位置,多少人是殚思极虑、呕心沥血、投机钻营,往往是耗尽一生而不得。哪象你们省里干部庙大菩萨尊,墙上掉块砖都能砸到一个处级干部,再不济的闲职,在家复制粘贴一本书向下一发行,就来钱,呵呵。”
  “你拉倒吧,想着法来扁排我们。省里干部怎么了,那也是干出来的,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也不是你送的。再说了,你这个主任就是太阳光洒给你的吗,你有没有主动向组织靠拢汇报啊,德性!”易水寒一时性起,说得嘴角冒出唾液来。
  “领导息怒,息怒。”朱为刚干笑几声:“嘿嘿,嘿嘿,词不达意,多有得罪,多有得罪。晚上你到县城吧,我给你接风赔罪。”
  “不去,你们淮江人会记小挂账,到时候参我一本,我可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朱为刚说:“那是你们村里人干的事,怎么又往我头上扣啊。你来,一顿饭我还能管不起吗。老郝他们明天才能到乡里呢,乡里也没人陪你,怎么样?说好了我现在就动身往县里去。”
  易水寒想,原本乡里干部下午就是放羊式工作,现在又面临机构改革,更是作壁上观、无所事事,于是就答应下来。放下电话没一会,手机又响起来。屏显是高为群打来的。他在手机里压低声音说:“易处,我才从县纪委出来。”
  易水寒心里一惊:“什么情况啊?”心想,是不是村里招待费的事情,有人向上面反映的?早听说双集村情况复杂,没想到只风平浪静几个月,又刮起大风了。只是这风刮得太突然,让人始料不及,难辨方向。
  “调查两件事呢,可能还要找你呢。”手机那头传来嘈杂的声音,高为群正站在街当口打这个电话。
  “找我?”
  “那三十万元的事,还有上几年村里招待费的事。”
  “那么快。”易水寒心里砰地一震。
  “电话里一时半刻讲不清,你在乡里我一会到你那去,怎么样?”高为群急切地说。
  易水寒思考片刻说:“正好朱为刚叫我到县里,你在县招那等我,晚上他请客,我们在一起聊聊。”
  出了乡政府大门,易水寒向东往省道上走,准备拦一辆过路公交车。谁知才走没几步,手机又响了起来,是一串陌生号码。他按下接听键,里面传来一女人声音:“是易水寒易处长吗?”
  在得到肯定答复后,对方说:“我是县纪委三室,想找你了解点情况。请问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易水寒心想,说曹操,曹操到,来得够快啊。转念却说:“对不起,我怎么相信你是县纪委呢,是不是请你通过乡纪委,我好核实一下,怎么样?
  对方笑道:“好,我马上请潘书记和你联系。”
  易水寒按下停止键没有一分钟,手机又响了,屏显是潘树华的号码。
  潘树华第一名话就是:“易处,你老哥警惕性很高啊。”
  易水寒装出一副不知就里的样子,说:“什么情况啊,刚才有人说是县纪委的,我叫她通过你,你真为这事?”
  “真为这事。”潘树华说:“那是县纪委三室的倪小红主任。他们想明天上午到乡里找你了解一些情况。”
  “没那必要吧。”易水寒觉得自己现在就往县里去,从县纪委绕一趟,用不了多长时间,还给老潘一个人情。于是说:“你老弟出面,我立马照办。我在往县里的路上,四十分钟能到县委,省得明天兴师动众。”
  潘树华高兴地说:“老哥,够意思,我现在就和他们联系,叫他们在那里接待你。”
  “什么接待啊,笔墨伺候,签字划押。”易水寒有意把事情点破。
  “过了,过了。”潘树华笑吟吟地说:“是履行程序,工作职责。有什么情况我们再联系,怎么样?”
  收起手机,易水寒心里泛起阵阵波澜。村里招待费事发,毋庸置疑,就是几个知情村干部举报的。三十万元的事,乡里只有几个人知道。支吾顺、荫庄、潘树华,加上陈一娟、朱为刚,村里几个干部上午才知道,不可能中午就举报到县里。南去的公交车,在公路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这辆如同老牛般的老爷车,车内配件的响声远远超过了喇叭,吵得人心烦意乱,睡意全无。
  易水寒从县纪委出来时,已经是下午十七点多钟了,他算了算,在里面和倪小红等三人谈了有一个小时。高为群和朱为刚俩人在县招门口等急了,打四个电话都被易水寒掐了。朱为刚见到他第一句话就说:“我们以为你出不来了呢。”
  “你能不能盼我点好啊,看那你幸灾乐祸的样子。哎,你怎么知道我到县纪委的?”易水寒转念一想,问道。
  朱为刚说:“你们两个书记是前赴后继,我能不知道吗?”
  “惹他妈的一身骚。”易水寒抑郁地说。
  高为群宽慰道:“和你没关系,只是了解证实一下。”
  易水寒白了他一眼,心想,老高啊,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哪能没关系呢,你说得每一句话都白纸黑字的记着,最后签名画押。真实性是不容置疑的,但是外人会怎么想?要不了多长时间,外界将把这事描绘得有鼻有眼,传的神乎其神。说不定,你说得每个细节人家都能给你背上来。还有那三十万元资金去向,如果是肆意挥霍,那叫违反财经纪律;如果装上腰包,那就是犯罪,两者都要处理人。现在这个官场上,你说个个都是两袖清风那绝对不可能;你说人人都是贪官那也未必。许多人是生活在灰不溜秋的地带里。因为你们村里的事情有人被处理了或是进了局子,以后谁还敢贴着你们,敢和你打交道!再者,你们谁敢保证自己所有行为都是伟光正,高大全?你吃五谷杂粮,生活在有细菌的空气里,身上就免不了要带病菌。人家传染你了,你再去传染别人。但是出了这事,说不定以后你就成了众人的靶子,真要去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了。还有村里的招待费,你们都招待什么人啊,一年用了好几万?好多人吃过以后,嘴一抹,屁股都要你们擦。现在尾巴露出来了,看你们怎么办?他轻轻地叹口气说:“不说了,老朱啊,你松松裤带,为我们俩人压压惊。不过,一定要个人掏钱,省得他妈的留下什么把柄。”
  高为群提议说:“要不要把潘书记叫来,我们顺便了解一下情况?”
  朱为刚制止说:“免了、免了,这是什么时候啦,你省了这份心吧。”
  易水寒提醒道:“纪委要村里和蛋品包装厂合同以及村里记的收支情况,叫明天上午送去,给你说了吧?”
  高为群说:“记着呢。那些大账在乡里,我们记的是一些具体开支,幸亏没扔,不然真还说不清楚呢。”
  “那三十万和这收支账有关系吗?”朱为刚问道。
  “搂草打兔子吧。”易水寒解释道:“只涉及我们村二十万,另十万是乡里的。这样也好,账查清楚了,我们就可把腿伸直了睡觉。”
  三个人找了个路边小饭店,炒了五个菜,喝了一瓶白酒。边喝边聊。这个小饭店坐落在县招旁边的一个小巷子里,不起眼,门口只是店主自己写的四个字作为招牌,叫“淮扬世家”。三个人面临街而坐,看着小巷里川流不息、匆匆忙忙的人流,心里不觉的有一种放松惬意的感受。
  易水寒拍了拍肩包,说:“高书记,我说到做到,钱带来了。方家能说是在外进货,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会计收要给你凭证。”高为群说道。
  朱为刚以不屑地口气说:“易处,你就少操作点心吧。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头。这都是什么时候啦。你们乡书记生死未卜,你们村还未洗刷清白,你就在那晒晒太阳吧。”
  易水寒提高嗓门说:“君子坦荡荡,小人才常戚戚呢。”
  “打住,打住,这里不是你宣誓召告天下的地……”朱为刚说一半,突然收住话头,作出禁声地手势,过一会说:“杨晶来了。”
  易水寒觉得奇怪,说:“他不是在外招商吗?”
  “全面铺开了。”朱为刚判断道:“老熊是凶多吉少啊!”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什么叫凶多吉少?你大小也是科级干部,这是什么水平?”
  “一级是一级的水平。”朱为刚并不恼怒,而是轻声慢语地说:“我推测,这一次恐怕要挖地三尺,凡是和你们蛋品厂项目有关的人都要过一遍。要不了两天,藤总也该过来了。”
  他分析得有道理。易水寒表面平静如水,心里却在翻江倒海。回想蛋品包装厂的项目,自己在这方面只是应邀吃了两顿饭。高为群在项目动工前收了藤总两条烟,第二个月就给乡里说清楚了。如此而言,最后也就是二十万的问题了。
  杨晶进了淮杨世家后,在左右通道那犹豫一下,然后选择了向右转。这脚一迈,正好站在了易水寒他们三人桌边。这里灯光虽然有些幽暗,但是如此近距离,彼此一下就认出了对方。杨晶有些惊讶地说:“易处,啊,你们三人?”
  “呵呵,杨主席是风尘仆仆啊。”三人站起来与他握手后,易水寒含笑说道。
  杨晶一脸无奈地说:“端人碗受人管。你懂的。”
  易水寒不置可否地微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坐下弄两杯,为你洗尘压惊。”
  “洗尘可以,何惊何有?他妈的,没想到这里面那么黑。”杨晶说完,向里面做个手势:“我赶那边呢,明天乡里见。”
  杨晶走后,三人边吃边聊,不知不觉到了二十一点多。
  第二天上班后,易水寒接到杨晶电话,说是到他房间来。易水寒说:“别啊,我到你那。”杨晶说:“我就没在办公室。还是我去你那好,免得招人眼。”
  放下电话,易水寒心里觉得好笑,不就是两个乡里干部在一起交流情况吗,怎么搞的象是在做地下工作鬼鬼祟祟的。他踱步来到门外的走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乡政府大院外的翻身沟大道。初秋的早晨,空中还弥漫着一层薄雾,随着微风,在宽敞的水泥路和路边的庄稼地里荡漾。它时而落在地上,给大地洒上了一层露水,时而落在庄稼上,让它们含着水珠,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时间真快,到乡里已经半年多了。易水寒呆呆的向远方眺望,心里一阵促动。
  杨晶骑着电瓶车,从乡政府大门进来后,没有到后面的办公室,而是直接右转把车架在了财政所的走道里。
  易水寒为杨晶倒上了一杯茶,笑着说:“一个多月没见,杨主席更潇洒健壮了。”
  杨晶摆摆手:“你是夸我,还是批评我啊?”
  “我哪敢批评你啊。你这一走就杳无音讯,这次怎么想起回来了?”易水寒明知故问道。蛋品包装厂前期工程,乡里是杨晶负责,从一开始选址到工程队的确定,他全程参与。村里那二十万元就是易水寒和他在现场两人商定的。后期他走后是卓越明参与的。而卓越明对这二十万元的来路并不十分清楚。
  杨晶做个打手机姿态,说:“这个招来的。”
  “为那事吗?”
  “不错。”杨晶肯定地说:“你知道的,我们只管谈项目。钱到乡里账上后,怎么用,到哪去了,鬼才知道。不要说我,你问问陈一娟,她敢问吗?”
  “她是法人代表。”
  “鸟。”杨晶嘴里冒出一个粗俗的字,说:“都他妈的是顶罪羊。这次叫我说清楚那三十万元怎么用的,我到哪说啊。不错,单据上的证明人是我,我只是按他们要求签的,我并没有说内容真实啊。现在要追究我责任,我可以上对天、下对地的发誓,我没有动用一分钱公款。”他语气抑扬顿挫、饱含怒气。
  易水寒到乡里这几个月,对乡里行政和财务权力的运行有了相当多地了解。他相信,杨晶没有说谎。在乡里,财政大权是绝对掌握在书记手上,别人难以染手一下。就是乡长,对很多事情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许有杂音,落实到基层,就是书记集中绝对权力,其他人都必须闭嘴。此时,易水寒不想多说什么,这里面的关系太微妙,处处有玄机。
  “你这里怎么样?”好一会,杨晶的气有些顺了。
  “我和你一样。二十万元,我们两人在现场定的,后来到哪去了我也不知道。”易水寒一脸无辜。
  “我听说了,你们承包人补偿款还没法付清呢。”
  易水寒随手打开肩包说:“你看,才从家里带来的。”
  “你真要拿自己钱垫啊?”杨晶沉吟一会,劝道:“你要慎重了。不是我损坏这一帮人的声誉,你最起码要做好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准备。”
  “怎么讲?”易水寒追根求源地问。
  “村里的账都在乡里,这几天机构改革就开始了。换了人,乡里再不认账,你村里钱就拿不出来,到那时,你怎么办?”
  “不至于吧,村里有记录,两委专门开会通过的。”
  “啧啧,”杨晶站起来说:“哪个问题不是乡里讨论过的,最后怎么样?你啊,和基层打交道太少,老哥我不是说你的,你太幼稚天真了。”他在屋里转了一圈,停在易水寒面前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民间说法有道理。单位也是这样,你上网查查,不要说我们乡级政府会赖账,县,地市,全国不会少于百家大政府在赖账。呵呵。百姓是小赖,政府才是大赖。小赖只是个人信誉问题,大赖却会引起整个社会信用危机。我说重了,这也就是我们两人才说的。我告诉你啊,乡里就欠了人家工程队大几百万,到现在还没付。一到春节,乡长都到外躲账,你根本见不到人影。你那点钱啊,谁还记得啊!”
  杨晶说到这,目光火辣辣地盯着易水寒。易水寒被他这么一说,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但是面上还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杨晶接着说:“易处,你们下来呢,也就是通过扶贫镀个金,能做多少做多少,千万不要把自己置于矛盾地旋涡中。象这件事,说起来对你没有影响,但是我看未必。要不了两天,县里就会众说纷云,你长多少张嘴去给人家解释啊,不可能。你再把钱投进去,到头来是名利双赔,输得一干二净。”
  易水寒心里承认他分析得深中肯綮、入木三分。但是为了那五十万他费尽周折,现在遇到一点问题就偃旗息鼓,又心存不甘。杨晶看看一时无法说动他,于是调转了话题说:“藤总明天过来,纪委也在找他呢。”
  “这下就惊天动地了,以后谁还敢到你们县投资啊。”易水寒忧虑地说。
  “人家那要办成铁案。”杨晶压低声音说:“去了几个人到我们招商处查了好几天。”
  “有结果吗?”
  “共产党怕就怕认真。毛老爷子的经典是一句顶一万句。有几个人经得住查啊。一张发票一张单据地看,差不多是挖地三尺了。住一天才一百多,发票能开出三四百,你说,哪个单位经得住这样耗?”
  易水寒疑惑道:“会不会有些无法开支的费用裹在里面了。”
  “开支哪些都是明账,哪人心中无数?”杨晶说:“我想了几天没明白,乡里招商就那几个人,费用开支也是那几个人,怎么能把天机泄露出去呢?”
  “要想人不知,除非已不为。”
  “未必,千年疑案多了去了。”杨晶反驳道:“纪委的查法是直击命门。一路查单据,另一路固定证据。这下,老熊还有什么辩解的。只等束手就擒吧。”
  易水寒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说:“我来了半年多,进去了两任书记,你说,这到底怎么了。乡里有政府、有人大、有纪委,三套斑子,十多个负责人,监督不了一个班子,管不住一个人?”
  杨晶眼睛里发出迷茫地神态,低沉地说:“唉,按县里规定,我明年就不上班了,不烦这神。”他提高声音说:“老藤来,我们在一起坐坐,上次我在南方他还帮了不少忙呢。”
  易水寒笑道:“一句话的事。你不是说他明天该到了吗?”
  “我推测。八九不离十吧。我回去了。”杨晶说着往门外走去。
  “你不到办公室了?”
  “事非之地。再说,我现在是脱产招商。”杨晶最后一句话是从楼梯口传来的。
  杨晶的到来,为易水寒传递了县纪委查处熊光辉的细节问题。加上昨天县纪委找他和高为群谈话的内容综合分析,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清晰勾勒出来:熊光辉以招商引资需付住宿和活动经费为名,把乡里三十万元钱,打到了南方某常驻酒店,然后通过对方多开发票把资金套出化为己有。易水寒估计一下,扣除实际开支费用,也就落个十多万吧。十多万,既费心机,又把一生的政治生命给葬送,太不值了。真应了老曹同志的描述:“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王一浩下午十四点钟赶到了翻身沟乡。
  易水寒接到队办主任徐川江电话时,驾驶员张凯已经把车停在了乡政府大院的路边上。驻乡扶贫队员除市青少年宫的刘成明不在,其他几人都在乡里。易水寒放下手机,在楼道里喊了几声,四个人一起下楼。王一浩正好从小车里出来,环顾一下说:“都在岗嘛,刘成明呢?”
  “在市里呢,明天到。”易水寒回道。然后问;“王队是先到乡里还是到我们会议室?”
  王一浩说:“现在乡里还有哪个?我们自己谈谈吧。”说完提着公文包向二楼会议室走去。
  二楼会议室,看到队员们都坐下。王一浩的表情趋于严肃。他打开笔记本,说:“今天开个小会,是我们扶贫工作队成立以来第一次小范围内召开这样会,主要传达一下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对有关扶贫项目作出的最新讲话。大家可能都听说了,有的同志还亲历了县纪委正在调查翻身沟乡个别领导挪用、贪污贫困村集体资金事件。由于该领导的错误,致使贫困村扶贫项目无法顺利进行。据了解,我们扶贫队员准备自己先行垫付资金,这在一定范围内造成了恶劣影响。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已要求县扶贫办先行解决这部分资金。他们强调,北城县是省委重点帮扶的贫困县,我们不能让省里部门出钱,个人出力,还要他们个人出钱,更何况因为腐败原因,致使村集体应得的资金无法正常使用,应当进行的扶贫项目无法顺利实施。他们要求我们要按照既定扶贫计划,扎扎实实把今年的扶贫项目做好,以优异成绩向省委、省政府汇报。”王一浩的这段话,大部分是照本宣讲,只是在不同语句中进行了口气转变。他念完后,会场上满坐寂然,面面相觑。前一段时间,江苏大学的谢志铭回院参加干部竞争活动,今天上午才来,被王一浩一番话弄得一头雾水。郝卫东为了村里粮储仓库东奔西走,很少沾乡。现在听完王一浩讲话后,谢志铭惊诧地表情一下跃到脸上,问:“这是我们乡的事吗?”
  郝卫东笑着说:“谢主任回去后就沉浸在竞争环境中,竞官竞呆了。王队长专门讲明是翻身沟乡。就是这里,屁股底下便是。”
  “额的大神啊,胆子也忒大了,把贫困村资金都给卷走了?”谢志铭夸张地说。
  王一浩制止说:“夸张了,这只限于我们小范围议论。要知道,我们所在乡人出去讲的别人都认为是事实,实际上,案件还在查处中。县里主要领导只就扶贫项目做了讲话,不涉及到案件定量和定性。易处,你是当事人,把有关情况给几个同志客观的介绍一下,怎么样?”
  王一浩的讲话,使易水寒如释重负。这并不因为少垫付那三万元钱,而是通过这一事件,使他看到了扶贫环境地变化,看到了县一级领导对扶贫工作的重视。几个月的扶贫工作,他深切地感到,没有乡村领导的支持和倾力相助,扶贫干部确是势单力薄,难以单打独斗。他朝王一浩望望说:“原本想当面向王队长汇报,没想到领导动作更快,下午亲临乡里,让我很受感动。”
  王一浩制止说:“这些虚得就不要说了。这是我工作,我能不来吗,我到哪都是亲自,没有不亲自。呵呵。”
  “这个事情就发生在我们村,那二十万元是村里的第一桶金。”易水寒从村里承建藤以闲蛋品厂土建工程说起,说到了村里解除与赵永来承包水塘合同后赵永来的要求和几次上访,说到了和熊光辉的几次交流,还有村两委开会对水塘经营模式地争论,最后说到昨天县纪委调查高为群、杨晶和自己的情况。说到废水塘,易水寒刚才轻松的心里又象压了一块石头,一下子沉了下来。赵永来补偿资金解决后,最直面的就是如何把废水塘经营好。两委会不欢而散,会后让村组干部广泛争求村民意见,昨晚与高为群见面,自己忘记询问,他也没有提到,看来进展不利,很可能还是没有倾向性意见。易水寒说完后,几人都陷入了深思。贫困村的贫穷,是一种精神上和物质上的恶性循环。从不会做、不敢做,到不能做,不愿做,到头来还是个穷光蛋,还是个贫困村。投鼠忌器、前怕狼后怕虎,到头来依旧是梦中日、心中蝶、梦醒人空落。
  王一浩向在场的几个人望望,发问道:“诸位在村里已经好几个月了,你们设身置地的想想,如果你们是村民,对废水塘经营问题有何考虑?”
  朱为刚向几人张望一下,小心翼翼地发出质疑:“王队,我们为村里选择经营模式合适吗?”
  “探讨、分析。”王一浩说:“我们在小范围进行模拟分析,预先做出评估,做到心中有数。”
  郝卫东快人快语道:“有道理,我先说说,依我选择我当然是承包,一包了之。看起来收益比自主经营少一点,但是经营成本也少啊,两者相比,是最划算的。”
  谢志铭有些犹豫地问道:“承包,包给谁?村里要是有这关系,还能贫穷吗?”
  王一浩目光扫向朱为刚:“听你刚才的口气,我们不应当为村里选择经营模式。请说说高见。”
  朱为刚先是吞吞吐吐,然后才放开来说:“我是信口开河啊,权当抛砖引玉了。我想啊,水塘是集体的,村委会是自治组织,合作社是股份制组织。站在哪个角度我们都不能操那么多心。扶贫项目建成了,交给他们使用,至于怎么使用,那由他们结合市场情况决定。就象民间说法,给他介绍媳妇,还包他生儿子?”
  易水寒说:“老朱,你明说了,是反对我们介入他们经营模式选择,对吧?”
  “一家之言。”朱为刚说:“项目搞好了,选择什么模式经营,不是我们的事,我们是帮扶,不能包办。如何经营,怎样经营,是村民自己的事,该由村民大会决定。就是想承包,也要村委会发标,自由竞标,省得我们通过关系找人来承包,出了问题又弄得一身骚。”
  朱为刚的话,引起现场几人的共鸣,前几年各地大力招商引资,一些企业被引进后,投入了大量的人、财、物。后来由于市场变化和引资人变动,产生了不少麻烦。扶贫工作队一届只有两年,如果过多介入具体事务,撤出后一些遗留问题将会难以处理。
  王一浩向对面的徐川江问道:“你有什么看法?”
  徐川江一直埋头记录,听到王一浩发问,抬头说:“过去我们没有接触过这类问题。从稳妥角度上说,我倾向朱处的意见。”
  “易处长呢,你们村里遇到的问题,我们工作队也是头一次碰到。刚才几个同志都发表了意见,你看看还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大家议一议?”王一浩说。
  几人意见是各有千秋。易水寒面有难色,轻轻地说:“教授刚才说了,贫困村的资源,如果能找到出处,它还会贫困吗?我现在也是这样发问。还有如果我们介入过深,又担心引发深层次问题。就象老朱刚才说的,现在这种情况真是进退两难。我还是听听大家的,俗话说,当事者迷,旁观者清。”
  王一浩环顾几人说:“还有什么新意见?”见众人摇头后他说:“我说一下个人意见,供大家参考和讨论。以何种模式经营,我赞成大家的意见,由村民和市场决定,但我们并不是无所作为。我们不包办,但是可以帮办嘛。结合双集村情况,不论是自主经营还是出租外包,我们都可以为村里和客商提供信息,由他们双方见面商谈。套用朱主任那句话,我们不包他们生儿子,但总可以给他们介绍医生咨询看病吧。”他接着说:“乡镇机构改革已经开始,你们可能最近也在关注这个问题。根据县委县政府领导意见,我们驻各乡镇工作组不变,待新的乡镇领导班子运行后,由他们统一安排新驻地。据我所知,翻身沟乡保持不变,只是周边划过来几个行政村。”
  几个人在楼下把王一浩送上车后,都站在乡政府大院门口谈笑聊天。陈一娟调走后乡长空缺,熊光辉出事后乡里群龙无首,加上机构改革,这个原本是周边十多个行政村的行政中心人去屋空,一时变为真空地带,只有门卫景师傅懒洋洋地坐在传达室里打磕睡。
  三天后,高为群和赵永来签定了提前解除承包水面合同的协议,然后一起到县扶贫办,领到了本该由村里支付的解除合同补偿款。高为群、陈东几名村干部看着赵永来收拾完废水塘边上的工具,算是完成了所有交接工作。
  月底,新的翻身沟党政班子宣布组成。现任党高官是原县商务局长叫邢伟兵,乡长廖昌明是邻乡调过来的,潘树华由纪高官改任人大主席,荫庄由副乡长提拔到为副书记,虽然还是副科级,但是离党更近了。卓越明则又调回翻身沟乡改任纪高官。党政办主任于海军因为是聘用人员,被调整到乡城建所工作,乡办主任由大学生村官邹春秋担任。
  周一上午,新一届党政干部大会后,新任党高官邢伟兵把易水寒、卓越明和潘树华留了下来,就在大食堂里,他说:“新一届班子上任后第一件事要把县纪委交办的双集村干部动用公款吃喝问题查清楚,这件事以卓越明为主,潘树华和易处长协助。”
  易水寒是第一次和邢伟兵接触,查处双集村的事,不知他处于什么考虑让自己介入到里面。于是推辞道:“邢书记,我兼任村第一书记,再去查处本村情况是否妥当?”
  新任纪高官卓越明把一叠举报信递给易水寒说:“易处,你看看这几封信。邢书记的意思是查处过程,你可以对村里财务状况和人员关系更深一步了解,便于下一步工作。”
  易水寒打开一封信,一目十行的把来信扫了一遍,特别注意到了署名,共有五个人,都是实名举报,还列有身份证号和联系手机。再看看那几封信,内容大同小异,都是举报林敬业所在的双鹤小村,上两年度,每年招待费支出达三万多元,其他村老党员每到节日村里都发一点慰问品,双鹤村把这些钱全部用在了吃喝招待上。易水寒心想,原来双集村内部三个小村集成村有点收入,没听说双鹤村有收入,每年三万多元招待费,可能吗,你就是把干部们的补贴加上,也没那么多啊。于是把举报信放在桌子上,将信将疑地说:“上次我在县纪委听说这事了。两年要招待六万多元,钱从哪来?”
  邢伟兵个子不高,上身着夹克衫,显得精干利索。据说祖籍是苏州人,九十年代大学毕业后考入淮江市。他说:“数字说大些,可以引起上面重视,下面这种事太多了。这些都不是主要问题。实名举报,又是县纪委交办的,我们有责任调查。这样既可以还干部一个清白,又能给老百姓一个交待。潘主席,你是老纪高官,你看怎么入手?”
  潘树华朝邢伟兵望望,有些消极地说:“那就查吧,我和易处全力协助。”
  卓越明谦虚地说:“你是老纪委了,总要带我一下吧。”
  潘树华嘴角抽动一下,没有出声。易水寒心想,潘树华的态度确实匪夷所思,令人不解。按说从纪高官到人大主席,从副科到了正科,属于提拔了,怎么还闷闷不乐。邢伟兵没有再深问下去,而是把脸调向易水寒,问道:“易处,那可是你们村啊,你看怎么进行?”
  易水寒过去一直从事业务工作,对于如何进行党规党纪调查不甚清楚,心想,不就把这信中反映的情况核实清楚吗,有什么复杂的?于是脱口回道:“有五个人举报,就叫那五个人来查。村里就那些单据,让他们翻,我们查了没问题或者问题不大,他们会说我们官官相护。”
  卓越明笑了:“哈哈哈,易处,你这可是个创新啊。潘书记,你说说,这符合我们案件查处规定吗?”
  潘树华出人意料地说:“我看可以试试。一个小村,几本账册,有什么啊,把账本晒晒,更有利于村里安定团结。”
  “我是随口说的。”易水寒看出卓越明面有难色,急忙解释道:“你们按纪委规定来吧。”
  “有道理。”邢伟兵思索片刻说:“卓书记,易处说得办法对我有启发。我看纪委选择几名查账人员,召集举报人开个座谈会,供他们选择。他们自己如果懂账,有意愿参加的,也可以吸收他们参加。这样整个案件查处于透明状态。我们过去查了不少案件,结果与当事人见面后,许多人不满意,还到处告,最后还把查处的人一起告进去,什么问题啊,就是透明度太差。村里账不复杂,也没什么国家机密,我们权当个试点,怎么样?”
  卓越明勉强地点点头,说:“我再向县纪委汇报一下。”
  邢伟兵脸色有些阴沉。易水寒看出他内心不快,多大的事啊,还要向上汇报。这实际上没有把他这个新上任的书记放在眼中。易水寒说:“邢书记,你安排个时间把扶贫工作情况汇报一下,做个交流,以便乡里下一步工作。”
  卓越明插话道:“如果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邢伟兵说:“你去吧,”然后又对易水寒说:“就现在吧,其他事情一接手可能就不得脱手了。扶贫工作嘛以你们工作组为主,我们坚决支持你们就行了。”说完打开手机,拨通了党政办主任邹春秋的电话,叫他通知廖昌明和荫庄到大饭堂来开个小会。易水寒也打电话通知工作组的其他四人到大饭堂集中。
  乡长廖昌明,乡镇合并前是邻乡的乡长,该乡被撤销后,书记年纪大了,名字挂在了县人大,他到了翻身沟乡做乡长。工作上,易水寒过去和他没有接触,只是上周六他来报到时,班子成员在一起交谈时才认识。
  看到人员到齐后,邢伟兵把开会意图说了一下,易水寒把几个扶贫队员介绍一遍,每个队员把手上的扶贫项目和下一下工作打算做了介绍。这种务虚会,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只是互相通报一下情况。乡里目前在推进的扶贫项目有双集村的废水塘改造工程,万元村的粮食储备烘干仓库和唐圩村的千亩富硒水稻。至于青少年宫西城村的幼儿园项目由教育局负责筹办,与乡里关系不大。万元村的粮食仓库地块已经选好,下一步将进入招标阶段。废水塘工程的前期准备工作已经完成,赵永来完全撤出后,只待进入沽水期就可施工。千亩富硒水稻已经下种,不存在问题。前两个大项目的后续工作是如何经营的问题。易水寒把这一段时间的思考在会上提了出来,争求乡里几位领导的意见。邢伟兵边听边记,放下手中笔说:“请廖乡长和潘主席谈谈吧。”
  廖昌明说:“扶贫工作由潘主席负责,还是请他先说吧,然后请你书记做指示。”
  邢伟兵笑笑,朝潘树华望去。
  潘树华说:“易处是党委副书记,朱处是副乡长,这次乡镇合并,县里没有下文免去他们职务。我说啊,他们该做的都做了,至于如何经营问题,我想还是以我们乡村操作为主,扶贫工作组的重点要放在争取项目和资金上。当然,必要时也可以介入经营,但这不是他们的强项,我们还是应该趋利避害,充分发挥他们的特长和作用。那两个项目我们会同村里专门研究下一步操作办法。”
  廖昌明接着说:“我赞成潘主席的意见。上一次县里组织我们到双集村召开扶贫项目现场会,我感觉扶贫队员里里外外做了许多事。刚才听了诸位介绍,才发现自己了解得太肤浅了。据我了解,那片水塘和粮食储库在全县扶贫项目中是个增收的亮点,关键是下一步能不能把它们经营好。易处,郝部长,乡里不是大包大揽,你们如果有合适的人选把他们介绍过来,其它由我们操作。当然,有合适人选,我们乡里也要把它招进来。所得利润全部分配给两个村。”他说到这,特意对易水寒说:“易处,我们这样做,你们满意吗?”
  易水寒和郝卫东交流一下眼神,愉快地说:“村里为这事争执不下,我为这事也正发愁,乡里这样做真是解救我们于水火,我们不胜感谢。”
  邢伟兵说:“易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们是来帮扶的,其他工作理所当然该由我们做。上一届班子的事情我耳边飘了一些,有些太过分了。你放心,我们这届班子绝不会这样。我们和廖乡在这里明确一个态度,明年的全县扶贫项目现场会,这两个项目一定要亮相,要成为全县扶贫项目的标杆。”
  第二天一早,卓越明和潘树华一起来到易水寒宿舍,说是一起到村里开会,布置昨天邢书记安排的查处原双鹤村账目问题。
  “县纪委同意昨天会上说的查法了吗?”易水寒问道。
  卓越明有些不自然地说:“他们没有反对,只说把事实查清楚,当事人没意见息访就行了。小事,小事一桩。”
  “那好、那好。”易水寒心想,本来就是小事一桩,但是偏偏有人把事情人为的搞复杂,才使事情变得更复杂。一个小村,两年账,每笔开支对一下,不就一清二楚了吗?没必要搞得那样神秘繁琐。几天没有和高为群联系,不知道村里对废水塘经营一事讨论的最新进展如何?上次工作队会议后,他对这事没有再过问。邢书记表态下一步经营问题由乡里接手,这或许是双集村集体增收常态化的一个转折点,如此,那就谢天谢地了!
  不一会,易水寒、卓越明和潘树华三人骑着电瓶车来到双集村,与五名举报人见面。五名举报人中有两人表示愿意参加查账工作,另外三人没有多少文化,举报内容也是听那两人说的,并由他们代签名,表示以领导查账结果为准。
  会后,易水寒三人与高为群几人坐下来,聊起废水塘下一步经营问题。易水寒问:“一周过来了,村里对水塘经营有没有主导意见?”
  高为群很为难地说:“哪来什么主导意见,十个和尚八个腔,村干部都没法统一,更不要说是村民了。”
  卓越明说:“邢书记意思,如果村里没有主导意见的话,乡里准备接手。”
  “收入呢?”陈东问。
  “村里所有。”易水寒说:“邢书记表态了。”
  “是自营还是出租?”
  “乡里出面是大前提,至于经营方式,现在不好确定。你们有什么好点子可以给乡里说,我们一起研究吧!”潘树华说。
  高为群朝易水寒望去,尴尬地说:“易处,农村工作都这样,项目有了,没法经营,你说,怎么办?”
  易水寒笑了笑,没有接话。经过几个月的接触,他对农村、对农民、对村干部有了一定的了解,这些问题远不是几句话能说清的。算了,还有时间,慢慢来吧。
  正值中午,秋日当头,虽然不象夏日爆烈,春日温柔,但是放眼望去,大地、天空、村舍、小草都笼罩在和谐的阳光下,无边的水稻在秋风吹拂下,细浪微皱,轻轻荡漾。虽然现在不可预测秋后的收成,但是希望总给人以遐想,给人以力量,催人奋进,不敢懈怠!
  第一部完